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郝玉兰有一头特别乌黑漂亮的长头发,在孩子们还小、她去拉坡、洗油线的时 候头发是盘起来的。自从在菜场工作后,她就每天把头发编成两条大辫子,长长地 拖在身后,小东门人人都知道郝玉兰的大辫子,几乎和她的爽直大方一样有名。隔 几天有骑着旧自行车的老头,操着西安长安县口音懒洋洋地吆喝:“收头发——换 碗——”小东门里外的河南小孩会说的西安话都有这一句。收头发的老头曾找郝玉 兰讨过水喝,装作很无意的样子说:“收了半辈子头发,少见你这好头发,心眼小 的人可没这样的好头发!”郝玉兰一笑,低头给老头倒水,知道老头是想让自己卖 头发哩。 老头每次从小东门一路吆喝着到尚勤路口时,总要往郝玉兰门口瞅一眼。这天 郝玉兰正和锦华巷的老蔫媳妇在门口说话,老头就推了自行车过来了。梁长安和白 莲花在信上商议来商议去,好几个月工夫才决定还是让长安请个媒人好一些,于是 长安托锦华巷的老蔫媳妇当媒人,今儿她就是来给郝玉兰提亲的。 郝玉兰除了高兴,竟连一句推辞的话也没说,她以为白莲花不知道,反而保证 一定能让女儿愿意。老蔫媳妇见她这么说抿嘴不住地笑,郝玉兰以为她不信,小声 说:“给你说,莲花不愿意郑光给他写信,倒愿意和长安写信呢。” 收头发的老头停了车子,只憨憨地冲她笑了点点头,她就笑着说:“大伯,你 近来生意好?倒些水喝吧?” “好嘛,次次来都麻烦你呢!”老头打量了一下老蔫媳妇,她的头发是稀而干 黄的。老蔫媳妇见老头端了水一迭声地谢着,就开玩笑说:“你是遇上玉兰了,她 最爱帮人忙啦。有人给她张张嘴,她的手能从尚勤路一直伸到小东门外头呢,哪怕 自己还提着秤去借粮哩。”老蔫媳妇见他手里的黑瓦碗有个豁,说:“你光喝人家 的水哩,也不把你的碗给人家一个?” 没等老头答腔,郝玉兰忙说:“大伯,她爱开玩笑,你的细白瓷碗贵得要命, 哪能随便给人呢。水又不值钱,你渴了还来喝。” “行嘛。那我就给你一个碗,也算谢谢你。”老头说着从自行车后架的木箱里 开始往外拿。 “千万别。大伯,她是开玩笑哩。嫂子,人家做个小生意也不容易,你胡说啥 呀。”郝玉兰没想到老头真的去拿碗,赶紧拉着老头的手。 “玉兰,说真的,你还真得准备碗,长安和莲花办婚事还能用烂得没边的碗? 你答应了长安,就得想到他一个亲人也没有啊。”老蔫媳妇提醒道。郝玉兰马上说 :“俺说过当长安是儿子,既答应把莲花给他就不让他为难!” “大伯,这碗我不白要你的,你说俺头发要是从这儿剪了,能换几个碗?”郝 玉兰在齐耳的地方比了比,老头没想到郝玉兰这么问,一下子答不上来。 “我不要你的头发,白送你一个碗。”老头也犟上来了。郝玉兰笑了:“俺闺 女要结婚哩,一个碗不行嘛,你看俺马上当丈母娘了,还能拖个大辫子?反正也是 剪,你就给换成碗吧。”老蔫媳妇愣了,当初老四在锦华巷揪头发打玉兰时,她让 玉兰把辫子剪了她没舍得,多少次郝玉兰揭不开锅借粮,宁愿挨打也没舍得卖头发。 郝玉兰三尺长的一对大辫子换了四个细白瓷碗,这在尚勤路一下子传开了,一 连几天都有人来看她的短头发和那四个细瓷碗,打趣说玉兰你家这碗是不是还喝包 谷糁?也有人说,除了老冯院的冯家小老婆破四旧前用过这样的碗,这一条街就只 有白老四家给大闺女准备的嫁妆了。 白西京却说冯家的碗比这还好看哩,上边都描了金花呢。