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妈,饿得很。有馍没?早上我就慌着回来,没顾上吃饭。”她见妈拿出才蒸 的软馍和尖辣子炒的咸菜,高兴地尖叫起来,玉兰说你再这个样子我就不舍得让你 走了。她用馍夹了些咸菜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两个半。玉兰见她还去抓馍说:“中 啦!少吃点,我下午给你包肉饺子让你解馋!”白梅花连嘴唇也辣得红彤彤的,不 住吸着凉气,郝玉兰忍不住笑了,白梅花又眼泪汪汪伸出舌头让她看,居然连舌头 也通红。 “白梅花,妈看看你的腿。”郝玉兰想起啥,来拉白梅花的裤腿。 “妈,伤早好了。”白梅花刚去一个星期就写信说割麦把腿给伤了,郝玉兰差 点跑农村去看她,让老四给拦住了,说人家队上人见咱这么娇气要笑话哩,说不定 以后推荐回城就轮不上咱梅花了,郝玉兰只好作罢。下乡插队的人都盼着能早早回 城哩,郝玉兰当然不敢影响了白梅花。 白梅花坐下就不停嘴地讲队上的事,张嘴“俺大队”闭嘴“俺们知青”,让郝 玉兰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第一天下地,队长让白梅花割麦子,人家让她领个镰刀, 她就高高兴兴领了把镰刀;人家让她去麦地,她就高高兴兴跑到地埂边上;队长找 了个媳妇给她教,说这女子人勤快性子好,你好好教人家。谁知队长前脚走,她就 再高兴不起来了。割麦子是技巧活,还要能吃苦。白梅花不怕累,走时郝玉兰就嘱 咐过,让她好好跟人家学做农活。除了不敢在农村找对象,一切和人家农民看齐。 白梅花是左撇子,镰刀在她的左手里好不别扭。刚一开割,周围人都停下来看她, 别人用左手拢住麦子,右手顺势一割,她却右手拢了起来,左手去割时拢在一起的 麦子又散了。人家忙说不对不对,该是这样,说着给她示范了一遍。白梅花学着把 镰刀交在右手,左手笨拙地拢了一把麦子,右手却使不上劲,来回割了几下只断了 几根麦秸。教她的人急了说:“你挺大的个子,咋不用劲呢?你以为你手里是锯呢, 来回拉啥吗?”白梅花说我这只手就用不上劲嘛。自己又把镰刀交在左手,很麻利 地一割——一大把麦子割倒了,白梅花也应声倒地,她把自己的小腿割了个口子。 说话间,白牡丹进家门见了白梅花叫起来:“梅花姐回来啦,咱妈把笑脸全攒 着等你回来哩!”郝玉兰见白梅花又黑又脏,就让白牡丹烧了一大锅水,说俺给你 好好搓搓。白梅花的背上全是指甲抓的疤,有的长好了,有的还结着干血痂。郝玉 兰倒吸了一口凉气问:“梅花,你背上咋成这样了?”白梅花说:“我们住的地方 太潮了,每个人身上都长满疙瘩,又痒又疼,只好用指甲使劲抠。妈,你看我头上 有虱子呢,三天两头洗也去不了根,你给我洗一洗吧。”郝玉兰一听又生气又心疼 地说:“死闺女!回来也不说,光知道胡吹乱谝,你当心把虱子传给别人。”白梅 花一听哭了:“那我以后不回来了,让我就住在长安县吧,当农民不管咋都有饭吃 呢。别人回家都是吃好的,听好话。我们在农村根本吃不饱,偷人家的鸡,拔人家 地里洋柿子、毛豆吃,人家农民骂人难听死了。我把口粮省着拿回来给咱家,你还 嫌我有虱子。” 郝玉兰听白牡丹念白梅花的信,知道他们知青偷鸡埋鸡毛的事,叹口气说: “妈知道你在农村受苦了,以后你的口粮不要拿回来了,你在农村缺吃少穿还要偷 东西吃,妈夜里哭醒好几回。千万不能偷队上的东西了!”白梅花又后悔说气她的 话了:“妈,你知道我们咋偷鸡不?到后半夜,我们打开鸡笼,趁快用手电照鸡的 头。鸡傻得很,睁着傻眼睛一下也不动等人来偷哩。”郝玉兰用指头捣捣她的头说, 你才傻哩,再不敢偷人家的东西了。 她煮了二斤红醋,趁热给白梅花把头发浸透,又用张油布包住头发,再拿大毛 巾捂在上面,说等一会儿捂死虱子后用篦子篦一篦。说话工夫,她把白梅花从里到 外换下的衣服,都用醋在大锅里煮了。白梅花穿上白槐花的衣服,头上包得密密实 实的,坐在门口等妈给自己篦头发。 门口过来过去的人都招呼她:“从长安县回来了。长高了,晒黑了!”“白梅 花回来了,能呆几天?俺家铁蛋插队的地方远,几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呢!”白梅 花和每个人都笑着招呼了。郝玉兰把她的衣服煮好晾上坐她身后,细细篦头发里虱 子。只一下,篦子上就挂满死虱子了,她恶心得连话也不想说,把篦伸到白梅花的 面前,白梅花不以为然地说:“队上知青都这样。我洗头勤还算少的哩!”玉兰只 说:“俺不嫌,你几时回来就只管给你洗。” 太阳暖暖地晒在身上,白梅花惬意地闭上眼,嘴里哼着知青们传唱的歌:“西 安市啊我的家,灿烂的阳光照在大街上,灞桥的水呀,日夜流淌……”郝玉兰说, 唱的啥呀怪好听哩,又压低声音说:“不反动吧。”白梅花摇摇头说:“知青都唱 哩!