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和新来的书记又不认识,他咋让你当科长呢?得个奖也不能说提干就提干 吧!”白莲花还是不明白。 “我技术好呗!咱凭啥不能当个领导管管人呢?莲花,我比他们都聪明呢,只 要我用心,别说方俊翔,就是再换几个也斗不过我。你上好班把孩子管好。我在厂 里非把事情干得谁也不敢小瞧!”长安说得来了劲,拉着白莲花的手紧紧地握着。 白莲花点着头:“你过去从来没说过你还有官瘾哩。” 当天晚上,两口子忍不住跑回小东门给郝玉兰报喜,长安兴致勃勃说着他的工 作计划,又说厂里一直想培养一个副厂长呢:“闫厂长真是器重我,第二天开会内 容都提前和我商量。他说他不懂技术,让我多给他建议哩!”长安自己也不敢相信, 从一个工人到得领导的器重,居然只用了这么短的时间。 白老四让长安帮他修一修里屋的灯绳,郝玉兰见他走了才小声说:“莲花,俺 咋觉得长安有点忘形了哩,枪打出头鸟,他一心往上爬反而招事。他有这么个机会 也不易,你可要远远看着他,提醒他,不敢让他得罪太多人。再有个运动就该他倒 霉了。” 双福和国强闹着让他请客,说他可是厂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科长呢。国强问: “长安,你的运气咋一下子就来咧?厂里人说,闫厂长把你当人才用,你可得好好 请客呢。”长安笑着用筷子指着桌上的菜说:“这还不算请客?”双福大嚼着说: “嫂子调回来好几年咧,你也没谢谢人家江小小?”国强打断他问:“长安,还真 是江小小把嫂子调回来的?”长安一下子想起了江小小。 国强说:“她和方俊翔离婚咧,现在调到电台的服务社当营业员咧。你说他俩 咋跟上辈子有仇一样?”长安突然问:“双福,那年你和江小小说了莲花想调动的 事儿?”双福点了下头。 “她咋说?” “她啥都没说。”双福停了筷子,不明白事过了好几年,长安咋想起来问江小 小。 第二天,梁长安下班没回家,径自到电台找江小小,传达室老头儿很警惕,从 眼镜上边打量着他。长安立即感觉到了,想起人家说江小小在电台名声不好,心想 不知有没别的男人找她,他的脸红了。 “梁长安!”他应声回头,江小小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有一点笑。梁长安有 些激动:“江小小!正找不着你呢。”她用手梳了梳长发,微微笑着说:“找我? 我可记得你没找过我呢。”他听着她软软的江苏口音,黏黏的略有撒娇的意思,一 下想起多年前和她面对面吃饭时,她总这样说话,那时她多爱笑呀。 长安说:“莲花的调动是你给帮的忙?我想好好谢谢你!”她轻轻一笑,不在 意地说:“好几年了你才想起来?怎么谢呢?”她依旧笑着,淡绿色春秋装很显腰 身,黑呢小喇叭裤,脚上是黑亮的细高跟皮鞋,头发就那么随意披着,却很好看。 不知怎得,他想起莲花的头发,也很长,却用手帕扎着。 “那……你说吧。”长安有点口吃,她心软了:“你还是那样,我可不是为了 她。”她顿了顿,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想让你永远欠我的又还不清。”最后几个 字她是压低声音说的,梁长安呆住了,江小小的眼睛又渐渐涌上了泪水,嘴角却坚 持在微笑,嘴唇都有些抖了。 