红卫兵去冯亮家抄家 时他也在场,虽然他啥也没干,但砸碎的细瓷器却看得仔仔细细呢。白梅花不容他 说别人家的东西好:“他家是资本家呢,你还夸他家的碗。”白西京不理她,拿起 一个碗欣赏起来,刚转了一下碗边还没看清碗底,“叭”一声脆响,手里的碗摔在 地上成了两半,旁边还有几片小碎块。房子里一下子静极了,大家都看着他,连郝 玉兰也坐在床沿一动没动。白西京回过头看妈,眼睛里满是恐慌。终于,郝玉兰站 起来走到碎碗旁边拾起了碗,白西京看见妈的眼泪打着转却总不流出来,害怕极了, 悄悄往门口走。郝玉兰站起来时,白西京手里拿了擀面杖怯怯地递给她,郝玉兰没 理他,喃喃地说:“结婚的碗呀,太不吉利了!” 白西京开始坐在棉纱堆前干活了,直到长安和莲花结婚,弟弟妹妹们都没闲着, 他们用拆棉纱赚的钱给莲花买了件大红条绒罩衣让她结婚穿。每年白莲花都会想办 法用加班费给所有的弟弟妹妹买布做过年的衣服,自己却一连几年没添置过啥。学 校是已经停了学的,白西京连批斗、抄家也不看了,老老实实为大姐的新嫁衣拆着 棉纱。白老四纳闷地问郝玉兰:“西京咋了?长这么大也没见他像现在这样勤快过。 听说早上还和冯亮去招兵的地方要了张表,这孩子咋突然就出息啦?” 白西京和冯亮去了招兵办,他想当飞行员。白老四家几代贫农,政审不是问题。 人家给他检查身体,用他的话说,只差没把心挖出来上秤称一称了,意外地发现眼 底有道裂痕,他没当上飞行员,却还是当上空军走了。 白西京领了还没领章的军装回家,当着全家人的面,郑重地脱下身上黑油乎乎 的小炉匠棉袄,里面就是光光的脊背了,又解开麻绳编的裤腰带,棉裤里边也是精 光的腿,他就穿件花布裤头站在屋当中,头上戴着黑毡帽,也脏烂得不像样。他不 急着穿上新衣服,看着郝玉兰说:“妈,以后儿子再也不用你给俺做衣裳了,你只 等俺挣钱养活你吧!”她本来笑笑地看着他,觉得赤条条的人戴个帽子挺滑稽,不 想他说出这话,一股酸楚一下哽了嗓子。 白西京走了很长时间郝玉兰都忍不住埋怨自己:他再调皮,也该给他穿得稍像 个样子才中呀。要不是他穿上军装那么体面,她真没想到儿子的脸能洗那么白净, 长得那么好看! 白莲花从咸阳回来白西京已经走了,她看见郝玉兰齐耳的短发用两只大黑发夹 别在脑后,又看看那三只细白瓷碗和几大麻袋拆好的棉纱,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妹 妹们围着她说妈的头发,让她去商店看红罩衫,白莲花笑着说,我的命咋这么好呢。 声音有点抖,她边说边抹了抹眼泪。 婚事是郝玉兰一手张罗操办的,婚礼却很简单,家里确实没啥钱能拿出来。结 婚这天,白莲花依着时下姑娘爱穿毛线衣的标准,向妗子借了件毛线衣穿在里边, 外边是那件紫红色罩衫,长安托人从上海给白莲花买了条纱巾系在脖子上。他更好 说,里边是白莲花给他打的一件线衣,用劳保线手套拆了织成的,又用藏蓝染料煮 了;外边借了双福的一件半旧的军装,理了个新头又特意吹了风,就硬是显得英气 逼人。 婚礼是在派出所举行的,派出所张所长主持的。郝玉兰人缘好,虽然梁长安只 请了厂里的几位师傅和国强、双福几个人,邻居们还是把会议室门里门外都挤得满 满登登。郝玉兰和来的人说着话,连白老四的瘦脸上都拢着红光,拿了盒大前门给 人发烟。老宁媳妇看他见人就发,逗他说:“白老四,你闺女出门,你是高兴昏了 吧!