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黑影(5) 穗子和外公都明白,这次他们再也挽留不住黑影。换了穗子,在这样的集体 招魂歌唱中,也只能回归。这样撕心裂肺的集体呼喊,让穗子紧紧捂住耳朵,浑 身汗毛倒竖。她见外公打开了门,对她做了个" 快回去睡觉" 的手势,他觉得这 样闹猫灾可不是好事,索性放黑影归山。 一连几天,外公都在嘲笑自己,居然忘记了" 本性难移" 这句老话,企图去 笼络一只小野兽,结果呢,险些引狼入室。 穗子把黑影吃饭用的搪瓷盆和养伤睡的毛巾洗干净,收了起来。外公说:" 还留着它们干什么?扔出去!它还会回来?" 穗子不吱声。她有时懒得跟他讲自 己的道理。她常常一耷拉眼皮: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懒得同成年人一般见识, 他们常常愚蠢而自以为是。 十月后的一天夜里,桑树叶被细雨打出毛茸茸的声响。穗子莫名其妙地醒来 (她是个无缘无故操许多心,担许多忧,因而睡觉不踏实的女孩)。她睁大两个 眼,等着某件大事发生似的气也屏住。" 呱啦嗒、呱啦嗒、呱啦嗒" ,远远地有 脚步在屋顶瓦片上走,然后是一声重些的" 呱啦嗒" 。穗子判断,那是四只脚爪 在飞越房顶与房顶之间的天险。再有两座房,就要到我头顶上的屋顶了,穗子想。 果然,脚步一个腾飞,落在她鼻梁上方的屋顶上,然后那脚步变得不再稳,不再 均,是挣扎的,趔趄的,像余老头喝多了酒。穗子一点点坐起,听那脚步中有金 属、木头的声音。她还似乎听出了血淋淋的一步一拖。 她听见它带着剧痛从屋檐上跳下来,金属、木头、剧痛一块砸在院子的砖地 上。 穗子打开门,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了它。 黑影看着她,看着她细细的四肢软了一下。它看她向它走来。还要再走近些, 再多些亮光,她才能看见它发生了什么事。它不知自己是不是专程来向她永别, 还是来向她求救。它感到剧烈的疼痛使它尾巴变得铁硬。还有一步,她就要走到 它面前,看见它究竟是怎么了。 我直到今天还清楚记得穗子当时的样子。她看着黑猫的一只前爪被夹在一个 跟它体重差不多的捕鼠器里,两根足趾已基本断掉,只靠两根极细的筋络牵连在 那只爪子上。她觉得胃里一阵蠕动,不到九岁的她头一次看到如此恐怖的伤。我 想她一定是" 面色惨白" 。 黑影起初还能站立,很快就瘫了下去。它不知道它拖着一斤多重的捕鼠器跑 了五里路。也许更远。穗子想,谁把捕鼠器做得这样笨重呢?一块半寸厚的木板, 上面机关零件大得或许可以活逮一个人。食物严重短缺的年头人们把捕鼠器做得 这样夸张得大,或许是为了能解恨出气,是为了虚张声势。 穗子叫醒外公。外公手里还拿着夏天的芭蕉扇。他围着痛得缩作一团的黑影 打了一转说:" 好,光荣,这下做了国家一级残废,每月有优待的半斤肉。" 他 找来一把剪子,在火上烧了烧刃,对黑影说:" 你以为出去做强盗自在,快活? ——现在还去飞檐走壁去啊,飞一个我瞧瞧!" 他说着蹲下来,在穗子龇牙咧嘴 紧闭上眼的刹那,剪断了黑影藕断丝连的两根足趾。 黑影这回伤愈后变得温存了些。有时穗子抚摸它的头顶,它竟然梗着脖颈, 等她把这套亲昵动作做完。除非她亲昵过了火,它才会不耐烦地从她手掌下钻开。 它尽量放慢动作,不让她觉得自作多情。它不明白穗子多么希望有人以同样的方 式摸摸她的头。它哪里会知道这个小女孩多需要伴儿,需要玩具和朋友。没人要 做穗子的朋友,因为她有个罪名是" 反动文人" 的爸爸。 穗子当然也不完全了解黑影的生活。她大致明白黑影过的是两种日子,白天 在她和外公这里打盹、吃两顿鱼肚杂,养足了精神晚上好去过另一种日子。它的 第二种日子具体是怎样的,穗子无法得知,她想象那一定是种辽阔的生活。她想 象从黑影稍稍歇息的某座房顶俯瞰,千万个人的巢穴起伏跌宕,显得十分阔大浩 渺。它的另一种日子一定丰富而充满凶险。她并不清楚黑影已被它的家庭逐出, 因为它已变节,做了人类的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