这种歌多得很呢!”郝玉兰给她篦着头发边说:“梅花,咱可不敢在队上找对 象,要不就回不来了。你要好好表现哩,下次回城推荐,说不定就是你!”白梅花 闭着眼说:“知道了,我们队的教育组长就是队长,我住知青院和他家近,他敲钟 叫人上工,老是先叫我哩。我们一年到头也不闲,不是整修土地就是兴修水利,上 次人家规定每个人拉四趟土,我拉完看时间早就多拉了两趟,他就当着全队人的面 夸我呢!” 郝玉兰笑了,女儿出门干活不惜力,当妈的也觉得很舒心,想想不对又说: “队长是男的吧,他为啥先叫你?你可要小心呢。东新街老刘的闺女也是下乡哩, 想让公社主任推荐她上大学,硬是让人家把她那个了。人倒是上了大学,后来怀了 个大肚子,还是让学校开除退回农村了。你说多丢人!没办法,她上个月只好挺着 个肚子在插队的村子嫁了个八成,那个半傻子比她爹老刘还老哩!你可要小心啊, 夜里不要出门,平时也要跟女知青一块儿走。”白梅花点点头,说我们那也有这事 哩。 郝玉兰见她这样说,有意想让她害怕说:“那个祸害她的男人也让判了刑了。 这可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哩!你队长是光对你好还是对别人也好?那么多人他 为啥先叫你?”白梅花好笑地说:“你看你还是居委会主任呢!我们队长家有个架 子车,我们一天工是八个工分,他的架子车让谁拉上一天就算上工了,两个工分哩! 他叫我是让我给他家的架子车拉工分呢。他要不叫我,支书家的架子车就送来了, 他的架子车不就上不了工分啦?——队上谁家都有架子车呢,只有我们知青没有, 他不叫我们叫谁呀。”郝玉兰一听才放下心开始继续刮头发,喃喃地说,反正你还 是多小心,千万不能谈恋爱呀。 白梅花索性闭上眼不说话了,白牡丹在槐树上绑上绳子,晾晒白梅花的衣裳, 见她这么舒服,忍不住说:“姐,你真享受哩,跟地主一样!”郝玉兰瞪她一眼, 见没人听见才小声骂道:“死妮子,你那张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快去看灶上的水热 了没,再不洗洗,头发都叫醋给泡掉了。”白梅花大呼小叫让白牡丹快给自己倒水 冲头发,洗净了就可以抱抱大姐的孩子了。 小静静睡醒来,光着屁股就顺床爬下来,蹒跚着走出房子,见郝玉兰正给白梅 花冲头发,就含混不清地叫着:“姥姥抱!抱静静!”白梅花见她睡得脸上印着凉 席印儿,又细又黄的头发在脑门上飘着,迈着藕节一样的胖腿往出走,不禁喜爱起 来,不由分说抱起来在她粉团样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静静认生,定睛看她不认识就 扭腰闹着要下地。白梅花却不让,坚持要抱,说我给你咬个手表吧——这么白嫩的 胳膊!小静静立即撇嘴哭了起来,白梅花忙不迭地把她交给郝玉兰,说:“看着挺 文气的,哭的声儿这么大,吓死我了!”郝玉兰哄着小静静,嗔道:“死妮子!你 好好地给孩子胳膊上咬这么大一口,细皮嫩肉的哪能经得住?” 小静静低头看看胳膊上很圆的一个大牙印,上边一颗颗牙痕排得整整齐齐,已 经很红了,不禁又咧嘴哭起来。白梅花笑了,说:“别哭了,这是个手表呢。妈, 你看小静静多好看,这么大的眼睛!这么长的睫毛!” 郝玉兰见她这么稀罕说:“当然了!这条街没人不夸她漂亮呢。你姐抱她总有 人在街上跟着看哩。你哥回来也抱着她满尚勤路地转呢。上次还有人要给她照相印 年画呢。谁像你活土匪一样,上来就咬。”白牡丹用手轻轻揉揉静静的胳膊,说: “叫姨。”静静睫毛还是湿的,两只黑亮亮的大眼睛骨碌地转转,用手坚决地把白 牡丹的手拨开说:“不!” 白牡丹拿起小碗,里边是个蒸好的蛋羹,点了滴香油,让人一看就垂涎三尺。 小静静马上伸出双手,小嘴巴凑上白牡丹的脸亲了一口,叫道:“姨!姨!静静吃!” 白梅花赶紧抢过鸡蛋羹说:“叫我。”小静静心存芥蒂,垂下睫毛,玩着手摇头不 再说话。白梅花哄她说:“下次姨从长安县回来,给你抓只麻雀,好不好?”小静 静不知道啥是麻雀,只轻轻说:“静静吃!”白梅花叹道:“只认识吃。唉!” 白莲花不用管孩子心里却并不平静,纺织厂不断有西安的女工调回西安,她眼 红极了。梁长安安慰她:“这个星期我骑上自行车去咸阳看看你,再一个星期你回 西安住一天,多有意思!” 她白他一眼说:“我一天也不想在咸阳呆了,活得没个娘家没个男人的。”晚 上宿舍有人学鬼叫,弄得几个宿舍楼的女工都吓得不轻,白莲花还专门弄了把生锈 的菜刀放在枕头底下,生怕鬼会破门而入。长安说:“既知道是人装鬼,还害怕啥 劲?”她却哭起来,说一个人多孤独,他一个人在西安住那么大的房,下班啥事也 不用干多悠闲。他从结婚后见她也哭了好几十回了,照例急得无可奈何,说好吧好 吧,咱就想法儿往回调吧,就是求爷爷告奶奶也得把你弄回来。 说归说,却总也没有门路。