她把眼睛移开:“我想让你过好一些,我一个人过,不想你一个人,莲花也一 个人……” 她很优美地退后两步,从上至下打量了一遍他转身就走:“再见。明天又有人 传我跟一个王心刚式的男人约会了。”声音有些哽咽。他的眼睛发酸,却不敢叫住 她。 解放电影院离小东门很近,也是解放路上唯一的大电影院。白牡丹没想到郝玉 兰竟动了心,要去电影院门口卖冰棍。她看妈不像是开玩笑:“妈,你不怕人家说 你‘投机倒把’?”郝玉兰说:“胡说啥?没见国家让人干哩?咱又不剥削谁,静 静上学俺没事干了,你们厂又不忙,下午三四点就下班了,去看电影还不如和俺一 块儿卖冰棍。俺打听了,一根冰棍有二分多钱的赚头哩。”白牡丹不情愿地说: “俺槐花姐厂里活也不忙,你咋不叫她给你帮忙?” 郝玉兰戳着她的头嗔怪说:“好吃怕做的闺女呀!你槐花姐多听俺的话。你咋 光爱享受呢。看你那包谷穗的刘海,还烫个卷,我看你就是个妖精下凡。”白牡丹 的头跟着她妈的指头一歪一歪的,任由她数落,好半天才说:“戳起来还没完啦, 当好玩哩?等会儿把头戳漏了,脑子可就流出来了。”玉兰忍不住笑了:“这么贫 的嘴,看谁以后敢要你。”白牡丹说:“要的人多啦,我还要好好挑哩。”玉兰啐 了一口说:“大闺女说话也不知羞,你三个姐哪个像你。看吕莉那个样子,街坊们 谁不戳点她?她跟着吕林跑到广州乱混,一天到晚和几个男人胡吃海喝,穿那么紧 的衣服,恨不得把领口开到肚脐上。满头卷卷像个狮子狗,眼又不瞎还爱戴个黑眼 镜。哎呀!光说说俺头皮都发硬,你可不敢学她的样子,要不俺可打断你的腿!” 白牡丹看妈说得有了气,赶忙给她揉心口:“好,好。吕莉姐不就是穿得时髦 点,也不碍你的事儿。放心吧,你上次不让我跟她玩我都记住啦。”郝玉兰打断她 :“你给那个妖精还叫姐哩?你刚才说你要挑啥?俺可给你说,你刚二十,没人介 绍不许自由乱爱。”她不高兴了:“人家是自由恋爱,你不懂还爱说个新名词。我 才不像她傻哩,看着一群人围着她,实际上谁也不敢要她,再说那都是些混混,没 一点本事。”郝玉兰觉得还是别扭却有些放心了:“你别装个聪明做傻事,你想找 个啥样的说出来妈听听?” 白牡丹突然闻见了一股糊味,尖叫着跑到外间,拿了根烧糊的竹筷子说:“光 顾说话了,把筷子都烧黑了!”郝玉兰哼了一声:“看我哪天把你刘海铰光——从 开始学着烧筷子卷刘海,烧糊我一大把筷子了吧。”说话间白牡丹又捏根筷子来回 烤了一会儿,趁热把刘海紧紧卷上才得意洋洋地说:“我要找个有钱的,长得帅的 ——还要对我好的!”郝玉兰从镜子里瞪着白牡丹,她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把筷子 抽出来,把卷好的头发梳开拨散,额前出现松蓬蓬的一溜刘海。白牡丹见妈的脸还 吊着,以为她心疼筷子:“看,只黄了一点,可没糊啊。”郝玉兰顺手夺过筷子在 她头上敲了一记:“没人介绍你敢自由乱爱,小心我收拾你。你槐花姐和梅花姐都 是人家给介绍的,现在结婚日子过得多好!咱家只剩你一个了,千万不敢让人不省 心。啊?” 郝玉兰为了支起冰棍摊,和白牡丹去看了好几场电影,看到解放电影院门口果 然人很多,一天五六场电影下来,基本没多少冷清的时候。长安、莲花和槐花也去 看了几场电影,草草地一算,在门口固定摊位,除去租房交管理费,比推车子满街 跑挣得多,人也能趁放电影的两个小时歇会儿。长安说,他觉得这个事儿能干,槐 花也愿意下了班来帮忙。