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灰舞鞋(1) 8 灰 舞 鞋 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年轻女兵顺着冬青树大道走来。隔十多米站着一盏路灯, 稀①脏的灯光在冬雾里破开一个浑黄的窟窿。小穗子的身影移到了灯光下,假如 这时有人注意观察她,会觉得她正在走向自己的一个重大决定;只有暗自拿了大 主意的人,才会有她这副魂不附体的表情。她步子不快不慢,到了暗处不露痕迹 地转过身,退着走几步,貌似女孩子自己和自己玩耍,其实想看看是否有人盯梢。 她背后的球场上正放电影,整个夜空成了列宁浑厚嗓音的共鸣箱。小穗子意 识到,从这一时刻起她这个人就要有历史了。 好,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一时在灯光里,不久,又进入黑暗。她的前方是 军营大门,立着持长枪和持短枪的两个哨兵。现在哨兵若有点警觉性,会认为晚 上八点一个小女兵往军营外跑不是什么好事情。球场上放映的电影起来一声爆炸。 不久哨兵们看见的就是她的背影了。一顶棉军帽下拖两根半长的辫子。两个 哨兵不约而同地对一个眼色:有十五岁没有?文工团的?她在岗哨前面毫不犹豫 地打个左拐弯,看来目的地是早就决定下的。往左三百米是几路汽车的终点站, 还有一个停业的公园,她在往那一带去。 很快路灯就稀疏了。汽车终点站和公园在这样的冬天夜晚都早早绝了人迹, 连一贯在墙外转悠,想混到军营大院里看电影的街上娃娃也一个不见。这都很好, 很理想,对一个情胆包天去赴约会的小姑娘来说,外在条件是太漂亮了。 她现在站立下来,整个身影里也少了几分神秘的样子。一边是马路,另一边 还是军营的高墙,里面有喂猪的士兵和一群猪在对喊。只要站在这墙下和这吵闹 里,小穗子就觉得安全。她没有手表。她还要等个几年才有资格戴手表。正如她 还有几年才有资格谈情说爱。他是有手表的,因此她相信他不会迟到。 一个带锡箔纸的烟壳动了动,又动了动。不久,她发现自己一只脚钩起,另 一只脚蹦着把它往前踢,把身体的分量提得很轻。踢几下,就踢出一种舞蹈来; 左脚两下,转身越到它的另一面,换成右脚。她忽然不踢了,是个谈恋爱的人了, 还有这么可笑的举动!她让自己站定,好好想想,抽屉锁上没有?是不是把假日 记放在枕边,把真正的日记藏严实了?真正的日记要让谁看去,等于就是把他和 她自己全卖了。 她从军裤口袋拿出口罩,戴了起来:口罩该洗了,在白天看上面一定有着鼻 子和嘴巴灰黑的轮廓,那是会让老兵们打趣的。她开始检数在此之前发生的所有 细节:暗号、密信的交接……没有破绽。 小穗子是在最热闹的时分打出暗号的。当时是下午,排练刚结束,男女演员 一片玩闹,她大大方方叫了一声:" 邵冬骏!" 他猛回头,见她正往练功服上套 棉大衣。她用玩闹嗓门问他,练功鞋怎么会一只黑一只白。她知道他在等她的暗 号,便把手举到肩头,捻了捻辫梢。这个手势他们打了半年多,纯熟精炼。他马 上把手放在军装的右边口袋里,表示他收到她的暗号了,他会立刻取她的密信。 然后就是晚餐,执勤分队长宣布餐后的露天电影。她向站在第三排末尾的他转过 脸,他明白她的意思:你看多运气啊,看露天电影是作乱的最好时机。再往后她 看见他的手放在军装领口上——她放心了,表明他已把她藏的信取到了手。 他们每天一封的信藏在公共邮箱下面,邮箱在司务长办公室门外。他们的信 能安全走动半年,全仗了司务长的无故缺勤。洗碗池周围照旧是打打闹闹的,男 兵女兵哄抢唯一的热水龙头,她向他发出最后一个暗语:不见不散,那是她刚在 信中规定的暗语——把棉帽往后脑勺上一推。 这时她成了一个单薄、孤零零的黑影。几天前冬骏忽然问她:" 能不能把一 切都给我?" 他那封信字迹格外笨拙,每一笔画却都下了很大手劲,让十五岁的 小穗子看出他的反常。 他在闹着什么情绪;她难道还没有把" 一切" 都给他吗?每天在日记本上为 他写一首情诗,还给他写两页纸的信,全是" 永远" 、" 一生" 、" 至死" 之类 的词。于是她就有一点委屈地在信中和他讨论起来:难道她没有趁着演出的混乱 一次次把手给他握?偶然几回,她跟他在舞台死角相遇,她让他紧紧抱住;他还 要怎样的" 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