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角儿朱依锦(3) 最后一次见朱阿姨,我在大门口看批斗会。临时搭的舞台太小,给批斗的人 只好轮流上去。我就想看看朱阿姨戴高帽的模样。拼命往蹲在那里等着上台的一 大片高帽子那边挤。一个男小将推我一把:" 挤什么你?" 我还挤。看见一队高帽子下台了,另一队高帽子上台去。就是看不见朱阿姨 在哪里。人戴了这种白纸扎的高帽子怎么都一模一样了? 男小将一只大手过来,提起我的棉衣后背,像我们逮蜻蜓那样。我四只脚悬 起,使劲地乱刨空气。 " 就你捣乱!小反革命!" 我被提起来这一下,可算看见朱阿姨了!她在一顶高帽子下拽出一蓬刘海, 两只手都给墨涂得漆黑。她一只黑手搁在胳肢窝下,另一只黑手翘在空中,夹一 根烟。 " 我操你妈!" 我对男小将喊起来。 朱阿姨一下抬头,找到了我这条粗大的嗓门。 男小将把我一扔,说:" 再骂!" " 我操你奶奶!" 我边骂边得意地朝朱阿姨瞅,让她瞧瞧我出息了多少。 朱阿姨先傻一会儿,忽然笑起来。用那只涂黑的手捂着嘴,咯咯咯地笑。 大概就是那次笑坏了。从此以后批斗朱阿姨就单独批了,高帽子也加了高度, 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破鞋子。全国的著名女演员挨斗都要挂破鞋。大家说:" 不做 破鞋怎么做女演员啊?" 朱阿姨对再高的帽子都没意见。就是不要挂破鞋。每次 都哭啊闹地给人从大门拖出去。每次朱阿姨给拖出去的时候,韦志远都从板凳上 站起来,恭恭敬敬站在凳子一边,就像给朱阿姨让座一样。五十岁的朱阿姨像个 赖学女孩,屁股向后扯,身子又给人扯到前面。韦志远就那样站着,不知该帮谁。 朱阿姨出事是在昨天晚上。是她的广东保姆讲出来的。广东保姆费了许多力 气才让大家听懂,朱依锦" 食了毒药" 。朱阿姨一天到晚换保姆;一听保姆告诉 她邻居家的丑事,她就把保姆辞掉。最后她到广东找回一个保姆,大家再想听她 讲朱阿姨的事也没法子听懂了。革命小将对广东保姆说过许多次:" 你解放了, 可以回老家了!" 广东保姆好好地谢了他们说:" 那你给我买火车票吧?" 保姆 不要" 解放" ,一直陪着朱阿姨。连朱阿姨自己的孩子都同她划清界限,不知跑 到哪里去了。 " 什么毒药?" 大家打听。 " 安——眠——药!" 保姆说," 一——百——粒!" " 哎哟!" 有人说," 那要吃半天吧?" 保姆洗脸一样抹一把鼻涕眼泪说:" 反正不演戏了,有一个晚上,慢慢食啦。 " 朱阿姨家的门给封了,保姆也就被强行解放了。她拎着包袱,从韦志远脚边, 迈着逃荒的步子从这个大门走出去了。 我到医院看朱阿姨的时候,是晚上六点。医院在开晚餐,满楼都是搪瓷盆子 的声音。我不知朱阿姨床号,只好一层楼一层楼地找。问护士,护士反问我:" 什么病?" 我说:" 没病。是自杀。" 护士说:" 我们医院没有自杀科。" 后来我发现这医院还真有" 自杀科" 。所有给塞在楼道里的床上都插着小牌 子,在" 病因" 这一格填有" 畏罪自杀" 。每一层楼,不管内科外科,都有几张 这样的床。自杀科的病员都是自杀到一半给人发现的。有的是杀得不够" 稳、准、 狠" ,有的一杀就怕了,赶紧自己投案。朱阿姨知道那天晚上十点,两个男小将 来提审她;她刚把肚子胀鼓鼓塞满安眠药,他们就到了,两个药瓶子还在桌上轻 轻滚动。 我上到六楼,就看到许多人站在过道里吃饭。有几个架着双拐,很困难地站 在那里。这一层楼不该有架拐的,骨科在一楼。我从这些人的缝里挤着,看见女 厕所对面有张床,床上是一丝不挂的朱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