长安忍不住给双福说了这事,双福自己却一肚子的 烦恼。虽说是本地人,可他家也很困难,一家六口住一个十四平方米的简易房。去 年他妈给他定了亲,是个集体社办厂的女工叫樊华。本来说好今年就办婚事,可双 福和人家见了几次面,他总穿着劳动布的旧工作服,自行车轮胎做底的黑条绒布鞋, 人又长得傻笨黑粗。樊华觉得自己家条件不好,双福家倒好像更穷,就有心找理由 推一年再办事。双福倒不急:“她嫌我脸黑个子低,我还嫌她走路跛呢!”樊华两 腿不一样长,站着看不出来,一走动就向左跛。双福是第三次见面才见樊华走动的, 心里当下就不愿意了,双福妈却说就是跛了一点点,人倒挺齐整的,啥零件也不少 就中啦。再说人家还有一套两居室的楼房哩。樊华的父母在建筑队工作,成年跟着 建筑队在外地,过节的时候才回来。双福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逢年过节他还是提 上一网兜点心罐头去樊华家走一走。 双福苦笑着说:“樊华是个不好吃但能顶饥的包谷面馍,反正馍不吃在篮篮儿 里搁着呢,放丈母娘家养着也不错。”长安打断他:“你别得能,你咋还看不上人 家?人不错就行咧。”双福一听来精神了:“你真这么想?她长得太不行咧,连我 都觉得她长得挺日眼的。特别是眼睛、鼻子和嘴那一片,像团没发起来的面,硬硬 儿蒸了个馍一样。一样的零件放别人脸上咋就那么舒服?咱厂缝纫车间的那几个女 娃长得多乖!还有江小小——你说她那么漂亮,方俊翔那松人开始下势追她,结婚 了倒三天两头打她呢?” “谁家两口子没个磕绊?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呢!”梁长安忍不住说。双福说 :“厂里人都有知道,他俩从结婚架就打得没数。小江现在一个人住电台的宿舍呢。” 梁长安呆了呆:“为啥吗?”双福吃惊地说:“天爷呢!你倒装了个不知道?还不 是你!”双福见他发呆,就坏坏一笑说:“说句掏心窝儿的话,你真没看上江小小?” 他心一动,想起和江小小一块儿吃饭开玩笑的样子,他摇摇头。双福笑了:“你心 里还防着我哩,江小小的盘儿那么亮,你咋能让给方俊翔?” 梁长安不耐烦了:“白莲花难道比不上江小小?” 白老四家有两件喜事儿:第一件是白东京结婚了。白东京找了个电厂的女工叫 育红,他厂分了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平房给他,玉兰和白老四高兴坏了,说白东京 还真有福哩。玉兰找人把小房子刷得雪白,又把房子重新绷了顶棚,用白纸细细裱 糊了,沿墙边糊上向日葵图案的墙围子,一下子就成了新房。新媳妇育红家人很满 意,玉兰也很满意,见人就说白东京找了个媳妇是咱河南老乡,还是个党员哩。办 喜事那天,长安托人请来西安饭庄的大师傅,在郝玉兰家门口盘了泥灶待客,沿着 尚勤路摆了十几桌酒席,把新媳妇娘家人高兴坏了,直说没想到给闺女办了这么体 面的婚事。 第二件喜事是白老四的二儿子白二林终于大学毕业了。白莲花到银川工作那年, 白二林也当上了兵,在部队锻炼了几年被推荐上了兰州大学,今年终于毕业了。白 二林来信说,他被分配到北京工作,又说几百个毕业生只有三个进京名额,别提竞 争有多激烈了。要不是他各项考核都优秀的,家庭成分也好,肯定让哪儿来回哪儿 啦。白老四乐得嘴都合不拢,见人就说,俺老白家也有人到毛主席跟前去工作哩。 郝玉兰说:“二林可怜,连亲娘的面还没记住就没娘了,小小年纪又出门当兵 上大学。只是这个鳖孙学也上得太长了,顶别人两个人上大学呢。眼看人都快三十 了才毕业,前两年给他说媳妇,他还死活不愿意,要不孩子都会跑了!” 白老四说:“谁说不是哩?要是知道学工学农下部队得好几年时间,俺就不让 他上啦。都是你不听话!现在算算,多花多少钱!”郝玉兰生气了:“你没长人心 哟,你前头的女人咋不把你勾到阴间去呢!自己的儿子上学你还后悔,谁不夸你白 老四有福气,生了这么争气的儿子。大学生,过去是状元哩!咱家还不是他最出息 吗。你白家的祖坟上是不是长错草啦?你还嫌花钱!”白老四嘿嘿笑笑说:“还是 火燎毛脾气!玉兰,我就喜欢你这性子!八个孩子都是我的,我有啥弹嫌的,我是 为你生气哩!你大姑娘进门就当娘,把他一把屎一把尿弄大,又供他上大学!白莲 花十五六就到银川去上班,白东京也是十三四岁就跟我拉架子车送酱油,你为了前 头这一个孩子,委屈了咱几个孩子!” 两人正说着,突然后院响起一阵脚步,夹着盆碗碰撞和嘈杂的嚷嚷声,白老四 抬起头侧耳听着。郝玉兰说:“好像是老宁媳妇的声音……怎么派出所的人来 找她?” 门开了,派出所老张领着两个小伙子走进来说:“郝主任,打听个事……”她 赶紧往门口迎,白老四也站了起来。 “有人反映,你家后院的老宁两口子,在玉祥门外的小树林杀了两只羊,把肉 都卖了。刚才我们去他家,两口子指天赌咒地不承认。