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黑影(4) 等外公把大床移开,黑影除了一对眼睛还活着之外,大致是死了。外公这回 当心了,先给它四个爪子来了个五花大绑,再用橡皮筋箍住它的嘴。然后外公把 八分之一管的青霉素打进它皮包骨头的屁股。 黑影果真没死,第三针打下去,它又开始凶相毕露,虽是抓不得咬不得,它 却用琥珀大眼狠狠白了外公一眼。外公不同它一般见识,用四条一样长的活鱼煨 了锅奶一样白的汤,香味弄得穗子腿都软了。鱼是外公和穗子钓来的。离外公家 四里路的地方有口塘,但戳着一块" 不准钓鱼" 的木牌。外公和穗子夜里潜越过 木牌,天亮时让露水泡得很透,但毕竟钓到四条一两多重的鱼。 外公说穗子可以同黑影分享四条小鱼和鱼汤。穗子说她宁愿让黑影多吃两天 特殊伙食。外公不高兴穗子娇惯黑影超过自己娇惯穗子,他说:" 谁个稀罕这些 毛毛鱼?前些年猫都不稀罕!" 他纳闷食品短缺是否跟一场又一场的革命或运动 有关系;一般说来人一吃饱饭就懒得革命了,所以革命劲头大的人都是饿着的。 穗子态度强硬,对外公说:" 谁个稀罕这么小的鱼?全是刺!连余老头都不 稀罕!" 余老头是个无赖汉,又酗酒,但他曾经写过几首诗,所以酒钱还是有的。 余老头是大家的一个宽心丸,心里再愁,看看天天过末日的余老头,人们会松口 气地想,愁什么呢?余老头顿顿在食堂赊饭吃都不愁。于是余老头就成了人们的 一种终极境界,一个最坏的因而也是最好的对比参照。 外公不再劝穗子。在这一带的街坊中一旦谁端出余老头,别人就没话了。 黑影看着外公骂骂咧咧地将一个豁了边的搪瓷小盆子" 啪" 的一声搁在地板 上。黑影一对美人儿大眼冷艳地瞅了他一眼。它一点都不想掩饰它对他的不信赖。 一切老了的生物都不可信赖。它看他慢慢直起身,骨节子如同老木头干得炸裂一 般" 噼噼啪啪" ,响得它心烦。 一缕丝线的鲜美气味从它的口腔一下子钻入脑子,然后游向它不足六寸长的 全身。 穗子和外公坐在小板凳上吃粥。本来吃得" 稀里呼噜" 地响,这一刻全静了, 嘴挨了烫那样半张开。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又去看吃得不时痉挛的小黑野 猫。两人都无声地眉飞色舞。这是它头一次给他们面子,当他们的面吃饭。 黑影恰在这时抬起眼,看见穗子的眼睛有些异样。它不懂人类有掉眼泪的毛 病。它只感到力气温热地从胸口向周身扩散。 穗子说:" 外公,它不会死了吧?" 外公说:" 倒了八辈子霉——这小东西是个大肚汉哪!一顿能吃一两粮呢! " 八月份的一天夜里,穗子热得睡眠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蒙眬中她觉得她听见 各种音色的猫嗥。一共有七八只猫同时在嗥。她使劲想让自己爬起来,到院子里 去看看怎么回事,但在她爬起来之前,一阵瞌睡猛涌上来,又把她卷走,她觉得 猫不是在一个方向嗥,而是从后院的桑树上,东院的丝瓜架上,西院的杨树上同 时朝这房内嗥。她迷迷糊糊纳闷,院墙上栽了那么多那么密那么尖利的玻璃桩子, 猫不是肉做的吗? 快到天亮时,穗子终于爬起来,钻出蚊帐。她往后窗上一看,傻了,墙头上 站的坐的都是猫。她想不通猫怎么想到在这个夜晚来招引黑影;它们怎么隔了这 么久还没忘记它。这个野猫家族真大,穗子觉得它们可以踩平这房子。外公也起 来了,说他从来不知道野猫会有这种奇怪行为,会倾巢出动地找一个走失的猫崽。 在灰色晨光中,每一只猫都是一个黑影,细瘦的腰身,纤长柔韧的腿,它们 轻盈得全不拿那些插在墙上的碎玻璃当回事。它们纯黑的皮毛闪着珍贵和华丽。 外公是对的,它们祖祖辈辈野性的血没掺过一滴杂质,它们靠着群体的意志抵御 人类的引诱,抵抗人类与它们讲和,以及分化瓦解它们的一次次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