郝玉兰就让长安加紧给她做几个结实合用的冰棍箱,又和 槐花跑着去办个体户执照,到冰棍厂办批发手续。 谁知白老四却不同意,说你也五十岁了,提个破木箱低三下四卖冰棍,像个要 饭的,赚的还不够丢人钱。郝玉兰不答应了,骂道:“死老头!谁低三下四啦?俺 满长乐坡地拉坡拾菜你咋不说丢人?俺泡到城河里洗油线你咋不说低三下四?那时 太穷倒觉得没事,眼下日子好了倒矫情啦!你退休了领退休金,俺呢?有现成赚钱 的事儿你还说淡话。咱要钱没钱,要种田没地,更没个单位,光有面子顶啥用?俺 没偷没抢丢啥人哩?” 白老四见她气粗理壮不敢说啥,咕哝着:“要去你去,说好俺可不去啊!张俊 媳妇说,家里条件不好的人才去卖冰棍,你等着人家笑话你吧。” “她笑话俺?人家条件不好,她过得就好?看她一天到晚扭个屁股,把那胸脯 挺的,跟噘起来的上嘴唇一样高,光上嘴唇都够切一盘啦!“文革”时咋没见她这 么张?她有本事也别去扫地呀!”张俊媳妇是大板牙,嘴唇高高噘起来很是醒目, 郝玉兰铁了心想去,不容白老四说什么。 第一个月,卖的钱刨掉房租和本钱,净赚了八十多块钱,白老四冷眼看着郝玉 兰和白槐花把一鞋盒子的硬币用白纸包好,哼了一声就走了。第二月,白槐花说: “爸,俺们赚了一百二十多块钱哩。顶你退休工资好几倍呢!”白老四没吱声,装 作没听见。 第三个月刚开始,早晨五点多郝玉兰照例起床要去冰棍厂排队,九点冰棍厂开 门才能买当天的冰棍票,白槐花拿上票领冰棍,再用自行车带到电影院门口去卖。 批发冰棍的人很多,晚了就买不上票了,一天的冰棍就卖不成了。 白老四听白槐花说过这些,见郝玉兰起床也坐起身说:“这么早,你也不多睡 会儿?”她撇撇嘴说:“俺又没退休金,再不起早贪黑,哪来钱呀。”他犹豫着看 郝玉兰麻利穿好要下床,下决心说:“你今儿多睡会,俺去冰棍厂给你排队,九点 让槐花来拿票装冰棍。”她早看出来他这几天悄悄向槐花打听,知道他终是不忍心 看自己累着。她并不意外,觉得心暖暖的,心想毕竟老夫老妻一场,已经六十七八 的人还有心去给自己排队:“咱说好,要去以后天天都去,要不就算了,俺也不承 你这个人情。”他装成无奈的样子点点头:“中,俺不想让槐花女婿有意见,才不 要你承啥人情哩。” 说话工夫他穿好了,她美美伸个懒腰,又缩被子里接着睡:“俺可能多睡一会 儿啦!每天五点起床,半夜十一点才睡,真受不了。俺老了吧?静静都说俺头上有 白头发了呢。”白老四慢腾腾给她掖好被子说:“睡吧,再说话就没瞌睡啦。说你 老,再过两年俺都七十啦,俺就不老?只要你不时闲地干活,你就不老。” 白老四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生的,只知道今年七十岁了,郝玉兰就说,赶过年 给你过个七十大寿吧。他心里高兴,说把孩子们全叫回来,一个都不能少!结果一 九八二年的春节成了白老四家有史以来人数最多的春节,连老二二林接信也和老婆 带着四五岁的儿子从北京回来了。 白西京在银行上班,过年发了不少年货,他给丈母娘家放了点就悉数提回来了, 又买了好几挂浏阳小红炮。孩子们喜疯了,静静抢着和几个弟弟妹妹把炮辫子拆开, 一个人分了几十个小红炮,把新衣裳口袋撑得鼓鼓的,手里燃了一截土线香,出门 放炮去了。 白槐花怀了五个来月的身孕,在灶台前跟郝玉兰小声说话:“妈,没想到俺二 哥能从北京看你。看样子二嫂还不错哩,给你捎的围巾是全毛的。”