他搬来以前和你家在锦华巷 就是邻居,俺来打听你知道点啥?——这可是投机倒把哩!”老张和郝玉兰是老熟 人了,见面就开门见山了。 郝玉兰不敢相信,说:“啥,他俩跑玉祥门杀羊?俺咋不知道?老四,你见了 没?”白老四也摇摇头。老张自语道:“把他家的,你说这事弄的!屋里还真没找 见一点羊肉!可人家板上钉钉咬准说是他两口子!……我再去查查,你当居委会主 任,该多操心他家的情况哩!”郝玉兰忙不迭地点头:“那是!那是!你们走好!” 老张领人走了,白老四和郝玉兰坐在床沿都不说话了。 过去没想过调工作,长安也没抱怨西安到咸阳的路这么远,现在则一天也不想 跑了,说从西安骑车子,好长时间连渭河影子还没看见哩。开始白莲花还暗自高兴, 觉得自己说的话起作用了,就附和说,就是呀,厂里的西安女工都使劲往回调哩。 几个月下来,调动却一点进展也没有,她心急起来,往返西安频繁了,闲时间都在 打听调动的事上。他认为这事急不得,劝她心放坦一些。 白莲花说:“这哪能由我自己?每次回西安看见小东门、城墙根我就亲得不行! 回北关的小家,看看这院墙和老槐树我就不舍得走啦。欠了一屁股债买了房,倒是 一星期只住一天。哪儿也没西安好,就是顺着解放路转一转我也觉得舒坦哩!”梁 长安忍不住笑了:“没看出你是个思乡怀旧的人儿,你可不是西安人,你是个河南 人哩,还有咸阳,咸阳是你第二故乡呢。” 白莲花本来靠在梁长安的怀里伤感呢,一听这话就坐直身子,推搡着他的胸口 :“把我的第二故乡让给你吧。你不知道人家跑来跑去多累。借的一河滩房钱下辈 子再还吧!”他一听“钱”字,就把头枕在她的腿上咕哝道:“每个月工资光买个 饭票就啥也不敢买了,我骑自行车一个星期跑两趟咸阳,倒是省下点车票,裤子可 磨烂了几条。每个月的质量奖我盼着评上能多拿五块钱,又怕次次评上都是我,人 家肯定说闲话呢。”她笑了说:“那是你先进,不能人家选咱咱不当吧?我老说要 调回来,车间主任都不选我当先进了——反正早晚也是个走。” 星期天下午,双福领着才结婚的新媳妇樊华,提着点心和大红纸包好的瓜子、 糖给梁长安回礼。白莲花正和静静坐在槐树底下拿张报纸学认字。 “嫂子,相夫教子呢!今儿咋没出去跑调动?”双福和白莲花只见过几面,却 显得很熟。白莲花忙不迭地拿烟,给樊华倒水喝。梁长安瞪他一眼,嫌他故意提起 调动的话头。果然莲花笑着说:“今儿人家都星期,平时小梁又不操心去。”梁长 安笑着把静静抱上膝头没说话,只用眼睛看着她,弄得她倒不好意思说下去了,也 拿眼角斜了他一眼。樊华看见了:“你们连埋怨也显得那么亲哩!我俩以后能这样 就好了。”白莲花说那是一定的。樊华受到鼓舞,欢快地回头看双福,他却没看见 一样没反应。她又忍不住摸摸静静的脸说:“真漂亮,女儿把你俩的优点都继承了。” 长安和莲花笑容漾在脸上,并不说话。 白莲花特意备了几个冷盘热碗,又包饺子招待他俩,梁长安开了瓶太白老窖和 双福慢慢地啜着。坐在大槐树下的石桌前吃着饭,天慢慢黑了,白莲花打开院里的 灯问樊华:“你家是本地的?”樊笑着说:“是啊。我爸我妈都跟着建筑队到处走, 只我一个人在西安。” “那双福可得把你照顾好。” 樊华哼了一声:“双福照顾我?他早上还嫌我腿不好呢……”双福没好气地打 断她:“行咧!行咧!……”长安推他一把,双福才转头问白莲花:“嫂子,你明 儿还去咸阳上班?” 白莲花说:“唉!一大早又得去呢。”言语间黯然了。双福说:“纺织厂不是 三班倒吗?星期一咋不调到下午班呢?”白莲花一边给静静的小木头碗里夹菜一边 答道:“为调到星期天休息,我要连着上几个班呢。别看多上班,人家还没人愿换 呢。静静,晚饭吃少些,别又积食了。”小静静用胖胖的小手指紧紧捏着筷子,说 :“不积食,我还没吃饱呢。”把大家都逗笑了。樊华说得想办法调回来,要不这 么好的家只能星期天才回来太可惜了。双福突然说:“对了长安,你为啥不找江小 小她爸呢?” 梁长安怔住了:“我看莲花妗子找的人说不定还有戏。我上个星期给人家送了 几条鲤鱼,人家说从咸阳调回来困难很大,如果对调希望就大多咧。” “啥是对调?” “咱想从咸阳回西安,西安得有人想调去,又是纺织系统的,又是女的,又都 带个没上学的小孩就好办些。这事还得劳动局批准,批的人就是白莲花她妗子托的 这个人。我现在才知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官呢!” 双福说:“妈呀!比找对象还难呢!”“谁说不是呢。她是全民单位,想去咸 阳的人倒有,可惜都是集体厂的,咱真调回来不成集体厂的了?莲花不就吃大亏咧? 一个月光工资就少一二十块钱,比我还少呢。”他说着挠挠头:“我的工作倒没心 思干咧。上个月给科长儿子还打了个高低柜呢,把我累成马咧。还是一点信儿也没 有。他妈的,啥时候等我手里有权咧……” 双福说:“别急!要不找江小小说说?她肯定愿意给人帮忙,何况是你呢?” 