男的发根烟,女的也给发烟,你还没喝酒怎么就醉了!”他一看,果然昏了头 男女不分了,就嘿嘿一笑。女人们笑着拥上白莲花,不住声夸她漂亮,又说怪不得 郝玉兰对梁长安那么好,原来是早早培养女婿呢。郝玉兰听了不住笑地说:“是啊! 是啊!把他从城河里拽上来,我就觉得我成他妈了。”老蔫媳妇起哄说:“还没听 见长安叫妈哩!” 梁长安的脸一直红着,别人一起让他叫,他笑着说:“妈!爸!以后我就是你 们的儿子啦!” 锦华巷的蒋狗蛋媳妇嫌他这么快就叫妈叫爸没意思,连连说听不清,让他重叫。 他依言叫了,大家却大声叫着嫌声音不亲。郝玉兰见大家意犹未尽说:“大嫂、大 妹子们别光说话,吃糖吃瓜子呀。饶了长安吧,人家都是耍媳妇,你们反倒逗女婿 呢。”大家听了这话,想想也不错。张歪脖说,郝玉兰你偏心,不舍得人们逗女婿, 倒舍得莲花。郝玉兰还是笑着说:“咱可没有重男轻女,只是耍媳妇是婆家人的事, 哪有娘家人自己逗自家的闺女呢?你们都是我的老姐妹,当然是娘家人,谁是婆家 人可以等晚上再耍嘛!”这样一区分,只有长安的几个同学和厂里的同志了,大家 哄笑着点了头,夸郝玉兰这么多年居委会治保主任没白当,说话都不漏水。 长安和莲花结婚时,武斗、批斗少了,响应“抓革命,促生产”的号召,停了 的生产工作又逐渐恢复。原先的群众组织解散的解散,许多也就不了了之了。长安 从生产宣传干事的位子上又回到厂里搞后勤。 他俩没房子,就借住在派出所的小会议室里,是郝玉兰借派出所的,说好一年 以后还,其实一年以后还没有想好住哪儿。白莲花结婚只休了三天假就回咸阳了, 梁长安回厂住,房也就空着,白莲花星期天回西安,梁长安就回来住。白莲花爱操 心,总张罗着从派出所搬出来自己住。恰巧梁长安的魏师傅要退休回老家,他在北 关有个小院三间房想卖,前几年梁长安帮他给房顶换瓦时曾去过,一打听要四百五 十块钱,知道买不起也就算了。 白莲花回到家和长安在郝玉兰那里吃了饭,就早早回派出所了,派出所已经下 班了,有人蹲在会议室门口下棋。天还没黑透,梁长安没开灯就脱了鞋坐在床沿, 见她只笑着不动,知道她不好意思,就轻轻拉她。白莲花小声嗯了声推开他的手, 指指门外。几个人正为一步棋高喉咙低嗓子争执不休呢。他下床倒了杯水给她喝, 她笑着推开他小声说:“放一个星期了,谁喝呀。”他把嘴凑近她耳边:“我先回 来烧了两暖水瓶才去接的你,省得你次次用冷水洗。”白莲花见他细心,觉得高兴 就故意打趣说:“洗啥呀?”他不知怎么说才好,呆了一呆,突然搂着她的脸亲了 一口。她羞得赶紧跳下床,光脚跑到门口又指指门外,梁长安叹口气把杯子放在床 前的小板凳上。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脸盆架,两个暖水瓶放在一个小木箱上,唯 有墙上的大红喜字让人觉出这是一个家,就连被子也是郝玉兰请儿女双全的老宁媳 妇缝了一床新的,梁长安从单位抱来一床旧的放在一起。 夜很深了,下棋的人逐渐散去。两个人躺在床上小声说着厂里的事,渐渐声音 越低越小,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话,终于梁长安和衣睡着了。白莲花给他盖 上被子,想想不妥,又给他解开衣扣。梁长安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说:“外边的 人是你找来的吧。”