郝玉兰笑着忙 切肉切菜,白牡丹小声说:“咱二哥要提拔哩,怕人家单位来家审查,来表现了呗。” 玉兰连忙示意她不要说下去。案板上摆了十来盘菜,长安和白莲花都配好了,所有 的锅都占着,不是煮的猪头就是炖的鸡汤。年前阴历二十三祭完灶,郝玉兰就开始 安排白老四、白牡丹排队买鸡、买带鱼、买豆腐。大家知道妈今年要过个舒心的肥 年,槐花和梅花都把自己的副食票、肉票、油票拿回来了,白东京还专门拿副食票 换了一大篮子鸡蛋。 郝玉兰拍拍围裙说:“你们都孝顺,俺没白活。”说着抹起泪来。大家忙拉她 进屋,白老四正蜷在床上打盹,忍不住怨起来:“大过年哩,流啥眼泪,在锦华巷 过不去年也没见你哭过,真是老啦?你坐床上歇歇。” 白莲花见长安站在门口吸烟,眼睛看着小东门的城墙根发呆,小声问:“你是 不是想起你爷啦?”他点点头。 “那咱过几天去给他上坟?”白莲花看他的脸在烟雾里笼着,想拉他回屋。他 说:“莲花,我想不出来我爹到底还活着没?我爷一直没说他肯定死了的话,唉, 我娘倒是说不定已经不在世了。” “行了,别猜了,说不定都活着呢。”白莲花不想在大过年的时候说这个。他 却猛地拉着她的手说,我过完年找他们,你说行不? 白莲花叹口气说,关键你知道到哪儿去找?长安使劲吸了口烟没说话。 饭桌上大家吃得很高兴,白西京四顾着突然说:“梅花和牡丹理了个一样的‘ 张瑜’发型哩。”郝玉兰不明白啥意思。白梅花说:“我看电影演员张瑜的短发头 好看,就到理发馆也理了一个,谁知道牡丹也是这发型。俺西京哥倒是发现了。” 白西京说:“你嫂子要去剪这发型,理发馆到大年三十儿还排了老长的队。你嫂子 说没时间排队,要过了年再理呢。” 郝玉兰进里屋拿了样东西出来:“二林,你回家过年俺高兴!”她把一卷钱塞 在二林手里:“你弟弟妹妹办婚事我都操了心,独独没给你们俩操办。这三百块钱, 算我和你爸给你补的结婚钱——他们每个人都是三百块钱。现在我卖冰棍比以前手 上活泛,你在外边艰难些。”二林连声说不要,玉兰硬塞给他,二林突然垂着头攥 着她的手叫了声“妈!”“扑通”一声跪在她脚前哭起来。 白老四抖着声音叫:“二林,你孝顺俺没啥,不孝顺你妈就坏良心啦!不是她 供你上学,你能当领导?你妈一个冰棍几分几厘攒着早说要给你哩。”二林哭着不 住点头,说:“我大学毕业去北京……结婚也没给家里说,大芹家在北京,我怕你 不让我不敢说……我心里难受哇!”二林媳妇站起来,把那一摞子五元、十元的钱 放回郝玉兰手里说:“妈,爸,以后二林不孝顺你们,我也就不认他啦。” 吃罢饭,孩子们吵着要去逛大街,二林媳妇第一次来西安,也想去看看。郝玉 兰索性让大家都去,大家立刻穿衣戴帽收拾停当,只白老四偎在被窝里不想动,白 梅花问:“爸,你不去?” “大街有啥逛的?我在西安跑了几十年,闭着眼睛也能绕着钟楼转三圈。俺今 儿是个寿星哩,腿又不带劲,不去了。”白老四一心想眯一觉。 郝玉兰却精神很大:“今年孩子们都回来了,咱去西安照相馆再照上个全家福 ——那年二林当兵走照了一张,后来再没照过。”她穿上白莲花给买的黑色花达呢 短大衣,又围上二林媳妇带回来的全毛围巾,白老四无奈也被女儿们伺候着穿上白 槐花买的羽绒服,领着一大家子人出门去了。 二林媳妇是北京人,家里还有个姥爷,她念叨着想给老人家带点什么东西回去。 郝玉兰喜欢她懂事,一心想让她高兴:“俺领你去钟楼、鼓楼逛,西大街有个西安 有名的‘德懋恭’点心,还有老童家的腊羊肉,回去时你提上几盒子多好!”