16 白老四边挣扎边笑着说:“唉,当初要是不生这最小的三个闺女,说不定日子 就好过了!”白老四一直是沉默寡言不爱说笑的,好像他的笑容随着孩子们一个个 降生也一点点失去了。倒是近两年,他偶尔也会和孩子们开玩笑了,郝玉兰认为这 是白老四真老了的缘故。 白东京说得还真没错,到了晚上小东门城墙上果然打起来了。“劈劈啪啪”的 枪声响了两个多钟头,中间夹着人们的吆喝声,吓得郝玉兰声音都变了:“快进屋, 关好门谁也不许出去!——又是哪两个派在斗呢?”白莲花和妹妹们坐在阁楼上, 她在银川见过放枪,让全家人不要脱衣服。白老四说:“没那么邪乎! 当年国民党、 日本兵厉害不厉害?咱不是照样好好的?该死不得活。这枪是造反派打搪瓷厂呢, 咱又不是当权派,工联和工总司斗跟咱老百姓有啥关系?”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检查了门窗,平时这都是郝玉兰的事情。白东京和白西京 偷偷爬上阁楼,把气窗的罩子拿掉看外边打炮,白梅花刚说妈不让看,白西京就小 声说:“说不定等会儿一炮打过来咱都死了,你不想在死前看看到底是咋打的枪?” 几个女孩吓得不敢再说了,白莲花骂道:“死西京,在这儿没名堂地吓人!别怕, 大姐在银川也见过武斗打枪,没事。”大家都被外边的枪声吸引住了,白牡丹突然 小声叫起来:“看,多漂亮!从那边打过来的那么亮呢。” 飞舞的子弹在夜空中划出长长的金色尾光,小东门城墙被偶然的亮光照出轮廓, 不像白天那么破旧却显得异常耀眼辉煌。突然,“轰隆”一声响,白槐花随之哭起 来,白莲花忙把气窗关好,招呼大家不要再呆在阁楼上了。 第二天,白东京回来告诉大家,昨天晚上果然是造反派在打搪瓷厂,因为他白 天从那里过时,见到搪瓷厂大门和墙壁上被打出了大大小小的洞眼,有一截儿墙头 都被掀掉了。白梅花见他得意就说:“你有啥张的?又不是你打的,咱家昨天也被 子弹打过去了,看,子弹打的洞还是我发现的呢。”白东京顺了她手指的地方看, 在气窗旁边果然有一个小小的弹孔。 白东京不当事地逗她说:“那算啥?我前天还见人家从城河里捞上这么大的铁 箱子哩,说不定装的全是子弹。”白梅花接不上来了,却不甘心地嚷她哥吹牛皮, 郝玉兰说:“你哥没胡说,现在城河里还真能捞出点想不来的东西!” 因为怕把成分定太重,有人趁天黑往城河里扔值钱的东西,城河里常能捞出羊 皮袄、手表、黄金、现金,就有人躲起来偷偷看着,再检举给工作组,还真揪出不 少有问题的人。 尚勤路住的穷人多,冯家早让红卫兵抄得没遍数了,七八个红卫兵小将听人反 映富农张俊两口子半夜往下水道里扔钱,马上热血沸腾跑他家挖这对坏分子。 张俊可怜巴巴连说不可能,红卫兵定着脸说:“你再别装清白咧!你说反映的 人看错咧?人家说的铁板钉钉子,就是你这个坏分子。”张俊知道他们想起媳妇上 次说“糊溏鸡屎”的话,不敢再吭气了。两个女红卫兵拿着十几米长的竹篦在下水 道里捅,又用细铁丝弯成钩,费了很大的劲掏出十几根筷子,一堆破线绳,泛着让 人恶心的臭味,钱却一毛也没掏上来,污水把她俩的黄军衣也弄脏了,黑布鞋上溅 满了臭水。院里的人围过来看,听说要从下水道找钱,有些发愣,谁也没敢多说一 个字。 几个男红卫兵在张俊的屋里找罪证,他媳妇见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不由得哭 天喊地地说:“家里的钱都从张俊的嗓子眼吃进去了,你们咋不翻他的屁眼哩!” 有个男生当真要张俊脱了裤子来寻,他骂媳妇说:“臭婆娘,全是你这张嘴,还没 把咱整够,你就不能闭嘴?”一个娃气呼呼地说:“老实交代,到底在谁的嘴里?” 闹到晌午,除了箱子角发现的二十多块钱,根本没翻出来群众反映的“一摞一 摞的十块大团结”,几个红卫兵却不肯罢休,一定要他俩拿出来。张俊媳妇不敢说 话了,垂着眼皮不敢抬,领头红卫兵顺她的目光一看是一堆无烟煤,当即又开始用 铁锨翻煤堆,花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把一大堆煤从东边翻到西边,还是没见到那 些钱。满身煤黑的红卫兵气得不行,骂他俩不老实,用根麻绳把两个人脸对脸捆了, 顺着尚勤路游街。张俊和媳妇脸对脸,侧着一起迈步子,像两只蹒跚的大螃蟹。 郝玉兰刚从菜场回来,挤进人群看见张俊两口子正狼狈不堪地苦着脸,脑门上 直冒汗。郝玉兰赶紧跟着到他家,看看还没有松开两人的意思,就问:“罪证找着 了吗?”红卫兵领头的说:“你是啥人?”她说自己是居委会治保主任,红卫兵的 脸色有些缓解了。她把他们叫到家里,打了一大盆水让他们洗脸,又把蒸好的一大 锅红苕拾出来让他们吃。她说:“红卫兵小将们,你们辛苦了,咱不能放过一个坏 分子,不过我作为治保主任,对张俊两口子一直做着调查呢!——他们到西安也是 逃荒要饭来的,刚找见的钱是拾破烂的辛苦钱。俺瞅了这几年还真没啥大问题。我 代表你们监督他们,有啥事一定汇报。”红卫兵们忙说:“还是贫下中农觉悟高。” 吃完红苕谢过她才走了。 郝玉兰赶紧到张俊家,夫妻两人脸对脸捆着,垂着头在哭,她麻利给他们解开。 张俊只是低着头叹气,他媳妇却号啕大哭起来:“郝主任,你瞅瞅俺活成啥啦。” 郝玉兰给桌上放了两个红苕说:“洗洗脸吃吧。下回要认错哩,哪能对着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