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老人鱼(10) 邻居中一人说:" 黄副省长死了七八年了。" 他们把外公拦在门内。随便外公说什么,他们唯一的反应就是相互对视一眼。 他们要外公明白,人之间的关系不一定从陌生进展为熟识,从熟识向陌生,同样 是正常进展。这段经历在穗子多年后来看,就像一个怪异的梦,所有人都在那天 成了生人。这天之后,有的保姆哄孩子时说:" 再哭那个老白匪来了。" 那天之 后的一个午睡时分,嗡嗡叫的苍蝇引来一个换麦芽糖的。穗子拿了牙膏皮出去交 易,见她曾经熟识的女孩们为一大把徽章在同贩子扯皮,贩子说那两个德国徽章 不是铜的,换不了麦芽糖。 穗子不清楚外公的残废津贴是不是从那天开始停发的。她在那个夏天给父母 写了信,说她非常想他们,还说那次伤母亲的心,她一直为此不安。穗子在这个 暑假跟父母的通信中,一个字都不提外公。但父母还是知道了外公的特殊食品供 应已中断了。 穗子父母决定领走女儿。他们跟穗子私下里长谈了几次,要穗子深明大义, 父母对于孩子的权利至高无上。他们说长期以来他们被迫跟女儿骨肉分离,穗子 和他们一样,感情上的损失很大。现在是弥补这些损失的时候了。母亲说:" 我 们太软弱了,让自己孩子给一个不相干的老头做伴。而且是历史不清不白的一个 不相干老头!" 听到" 不相干" ,穗子两眼混乱地看着母亲。 母亲说:" 外婆不在了,老头就跟我们什么关系也没了,明白吗?" 她的两 只手掌把穗子的右手夹在中间,手掌上有几颗微突的老趼。 穗子爸说:" 我们女儿跟我们一样,心是最软的,就是跟我们没关系的一个 老头,她也不肯欺负他。穗子,爸爸最了解你了,对不对?" 长谈进行到天黑。穗子爸和穗子妈跟穗子咬耳朵:" 去换换衣服,悄悄出来, 外公要问,就说出去跟小朋友玩。爸妈带你出去吃好的。" 穗子跟在父母后面,进了一家小馆子,里面卖发面煎包和骨头汤。汤上面的 葱花沾一层灰褐色油污。穗子喝着喝着,突然停下来,从大碗的沿上瞟一眼母亲, 见她正跟父亲递眼色,眼色里有一个奇怪的笑意。 穗子顿时验证了自己的感觉,父母一直在盯她,在挑她毛病。她每喝一口汤, 张嘴发出" 哈" 的一声,两人就飞快一对视,意思是,看见了吧,她一举一止都 带着那老头的毛病;她喝汤张嘴哈气的恶习难道不是跟老头一模一样?再看她那 双手,捧着碗底,活活就是一双农夫的手。这样的手将来怎么去琴棋书画?在食 物面前,这张脸还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却全在她目光里,目光急不可待,不仅对 自己盘内的东西有着过分的胃口,对别人盘中和嘴里的东西,格外是食欲中烧。 在父母眼里,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个桌扑去,抢夺各个盘子里的食物,那目光 分泌着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噬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来不及吞咽就开 始下一轮咀嚼,上气不接下气,噎得直痉挛也不在乎。 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说:" 穗子,别人吃东西你不要去看。" 父亲解围地说:" 小孩子嘛。" " 小孩子也不都这样。" 母亲抢白," 我最不喜欢眼睛特别馋的孩子。老头 把零嘴吊在天花板上,她的馋都是那样给逗出来的。" 穗子把从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荤极重的桌上。正如这里的食品都有股木 头味,这里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只苍蝇在桌面上挪着碎步,进进,退退,搓搓 手。母亲边说话边舞动指尖,连她赶苍蝇的动作都透着某种教化。她跟父亲说: " 老头叫穗子说她自己' 我是个小猪八戒' ,他才肯拿零嘴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