大芹 点头,趁她不注意对白牡丹说,咱妈真是个热心人儿。 老宁在路口闲转,拱着手冲白老四和郝玉兰笑:“过年好啊!和孩子们去大街 玩?” “你也过年好!”郝玉兰指指身后二十来口人,骄傲地说:“俺把全家都领上 啦!”老宁就笑着说:“是啊,俺还记得有几年你回娘家,一家子都坐老四拉的车 哩。” 大街上人很多,放炮的不光是小孩子,很多大人也在街边放脆响的二踢脚、大 雷子,引得过路人捂着耳朵不敢走。有人蹲在路边卖琉璃嘎巴儿,不少人围着他挑 选,嘎巴嘎巴地响成一片。白莲花惊喜地叫:“长安快看,这儿有卖琉璃嘎巴儿的! 咱小时在锦华巷,老关爷不就化玻璃吹琉璃嘎巴儿在东安市场卖?我好几年没玩过 了。”长安见孩子们也拥上来看,就买了几个,白梅花立刻吹起来,二林却把一个 捏在手里说:“俺记得用手也能弄出好声音哩。”果然手里的琉璃嘎巴发出悦耳的 嘎巴声儿,引得孩子们大呼小叫让他教。白老四却在一边说:“看见这个就想起来, 关老头早不在世啦,好像才一眨眼的工夫。”郝玉兰没理他,冲孩子们说:“吹时 小心琉璃嘎巴儿破了,碎玻璃扎嘴哩。” 郝玉兰见路边有卖冰糖葫芦的,摸出钱来让给孩子们买。偏白牡丹也来凑趣, 让给哥哥、姐姐一人也来一个:“俺们跟着你大年初一出门逛,还不是想让你给俺 们买点好吃的?”二林笑着说:“俺现在权当是老大,俺给你们买。白连也吃一个?” 一大群弟弟妹妹他跟白莲花感情最好,她却说,人家早就改回原来的名字了,你当 哥的居然不知道? 郝玉兰说俺掏钱,白莲花拉着她的手说:“该他买!他把俺们几个人的学都上 了,买个冰糖葫芦倒便宜他了,过几天革命公园放灯展,也得他请我们大家一起去 看哩!” 二林知道她一直为退学遗憾,说那是那是,看灯展也是我出钱。 说话间,静静和几个小孩子叫起来:“看那个人担子上挑了多少灯笼。”果然, 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挑着担子远远走来,火红的灯笼挂得满满登登。长安心里一动, 卖灯笼老头长得太像爷爷老梁头了,一样破旧的蓝粗布褂子和黑瘦的脸,就连一个 肩高一个肩低的挑担动作也一样。郝玉兰和孙子们围着担子挑选着,静静喜欢一种 皱纹纸折叠的西瓜灯,老头打开黑布袋子给她挑。 长安不错眼地看着老头,白莲花问:“长安哥,你觉不觉得这老头挺像你爷爷?” 长安点点头突然说:“照完相你想不想去锦华巷看看?老蔫叔他们过年八成不出去。” 她受了他的鼓动,也来了劲说:“好呀!好呀!” 锦华巷的住户比十几年前少了一半,搬走的就把房子卖给老住户了,所以现在 每家住的房子也大了两三倍。长安和莲花领着静静走到一半,就觉得锦华巷竟这么 窄,两个人都不能并排走。地面坑洼得厉害,莲花穿着矮跟皮鞋,得扶着长安的胳 膊才行。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从黑乎乎的门里瞪着浑浊的老眼盯着他俩,白莲花就笑 着叫一声大婶,她却瞪着眼睛认不出来了。 郝玉兰家的房子和长安爷家的房子已经打通成了一家,门却锁着。长安跳上老 城墙砖的台阶,往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缝里看。 “爸,你找啥哩?”静静不明白,大过年的爸妈为啥一心要到这个小巷子里来。 