她一怔,他飞快地搂住她说:“我想你一个星期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俩还睡着,派出所门口就有人吵起来了,值班民警把他们 叫进值班室调解。房子墙薄,两个人立刻醒了,知道就在紧挨的东面屋子问话。卖 鸡蛋的说买鸡蛋的人给了一块钱,买鸡蛋的人却说给了十块钱,卖的人不给找钱, 两人厮打了一路找到派出所。 梁长安正听得入神,白莲花突然对着他的耳朵小声说:“糟啦,旁边的房子昨 晚上有人值班哩,墙这么薄,人家说话的声音听得这么清。那……咱们俩昨天夜里 ……”她说不下去了,他想想昨夜的激情,立即羞愧难当了。两个人没心情再孵被 窝了,悄没声息地爬起来,胡乱洗洗脸,连牙都没刷就锁上门出去了。没想到越是 怕谁越是碰见谁,一出门,值班民警刚好送打架的人出门,见了他们笑着说:“星 期天也不多睡会儿,赶着去丈母娘家混饭哩?”长安红着脸支吾了一声,莲花更是 连眼皮儿也没敢抬,赶紧躲在长安身后了。 走到半路,两个人都没说一个字,快到郝玉兰家的门口时,白莲花说:“不行, 咱得住自己的房子。”梁长安顺口给白莲花说了魏师傅要卖房的话,她一下起了劲, 非让他打听到底多少钱。他说:“四百多块钱呢,咱们缓几年再买吧。”她不依, 指指派出所的方向:“我都吓成神经病了。没钱借嘛。我舅手上肯定有钱,咱两个 人挣工资几年就还了,明年还了派出所的会议室,咱住哪儿?” 魏师傅一口价要四百五十块钱,说院子里有两棵大槐树比人腰都粗,光树也能 卖几十块钱呢,这么一说长安有点心凉了,犹豫着和白莲花跑回家和郝玉兰商量。 郝玉兰说:“要俺看,买房也是正事,就是借一借,紧一紧也该买。你俩都有正式 工作,还怕还不了账?买了房人活着就有奔头啦,也算在西安有家啦!” 郝玉兰做主让长安把房子买下,给他添了八十块钱,又做保人让白莲花问金玉 借了三百块钱。房子收拾得差不多时,长安请郝玉兰和白老四来看,院里两棵大槐 树,树下有石板桌子,亮堂堂的四间青砖大瓦房,很宽敞。郝玉兰说:“俺这大妮 真是好命哩,一结婚就住这么大的独院呢。”白老四也很高兴,摸摸树皮说:“长 了好些年了吧!满西安都是这大槐树哩,真遇上荒年了还能有槐花、树叶对付一阵 子哩!”玉兰掐了他一把,骂他:“老东西,就你盼着荒年哩!你 等着俺们吃 槐花?俺要煮你的肉吃哩!”大家笑了。她又说:“长安,你和莲花把家安好了就 好好过!这回算是把根扎在西安啦!” 江小小在电台的日子很不好过,她和长安的事儿像长了翅膀一样从布箱厂飞到 电台,等她真的开始在意人家的话时,才发现人们嘴里说的和事实已经差得太多了。 有人说别人追她她不要,却跪在地上求人家男的,人家没理她;有人说别看她长得 漂亮,身上却满是黑疤,人家男的本来愿意她,她一脱衣服人家才害怕啦。甚至还 有人说江小小脑子不正常,一见男人就犯神经病……她开始还一笑了之,后来也对 着镜子照着发呆,突然想:我是不是真的脑子不正常?她整夜地哭,还是不相信长 安会看不上她。 方俊翔天天来接她下班,说他喜欢她,她直愣愣地问:“你不怕我有神经病?” 见他阴着脸,就又笑着说:“你是看上我爸了吧!我有传染病呢。” 他真的转身要走开时,她又觉得可惜了,气冲冲地说:“走吧,都走吧,你们 都是假的。”方俊翔无可奈何地说:“江小小,当初我要先追你就好了。”