白莲花扭头看长安,长安赶紧说:“咱跟人家不沾亲不带故,咋好意思?”白 莲花放下筷子问双福:“江小小是个女的?她爸爸干啥的?——我好像听说过她的 名字。”双福笑着说:“你知道她?她从我厂调到电台了,她爸爸有权能办事。” 白莲花见长安没说话也不说什么了。 双福不甘心,喝了口酒又说:“长安,咱能把嫂子调回来才是真的,求谁不是 求啊。你要不好意思我去找江小小。”梁长安不说话,樊华碰了碰双福他才作罢。 晚饭后,双福两口子又坐着喝了会儿茶才走,白莲花收拾着碗碗盆盆说:“樊 华好像不会干活哩。吃完站起来就走,也不说给我帮帮忙。双福只顾谝得五马三枪, 对她可不耐心,把人抢白得没面子。”长安说他把樊华当包谷面馍了呗。 白莲花的妗子给她找的人是劳动局的科长,专管调动的。谁知事情放手里一年 多了,不说能办也不说不能办,梁长安和白莲花去家里看望他也不拒,一副高深莫 测的样子。她只好又请上郝玉兰一起去求妗子,玉兰说白莲花和长安都跑不动啦, 让她给人家再说说。西珍见大姐亲自来了,慌着说我明天就去。她说知道孩子们不 易,明天一定去找那个科长。果然,第二天人家就通知让白莲花去,她在咸阳赶不 及,让长安替她去了一趟,原来只是让填张表,让回家再等。 这一等又是两个月。 白莲花记了个账,算算花了不少钱送礼,事情却没一星一点眉目,就渐渐灰心 了。梁长安怕她生气,不敢说她妗子不办事,见她忘了把账本带到咸阳,就偷偷撕 掉扔了。他以为她没了账本就忘了那档子事,谁知钱数却印在脑子里了,没事都要 想一想。再去一次科长家,她就口算着加上,又过了一年多居然成个可观的数字。 于是他俩就懊悔为啥当初要花钱跑调动,要不省吃俭用下来竟可以还了一大半账呢。 现在这些钱变成好烟好酒、罐头水果放在人家家里,自己这儿照样还是个大窟窿— —但若是放弃了,岂不是先头花的也白费了?他们合计过来盘算过去得了这样一个 结论。这件事完全成了每周一聚的主要内容,静静也时常问:“妈妈啥时候调回来 呀?” 连小东门的老邻居们都知道白莲花想调回西安,见了她的面就问:“妮!你还 没调回来哩?咦!这事儿老难!” 天阴阴地下雨,郝玉兰不让静静出门,自己拿着扫帚在门口扫地。白东京回来 了,老远就叫:“妈!”到跟前见他眼睛是红的,玉兰忙问:“咋没到下班就回来 啦?”白东京说:“我厂包电影,还没演人家说周总理去世了,电影就不演了,我 赶着回来给你说一声。” “啥?周总理不在世啦?”玉兰追问了一句。“俺咋不敢相信!那么好的总理 说没就没了?”郝玉兰拿着扫帚呆在那里,眼泪不知怎地就流了下来。白东京小声 说:“育红在东新街口等我哩,她说她正在车间上班,听广播放哀乐才知道总理不 在了。妈,等会儿大家都到钟楼和新城广场呢。你赶紧做个白花和孝箍,我戴上就 走呀。妈,听说不让开追悼会呢。”玉兰还是呆呆地回不过来神,说:“我也想去 新城广场,周总理肯定是让累死的。呜……”她放声哭起来。白东京也抹了把眼泪, 小声说,快点做白花吧,我还要走哩。 梁长安的厂里也没开追悼会,听说钟楼跟前和新城广场有大批的群众自发悼念 队伍,就去参加了。钟楼盘道被吊唁的人们拥得水泄不通,人群却是凝重的。青灰 色的钟楼上贴满了横幅标语,周总理的巨幅照片高高悬挂在楼上,雪白的花圈叠放 在旁边。巨大的条幅“敬爱的周总理,我们永远怀念你!”悬在钟楼上,粗大的黑 字和雪白的纸,像石头掖进了每个人的心里一样沉甸甸的。 隔了几天,大家依然沉浸在哀痛中,郝玉兰想起来总要说一句:唉!这么好的 总理,说没就没了?看这天一直下雨,老天爷也哭哩。 白莲花调动的事又没了动静,她在厂里一连两三个星期都忙着回不来,也没催 长安去问。一晃几个月又过去了…… 虽然相隔了几千里,但唐山的大地震依然让西安城里的人们惶恐不安,一夜之 间一个城市和几十万人就没了,还有啥事比这更可怕?大家都慌神了,郝玉兰说: “老四!挤眼的工夫就死了那么些人,咱这儿不会也地震吧?” “谁知道哪儿能地震?这是听天由命的事。”白老四无可奈何地说。 似乎一夜之间,西安城里就冒出各式各样的防震棚,长安和白东京买来油毛毡 和铁钎子,在马路沿上也搭了一个。白老四问:“这个棚棚能顶啥用?有的地震直 接把地裂个大洞,人一下子就掉进去了。”郝玉兰骂他:“好爷哩!你还嫌人吓得 轻?娘那脚!俺们还没活够哩!”他笑着说:“该死不得活。好好的马路搭得满是 防震棚,跟锦华巷搭棚一样。”她一想还真像,就笑了说人家都把西安叫长安,俺 真指望能长长久久地平安哩。 白牡丹问长安:“长安哥,你说这防震棚得搭多少天?”他说不知道,郝玉兰 说:“那还不得一阵子?也幸好是个大夏天,到天冷说不定就没事了吧。”边说边 把毛主席的相片和亲笔信放好,又把装着自家相片的两个镜框拿出来放在一起。白 老四说:“咦!你这人老木囔,你还把这两个相片框当宝贝哩!” “人活着还不是活个心劲?孩子们不在跟前,多早晚俺死了,心就不牵啦,任 这些相片化成灰哩!”