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梨花疫(2) 萍子是背着她半岁的儿子从梨花街走来的。背孩子的红布带子在她黑色夹袄 上打个交叉,你可以想象这一面酥胸在余老头半酒半诗的眼里会怎样。余老头的 眼睛就成了两只手。萍子在马路那边,感觉余老头目光中的手弄得她痒痒的。她 给了他一个白眼。萍子毛茸茸的眼睛这下彻底暴露了她的姿色。 余老头没有老婆,他在胶东打游击时,最中意的一位相好让日本人杀了。那 时候余老头腰间挎着驳壳枪,枪柄上红绸巾起舞,骑一匹大马,在每个村子里都 发展根据地、党组织、儿童团、妇救会和相好。相好们都叫余老头" 余司令" , 那些年司令特别多。余司令不愿伤相好们的心,绝不娶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仗打 胜了,余老头就让相好们伺候着喝点土酒,写一些山东快书。最终是山东快书消 灭了所向无敌的余司令,而不是日军或国军的子弹。因为余老头给提拔成了诗人, 枪也因此给缴了。余老头天生有种敢死队气质,打起仗来异常骁勇,但一没仗打, 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就成了土匪气。所以进城后的余老头就像一个漏网土匪, 上菜场突然看见有卖他久违的山东大葱,上去拎一捆就走。 售货员说:" 哎哎哎!" 余老头便回答她:" 老子脑瓜掖裤腰里给你打天下,吃你捆大葱咋着?" 穗子印象里,父亲一听见余老头咋咋呼呼从走廊上走来,马上使眼色要母亲 关门、上锁。 现在萍子跟余老头就隔着一条马路。穗子不知为什么对此刻的余老头那样关 注。她加入了四五个女孩的游戏:从大门台阶的自行车道上往下滑。自行车道因 为天长日久做孩子们的滑梯,变得大理石一样细腻光亮,滑起来比真正的滑梯更 具有冲刺感。但穗子始终盯紧余老头。余老头打过穗子父亲一次,把父亲胳膊反 拧,拧得很高,使父亲稍一斜眼就能自己给自己看手相。余老头认为他写不出东 西、找不着文人感觉都是给穗子爸这类人害的。包括他堕落成一个酒徒、绝户, 永远失去了" 余司令" 的雄威,也都是穗子爸等人的合谋所为。穗子在迅速下滑 时看见女叫花接过了余老头递给她的一个烤山芋。萍子不白他眼了。 萍子是否真好看,在穗子以后的记忆中一直有矛盾。这样肮脏一个女人,能 好看到哪里去呢。还有那一头看上去就生满虱子的头发,那身不必去闻就知道气 味很糟的黑袄黑裤。她掰开烤山芋,往滚烫的金黄瓤子上使劲吹一口气,同时啃 了一大口。被烫伤的嘴大幅度动起来,动成了一个接一个的鬼脸。她跟余老头笑 一下。她的意思是,我没钱,不过我可以付给你一个笑。 余老头问萍子的家乡在哪里,孩子多大了,等等。萍子觉得他口气像一位首 长。其实余老头此刻就是一位首长,八面威风的余司令在萍子眼前还原了。萍子 说自己来自寿县,余老头一听,说:" 难怪呀,是老区的乡亲。" 不知是不是因为穗子,女孩们此刻都盯起余老头来。余老头把女叫花搀过了 马路,两眼由于长年酗酒而泪汪汪的。而此刻一双泪光迷蒙的眼睛长在余老头脸 上,非常相宜。余老头身上有十来处枪伤在此刻全面复发,疼痛出现在他的嘴角 和眉梢,使他的满脸皱纹更乱了。 萍子给安置在那座废弃的警察岗亭里。岗亭只有东、南、西三面墙。没有北 墙。北墙被整个地拆下来,做了铺板,给一个看守大字报的人垫着睡觉了。总有 一批人贴出大字报给另一批人去反对,反对的一方常常在夜里用新的大字报盖掉 旧的。闹得凶时,就得给大字报站夜岗。 余老头不久就抱了一床被子送到岗亭里。被面上有" ××招待所" 的红字, 以及烟头灼的洞眼,还有臭虫血迹。余老头住招待所往往把招待所的东西打成行 军包背走。他给萍子的脸盆、茶缸、手巾,都印有" 招待所" 的红字。有的招待 所不干了,说你十二级厅局级高干也不能揩国家油哇。余老头就说:" 知道胶东 有支歌吗:' 太阳一出暖洋洋,余司令跨马打东洋' ,不知道哇?那你可白吃一 月二十七斤粮了。揩国家什么油?我余金纯一百三十八斤连肥带瘦,连五脏带板 油都是国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