她垂下 头哭了。方俊翔说,长安结婚了,你就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吧!她推开他不敢相信, 转身就走,他跟在后面叫她,她却像没听见一样。 第二天下班后她到厂里找长安,双福吃惊地说:“没在。去……去他丈母娘家 了……” 她找到方俊翔说:“你想不想和我结婚?” 结婚第三年的冬天,白莲花生了个女孩,所有见白莲花怀孕的人都很有经验地 说:她脸色黄黑腿脚灵便,一定是个男孩。 护士说是女孩时,长安有点发呆,喃喃地说:“不是说好男孩的吗?”郝玉兰 说白莲花幸亏没听见这话,要不还不气死啦。他说:“我本来喜欢女孩的,你们都 说是男孩我才一心当成男孩的。名字早起好了,这下得改改了。” 郝玉兰说名字不急呢,就看看白莲花想吃啥呢。这时护士却慌慌张张跑了来说 :“谁是十三床家属?谁是家属?十三床大出血呢,马上要手术,先签个字吧!” 梁长安惊得瞪大了眼睛,郝玉兰也不由得“啊”了一声,白槐花和白梅花赶紧扶住 妈,说:“长安哥,快签吧,快签吧!”长安被白梅花扶着手接过笔,在护士指的 地方写上名字,写“长”时,竟呆呆地定住了,不知道写啥字。护士刚拿了本子要 走,他抖着声音问,让我给她输点血吧。人家说现在还不用,他又紧着赶上她说, 那先抽点血准备着吧,我媳妇人瘦,肯定需要血。玉兰见他完全乱了分寸,赶紧拉 住他对护士说:“你忙吧,俺女婿心里急。”那个护士倒是笑笑说让他放心。 所幸手术不长血就止住了,直到白莲花推出手术室长安都缓不过来,说话还是 磕磕巴巴。郝玉兰说:“长安,俺把莲花嫁给你没错。”他说:“妈,不是我胆小 怕事,实在是我命太硬了。从莲花怀上孩子,我就没一时安宁,要是再连累了她, 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没有你,没有莲花,我哪能有个家呀?”郝玉兰哽咽着说不 出话,只是拍着他的膝盖不住点头。 小婴儿很小,才四斤多重,小脸皱巴巴的,有点不足月,哭起来像猫一样声音 细细软软的。长安从没见过刚生下来的小孩子,白莲花问他几遍:“闺女好看不?” 他愣了半天才说,你自己看吧——咋像个老头?跟咱俩谁也不像!护士进来说,才 刚生下的小孩子哪能看出来?你俩长得这么好,孩子准差不了,别看她黑红,长大 就是个白孩儿! 郝玉兰也笑着说:“俺们过去生下孩儿先看胳膊、腿一样长不,脸上少啥零件 不,再看看手脚指头少不少,听听会不会哭。你们现在这年轻人倒是先看好看不好 看,好看又不顶吃喝。”长安不信:“你看她连个鼻梁都没有,别是抱错了?我俩 鼻子都这么高哩!”护士生气了说:“一下午就生了这一个。你出来,我还有事说 哩。” 长安再进来眼睛有点红,不再说话了。白莲花忙着看孩子的小手小脚没注意他, 玉兰小声问:“她给你说的啥?”他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心一惊,赶紧拉他出去。 刚出门,长安的眼泪就已经下来了:“妈,大夫说莲花以后不能再生了!”郝玉兰 “啊”一声呆住了,长安说:“妈,你放心,就生这一个也让莲花也受大罪了,我 一定对她和闺女好。” 白莲花却不知道,天天高高兴兴地吃喝,给孩子喂奶,说她现在就盼着给孩子 喂奶那一会儿,人家把孩子给她送来,摸索着孩子手脖上写着自己和长安名字的小 木牌,女儿闭着眼睛在怀里吃奶,真是幸福得不得了!