郝玉兰拿着抹布把镜框擦了又擦:“也不知道白莲花在咸阳 咋样?唉,生这一堆孩子,一个一个让人操心一遍也得好一会儿哩。” 白莲花却不太为地震的事操心,她只一门心思想着调动。长安却意外地接了个 电话,说现在有三个对调单位可以选,连对调的人也是劳动局安排好的。他不敢相 信,顾不上细想就骑上自行车跑到劳动局,科长正等着呢。他把调令递到梁长安手 上时说:“你也不用谢我,我只给你老婆写了这个调令,是你们托的张厅长给办的。” 梁长安见他很不高兴的样子,不敢细问谁是张厅长,千恩万谢了半天才走,他不敢 怠慢,骑上自行车就往咸阳跑。 白莲花到厂门口见长安笑眯眯的样子,先放下一半心,再一看他手里方方正正 的牛皮纸信封,心立刻狂跳起来。 “长安,你……” “回西安。”梁长安热切地喊起来。白莲花接过信封,抖着手却打不开。他打 开调令,对着鲜红的大印章,她忍不住笑着,眼泪却流出来,嘴里不断重复着他的 话:“回西安,回西安,我的命咋这么好!” 只用了三天时间她就办完了一切手续,又在西安的新单位报了到,才领静静回 娘家报喜去了。郝玉兰说你们那小巷子没地方搭防震棚,你们三口就住妈这里。白 莲花只在尚勤路的防震棚里住了三四天,就说长安也在院里搭了防震棚,带上静静 回去了。 梁长安一直琢磨不清,有名有姓有单位的调令到手上,该是不会错,可谁是张 厅长? 把工作调回到西安,白莲花心情好得不得了,说得庆祝一下。长安也觉得万里 长征走到头一样轻松。照张合影是白莲花多年来的心愿,结婚时怕花钱多就没照成, 她心里遗憾了好久,特别是白东京结婚时,给她了一张他和媳妇结婚纪念的大相片, 她眼红极了,这回说啥也要照一张。 白莲花早早起床,梳洗打扮,把结婚时长安给自己买的纱巾从箱底找出来,在 脖了上系子个蝴蝶结。她把静静稀稀的一点头发也用红头绳扎了个蒜苗辫子,又特 意用红胭脂给她额头点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长安等得有些急了,说:“比结婚那天还麻烦哩。”白莲花这才抱上静静,跟 着长安出了门。 街上人很多,长安抱着孩子,让白莲花跟着他走,见路边有卖吃货的,就停下 给静静买:“跑调动花的钱,给孩子少买多少东西,咱给静静弥补一下。” 西安照相馆在钟楼跟前,是西安的老字号。照相的人也很多,照相前白莲花又 梳了一次头,她和长安坐在一起,静静坐在长安腿上挤在中间。在拍的一瞬间,静 静突然说:“妈,你把眼睛睁大点。”白莲花脸上的笑一下僵了,长安却忍不住笑 出了声。相片取回来,长安和静静一脸笑容,白莲花表情却很古怪。她沮丧地说: “早知道就不去照相了。” 虽然这样,郝玉兰还是催着要了张她的全家照,摆在旧三斗桌上的收音机旁边。 大玻璃镜框里,郝仁义在北京开会时的相片、白莲花在天安门广场上手拿红宝书的 相片、玉兰当上区劳模的相片和白东京的结婚照夹在那里。另一个大镜框里夹着白 老四年轻时,在河南老家穿着白西装戴怀表的相片,已经发黄了。二林当兵那年的 全家合影最大,白老四和郝玉兰抱着白牡丹坐在前排,身后排了六个孩子,每人胸 前别着毛主席像章,手里握着本语录。 白莲花一张张端详着说:“都是静静说我眼睛小,相片没照好,人家还不给重 新照。”郝玉兰说:“俺觉得还不错。倒是俺送你二哥当兵时候的相片,瞪着眼睛 真难看,像个窑婆子。你爸才傻哩,还张着嘴。”白莲花一看,果然全家都是一副 惊恐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笑起来,也不在乎自己的眼睛大不大了。 吃罢晌午饭,郝玉兰见家里一小碗绿豆生虫了,就倒在小箩里挑拣。拣完了见 做饭还早,又拿出才买的扫帚,用细绳缠着翎子。眼看快缠好的时候,路口大槐树 上的高音喇叭滋滋啦啦有了声响,突然传出播音员满含悲痛的声音:“……我党我 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郝玉兰心里一紧:“出啥事了?”她紧紧攥 住扫帚把,凝神听着更可怕的消息,“……主席毛泽东同志于一九七六年……在北 京逝世……” 郝玉兰没听懂,拿着的扫帚和缠了一半的细绳子还在手里,人却呆了:“毛主 席万岁哩,他咋能逝世?” 小东门的住户们却哭着从各家出来了,女人们开始噙着眼泪做白花。郝玉兰还 是不信,依然在槐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头顶的广播喇叭里却真的在播放哀乐…… “天爷哩!毛主席真是不在了!……以后谁管俺们哩?这可咋办!”郝玉兰终 于捏着扫帚站了起来,她流着泪仰脸盯着广播喇叭,心里有点害怕:这个东西不祥 呢,先是没了周总理,又没了朱总司令,又是地震!现在防震棚还没拆又没了毛主 席!这一年来所有可怕的事,都是从这个洋铁喇叭里放出来的。 