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角儿朱依锦(5) 韦志远还不走,问:" 几点?" 我爸不耐烦地说:" 几点都行,几点都行!" 爸关上门就说:" 这种人也想写剧本!这种人也想写剧本给朱依锦唱……" 他像牙疼一样咧着嘴。他只好到床下又扒又刨,扒出一摞稿子,四周给老鼠啃成 了邮票的锯齿边,他手拍拍上面黑麻麻的老鼠屎,说:" 他也写剧本,我就能做 女人生孩子了!" 爸刚泡了茶,点了烟要看韦志远的稿,李叔叔抱着棋盒,拎着棋盘进来了。 那时李叔叔还没想到半年后自己会从和平鸽上跳下来肝脑涂地。 第二个星期韦志远又来了。听见他" 嗒嗒嗒" 地弹门,我爸赶紧套上我妈搬 煤的脏手套,门一开就对韦志远说:" 你看你看!正在搬煤饼!" 韦志远一声不 响照爸的意思把煤饼从我家厨房一块块搬到晾台上,白脸让汗淌黑了。我爸对他 说:" 下礼拜吧?今天我累了。" 韦志远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地来。后来" 文化大革命" 也来了,把我爸救了。 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韦志远的。我已经成了个很不响、很不响的人,但 我跟韦志远还是有话说的。我把许多秘密告诉了他,比如,我下雨天总要跑到菜 场去捡硬币。因为下雨天硬币落在地上人家听不见。我存了许多硬币,有时我妈 会问我借,我催她还我,她就很赖皮地笑:" 借你小钱,将来还你大钱!" 大人 在向小孩借钱时的面孔非常、非常的有趣。有时我就是为了看一下我妈那样有趣 的面孔而慷慨地把钱借给她的。 朱阿姨在医院住了三天了,还是老样子:多半时间是安静躺着,偶然乱动一 阵子,把我给她遮盖得很好的棉被踢开。我从家里搬了一把小折叠椅,坐在她床 边。大家来看她的身体,一看见我瞪眼坐在那里,也不大好意思了。我很少上厕 所,憋得气也短了,两腿拧成麻花才去。因为每次上厕所回来,朱阿姨的身子总 是给亮在那里。我也尽量不睡觉,除了觉睡我,那是没办法的事。 有回睡得脑子不清爽,看见那个电工走到床边,他看我头歪眼合像个瘟鸡, 就假装嘴巴一松,把香烟头掉落在朱阿姨被子上。他马上装出慌手乱脚的样子去 拍打被子,生怕烟屁股把朱阿姨点着似的用手在朱阿姨身上扑上扑下。棉被还就 是给他拍打不掉。他干脆抓起棉被来抖,好像要把火灾的危险抖抖干净。他眼睛 一落在朱阿姨的身体上,手就僵住了。这个又瘦又白的身体天天都在缩小、干掉, 两条甩水袖的胳膊开始发皱了,胸脯又薄又扁,一根鲜艳刺眼的橘黄色橡皮管不 知从哪儿绕上来。电工动也不动。只有脖子上的大橄榄核在乱动。不知他认为朱 阿姨的身体是太难看,还是太好看了。朱阿姨是一只白蝴蝶标本,没死就给钉在 了这里,谁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她不防护自己,在你眼前展览她慢慢死掉的过程。 她过去的多姿都没了,过去的飞舞都停止了…… 电工听见我这边有响动,回头看,见我脸上淌满眼泪。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妈妈到医院来捉拿我。我不回去。 " 你爸从牛棚放出来过年了!" 妈不敢大声,又使着劲,所以挤眉弄眼的。 我说我要守着朱阿姨。有这么多的人要来掀朱阿姨的被子,守还守不住,怎 么可以走开呢? 妈说:" 已经五天了,她不会好转来了!" 我说我不能把朱阿姨留给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原先是不配看朱阿姨的脸的。 妈看着我又脏又倔犟的脸,过了好一阵说:" 朱阿姨好转来,回到戏台上照 样出名,才不会记得你呢!" 等朱阿姨醒来,头一句话我要跟她讲的,就是:" 千万别回戏台了。" 妈决定不跟我啰唆,上来扯起我就走。她那冷冷的、软和的雪花膏气味让我 感到好亲、好亲。我回头看一眼朱阿姨,她还在脏棉被下很惨很惨地躺着。我突 然双手抱紧我妈的手,全世界只有这只带雪花膏气味的手是干净的。被这只手拉 着是安全的、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