她说这话时,妹妹们一个劲 笑着,羡慕地看着大姐像气球一样迅速白胖的脸——才几天工夫白莲花已经有一百 斤了,过去她从没超过九十斤。郝玉兰说:“妈生了六个孩子也没你感受多,你还 真是赶上时候了!” 已经到长安县下乡插队的白梅花,知道大姐生了女儿也很高兴,求农村的巧手 媳妇给孩子做了个绣着蜘蛛、蜈蚣的五毒红肚兜寄了回来。郝玉兰喜滋滋地说: “这个闺女真长大了,知道给孩子寄个这好东西。城里人现在哪能有这手艺?大闺 女连鞋垫也不会绣照样能嫁出去。”让白莲花不分早晚给孩子穿上,既能暖着肚子 又避邪气。 白莲花抿嘴笑了,让白牡丹给白梅花写信,把妈的话写了进去。又给白梅花寄 了几条印花手绢,让她谢人家媳妇。谁知道没出一个月,白梅花给寄回来五六双绣 着花的鞋垫,没一双是重样的。郝玉兰更高兴了,连连说白梅花还真有人缘! 郝玉兰安排白莲花和孩子到尚勤路坐月子,出了百天菜场催她上班,她不放心, 说白莲花没经验,干脆在菜场请了长假在家看外孙女。郝玉兰当上了姥姥,天天抱 着孩子在门口的大槐树底下逗着玩。邻居们开玩笑说,谁敢相信你是个姥姥?走路 带着风,说话还恁大声!她笑了说:“俺也不觉得俺就老了,只当才三十出头,还 能干他娘的三十年哩!” 这时白老四的架子车队解散了,全部人员都编到电机厂,他两年前就六十了, 还没上一天班就先退休了,还能按月领份退休金。郝玉兰眼红得不行:“老东西, 你老啦老啦有个这福!一辈子当骡子马,现在倒跟个公家人一样能领钱哩。”白老 四却是个闲不住,他不舍得回家,说在家没活干难受,厂长听人说过他,知道他是 个认真勤快人,就安排他在厂里看大门,一个月加上退休工资能发四十多块钱。他 觉得厂长信任自己,索性连全厂的地都扫了,还坚决不让厂里给他加钱。 天热极了,尚勤路的马路边上,茂密的大槐树连成浓浓的树阴,街上却一个人 也看不见。一丝风也没有,槐树叶耷拉着,像是整条街也睡着了。郝玉兰正哄着外 孙女静静睡午觉,听见门外“咕咚”一声响,又有拖拉东西的声音。她轻手轻脚打 开门,只见两个大麻包堆在门前,闺女白梅花正把一辆烂自行车从地上扶起来,嘴 里还说着,把你骑了一路你都好好的,这会儿让太阳晒趴啦? 玉兰笑着说:“死闺女,还是毛手毛脚哩,你咋大中午回来啦?哎呀,你看你 这脖子和胳膊都晒脱皮啦,疼不疼?” “妈呀,疼得很。你不敢动我。咦,才买的新镜子?镜子上的毛主席像和我的 毛主席像章一模一样哩!”白梅花一照镜子,看脸晒成黑红色的了,就忘了胳膊疼 了。白家的孩子们,除了白莲花和白牡丹长得像白老四,有着瓜子脸和细长的丹凤 眼,其他几个都和郝玉兰一样细眉杏眼,梅花是孩子里长得最像郝玉兰的。知识青 年上山下乡时,她一开始分到白老四的单位学工,后来作为知青到长安县插队接受 教育。郝玉兰倒是放心,长安县是离西安最近的一个县了。白梅花工分多,前两天 队上分口粮,她留够自己吃的,就把麦子全磨成了面,又借了辆自行车,从长安县 一路骑回家。郝玉兰咋也不信她这么能干!她两个月前也回过一次家,是公差,停 了一下就走了,郝玉兰只来得及给她手里放了张大饼。这次认认真真看了看闺女, 不过半年多的工夫,白梅花比走时高了也黑瘦了,更结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