小东门被大喇叭里透不过气的哀乐笼罩了。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在反反复复响 着一个声音:“……主席毛泽东同志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在北京逝世……” 过了几天,长安从厂里拿了份《人民日报》给郝玉兰看,只见白西京身穿军装 手握钢枪,正在毛主席的巨幅照片下站岗。相片很大,连他眼睛里含着的泪水都看 得很清楚。白老四用手摸了摸儿子的相片说,没想到西京当了兵还能给毛主席站岗 上报纸。 又过了几天有人给郝玉兰说:“你小儿子在毛主席像前站岗的相片,在兴庆公 园挂着展览哩,你不去看看?”她却打不起劲,说毛主席没啦,上报纸又咋样?俺 真想他老人家万寿无疆!说着想起毛主席的亲笔信还在家挂着,就落下泪来,说话 的人也跟着哭了。 白莲花刚调到新单位,就赶上厂里庆祝粉碎“四人帮”,抽人去城里扭秧歌, 她很高兴能被选上。梁长安和同事们也准备了彩色小旗,随着敲锣打鼓的人流到钟 楼、新城广场去游行。 游行那天,西安城到处都是人,好像所有西安人都站在四方城里的大街上一样。 长安和白莲花约好在钟楼见面一起回家,却等到天快黑了谁也找没找到谁。白莲花 的脚扭了,到家后就埋怨长安没站在说好的位置等她,长安说起钟楼底下舞狮的队 伍,她就揉着脚叫起来:“我一直在那儿等你啊。” 他笑了叫屈:“我和双福也一直在那儿看,我可是有证人的。” 白莲花扭着他的耳朵说:“你当我没证人?我们厂扭秧歌的有十几个人呢。” 游行后没几天,厂里就传说要调来个新厂长,可总也不见来。这期间,方俊翔 调到局里了,虽说只是个小科员,却总还是个干部。长安心急起来,自己什么时候 才能出头?厂里的老师傅们大都退休了,长安知道凭他的手艺,现在厂里没人能超 过他,可只是个工人又能咋样? 过了新年,新来的闫厂长终于上任了,全厂职工开了个欢迎大会。会还没开始, 广播大喇叭里放着欢快的歌曲:“美酒飘香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 会议结束走出会场时,闫厂长随意地问:“门口的墙报办得好,字是谁写的?” 好几个人就把长安指给他看,长安早有准备地向他微笑点头。闫厂长禁不住问 :“小伙子精干呀,在哪个车间?”马上有人给他介绍:“梁长安,木工车间的, 老魏的徒弟。技术好还能写写画画,当过宣传干事哩。” “哦,听说过,听说过。”他笑着说。离得远,长安没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但 他知道,自己花三个多小时精心准备的黑板报没白写。 闫厂长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开始抓生产质量和技术,开会说红星布箱厂一直没 有技术科,局里要厂里尽快成立个技术科,全国的行业评比是个重要的事儿,得人 人重视。 很快,红星布箱厂“文革”后的第一次技术比武就召开了,评出了三名技术标 兵,梁长安名列前茅,闫厂长立刻把他调进技术科。但是却不能全脱产,因为按规 定只能算是借调,长安知道,这算是闫厂长给他破例了。 一转眼三四年过去,静静上一年级了,星期天白莲花带她回了趟娘家,一直呆 到晚上才回家,长安正在灯下画新产品图纸。白莲花说:“咱妈说你忙工作,让我 给你带的煎饼。咱妈吃只蚂蚱还要给你留条腿哩!”长安吃着煎饼手却不停画图, 白莲花又说:“你也歇歇。槐花下个月要办婚事了,你把咱给她买的皮箱送去吧, 别只忙着画你那张图。”长安这才丢下绘图铅笔转过脸:“马上行业评比哩,我要 是拿个第一名多好。人家闫厂长把我破格调到技术科,咱得干出点名堂哩。” 第二天,长安去郝玉兰家,过小东门时他往城墙根望了望,很多民工正在施工, 搭着脚手架给旧城墙添补城墙砖,城河沟里的民工挑着整担的臭淤泥往卡车上运。 到了尚勤路,长安远远看见地上铺着凉席,厚厚地堆着雪白的棉花,两个外省男人 拿着工具“咣咣”地弹着棉花,郝玉兰忙活着把地上的棉花团拾回去。长安锁好自 行车,郝玉兰笑着说:“听莲花说你忙得厉害,天天晚上加班哩?” “忙死啦,槐花妹妹快结婚了,俺把厂里的皮箱买了一个,给她当嫁妆。”说 着,长安从自行车后架上解下大红的人造革皮箱,火岭奶奶刚好从后院出来,赶上 前摸着箱子咂吧着嘴说:“咦!老好看!这得十几块钱吧?槐花真有福哩!” “二十六块五。”长安故作不经意地说。 “啊?老天爷!顶人一个月的工资哩?你这娘家哥当得好,真舍得!”火岭奶 奶更爱不释手了。长安笑着说:“眼下就时兴这嘛。结婚娘家都要陪送哩。”弹棉 花的男人忍不住停手说:“真好看,也真贵,顶我们弹几十床被子哩!” 郝玉兰心里也觉太贵了,知道长安和莲花平时精打细算的,当着火岭奶奶的面 又不好说:“长安,槐花见了一准高兴死啦,俺也爱这大红的色儿。