白莲花问:“是不是住了人家了?”长安拍打着蓝军便装上的灰尘说:“看不清, 老宁叔家也没人,是不是他搬走后没人住了?” 白莲花说:“长安哥,你看这泥灶还是新锅黑哩。”长安又往后院走,静静好 奇地问:“妈,你们小时候就住这儿?”白莲花指指自家的门说:“这是你姥姥家 ……这边就是你爸家……” 长安摇着头从后院出来,说:“脏得不成样子,快成厕所了!堆着谁家不要的 烂床烂家具。算了,看看这也就行了。” 过完年时间不长,双福业余学了个驾驶执照,厂里的新车没司机,长安就帮他 找闫厂长说话,让他开卡车送货。厂里管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转业军人,看不惯双 福吊儿郎当的样子,嫌他太闲散,开中层会说他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这话传到双 福耳朵里,他骂起来,说老子是烂泥,你他妈的就是狗屎,羞先人呢,封个### 大 的小官只管我一个人,还想把我捏个样子呢!车管听人说了也骂起来,说老子带的 兵比他娘的驴毛还多,要是现在手里有枪,老子早把他毙了! 过了两个月,厂里齐步走调工资,人人都有份,偏偏没有双福的,他一听就炸 了,梁长安使劲劝他没顶用。他找到车管,车管连头也没抬说:“没调就没调呗, 你上班再睡上几觉就调了。”双福狠狠骂了句:“驴日下的,老子灭了你就调咧!” 话音没落,手里的铁扳手就在车管脑袋上砸了个疙瘩,鲜血汩汩冒出来。 有人看见了大叫:“双福杀人咧!老薛的头让砸成烂梨咧!”双福二话没说跑 到公安科,把扳手摔在桌子上说:“他死咧我给他抵命!逑!”老薛命大,也算双 福命大,老薛送到医院包扎包扎就让回家了。在家歇了一个月,拿了一大摞医药费 让报销,说是因公受伤。厂里决定报一半让双福认一半,再写个检讨就完事了。双 福不干,说宁可开除也不认,更不用说啥鸟检查了。梁长安劝了他半天,双福突然 说:“你劝我呢,要是你,你写不写?”梁长安坚决地摇摇头。 双福狠狠吸了口烟:“所以说嘛,我不认,也不写,大不了老子不干咧!我邻 居跑运输,在山西拉煤,正缺司机呢。管烟管饭一月一千块!长安,顶咱干几个月。 妈的,老薛这松人的气我受够咧!我立马辞工作去开车。”梁长安听他说得过瘾, 想想自己平日憋屈的时候,情不自禁点头同意。 小东门里搭过不少防震棚,地面被铁钎子扎得坑洼不平,这几年见下雨就和成 了稀泥糊糊。马路很窄,路沿上倒比马路宽,修路的拿着软尺又量又算,郝玉兰却 早出晚归没看见。卖了几年冰棍,她赚了些钱,就算冬天雪糕卖得少了,还能卖小 纸包的瓜子、冰糖葫芦和芝麻糖。她现在除了冰棍、雪糕啥心也不想操,每天晚上 张俊媳妇从电影院扫出一麻袋瓜子皮,就叫她来看,说你还说不赚钱,光瓜子皮都 这多哩!她也只笑笑。 晌午,郝玉兰趁着放映电影的空闲数钱,火岭奶奶踮着小脚跑来了:“莲花妈, 我问你个事。”她赶紧丢下钱说:“大娘,啥事巴巴跑来。”老太婆撇嘴说:“你 钻钱眼啦,天不黑不见你从钱眼里爬出来,俺只能来找你。”郝玉兰刚卖冰棍时怕 人说“钱”字,现在钻钱眼的话听多了,没事人一样笑着说:“到底啥事呀?”老 太婆说:“你家门口空着不用,路铺好了我要摆个豆沫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