你厂过去的箱 子好像没这么样好看——就是太贵了!” 长安得意起来:“这是我设计的,厂里一天要卖好几百个哩。外贸出口也来俺 厂联系哩!”他怕火岭奶奶不懂又说:“外国人也看上我设计的箱子哩。” 火岭奶奶赶紧点点头,却咕哝着:“太不会过日子啦,人家时兴‘三转一响’ 还有……啥?啥?多少条腿的家具,你槐花也有吧?” 郝玉兰知道她素来恨人有笑人无,强笑着说:“当然有。俺槐花的新女婿宏卫 忙着找人在家打家具,要凑够四十八条腿哩。手表和缝纫机也买好了,长安,把箱 子提屋里吧。” 谁知火岭奶奶说:“咱是嫁闺女也不是卖闺女,你给人家男方要太多了,人家 女婿家恨你哩。”郝玉兰没好气了:“是人家宏卫家里要准备,俺咋会给人家张嘴 要?俺也给槐花弹棉花、网网套准备做被子哩!都是一心为了孩子们嘛,你就别操 我们的心啦。”火岭奶奶走了两步,却又弯腰去看那棉花网得匀不匀。 这时白牡丹回来了,俏生生穿了件白色的确良衫和一条蓝裙子,左手捏着块小 手绢轻轻地扇着风,右手提了个录音机,嘴里哼着歌:“你的声音,你的歌声,永 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长安说:“牡丹唱得还真像李谷一哩。” 白牡丹是白家的老疙瘩妮儿,白老四很疼爱她,说她漂亮,是四个闺女儿里的 人尖。白牡丹爱热闹,小东门跟前没人不知道她,小时候她能手脚不停地打着马车 轱辘,一口气从尚勤路打倒东一路;大了一些,她的同学朋友遍布小东门内外,郝 玉兰和她一块儿上街,路上跟她打招呼的比跟郝玉兰打招呼的人还多。白老四说这 小妮儿朋友多,比她妈人缘还好!白牡丹爱漂亮,一样的衣服,不知是她腰身细些 还是脸孔白嫩些,硬是穿上就和别人不一样。她不爱上学,上到初三毕业,自己要 求退学了,在家里缝缝手套、拆拆棉纱,算是待了几年业。一个社办小毛笔厂招工, 她就去上班了。活是不太累,下班后她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去看电影。 “你哼哼唧唧唱的啥黄色歌,天天去看电影,也看不烦?眼瞅着该做饭了你才 回来。”郝玉兰嗔道。白牡丹笑着冲长安伸了伸舌头:“长安哥回来啦!咱妈就爱 说我,要不是赶着回来做饭我还要再看一场哩。” 郝玉兰骂道:“死闺女!看电影能顶吃还是能顶喝?你手里拿的是啥?”她的 声音却一点也没生气。 “这是俺借的录音机,等会儿给你听听歌。妈,你不知道,我把《庐山恋》看 了四遍还没看够。那个女演员真漂亮。我要是哪天能当个演员就好了。”白牡丹还 陶醉在刚才的电影里。长安笑了,把红皮箱往里间提。白牡丹这才发现:“长安哥, 这是给槐花姐买的?太好看了。我不管,等我结婚你也得给我买一个。” 长安还没说话郝玉兰就骂起来:“谁家闺女这么厚的脸皮?都是电影看的了, 还是什么恋。俺看你以后再别去电影院啦,好好的都学坏了!” “妈,你猜我见谁了?”白牡丹不等郝玉兰猜就抢着说:“吕方他妈推了个车 子在解放路卖冰棍哩。她见了我硬是把冰棍往我手里塞哩,说是老吕前年病死了, 她一直在东安市场里卖茶水,现在让做小生意哩,吕方他妈说她卖冰棍挣得比上班 的人还多。” 郝玉兰一听她说吕方妈,脸就吊下来了,没好气地说:“谁不知道他家老吕是 在监狱里死的?他家老大吕豫去年在火车站抢钱,让给严打了,大卡车拉着游了趟 街才枪毙的。谁让你跟她说话哩?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白牡丹让她一阵抢白不敢说话了,郝玉兰冲长安说:“张俊媳妇现在给电影院 扫地,也说一天到晚看电影的人多,卖小零嘴的不少挣钱哩。”长安说:“老吕媳 妇那么懒的人也去做买卖,倒是不容易哩。我和白莲花前两年还去看场电影,现在 太忙,顾不上啦。” 白牡丹忍不住插嘴:“我厂女娃们下班没事干都去看电影哩,要不干啥?好电 影放上几个星期都有人抢着看哩!” 红旗布箱厂对全国行业评比很重视,其他厂也在做着评比的准备,甚至请退休 的老技术工人来指导。闫厂长把三个技术标兵招在技术科开会,说谁的产品能到省 上拿奖,我就给他提成科长。 话一传出,红旗厂哗然,说老闫把提干当玩哩?就有人说,那不一定,省上拿 奖咱厂还没有过哩。局里都说过这话了,老闫敢说就肯定能落实!两个月后,梁长 安却让全厂工人大吃了一惊,全省行评他拿了个第一,在全国行评上又拿了个“新 产品设计奖”的第三名。 闫厂长立刻任命梁长安为技术科科长兼管木工车间,抓新产品设计和全厂的产 品质量。 白莲花也很意外,没想到他的箱子能拿到北京去评个奖!白莲花见这么快长安 就当上了科长,有点不安了:“你厂科长年纪都比你大吧?”长安得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