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灰舞鞋(3) 谁都说小穗子当时并没有惨叫。只有邵冬骏一个人说,小穗子的号叫穿透了 四把圆号、三把小号、二十多把小提琴,直达他的耳鼓。他还在五步之外吃冰棍, 和一群人围在一个三面摇头的大电扇旁边,小穗子的叫声就在这种情况下穿过人 们的忽略,刺进他涣散的听觉。他在一个蹿跳之间把冰棍扔得飞了起来,打在电 扇上,爆起一蓬冰凉的雾。邵冬骏五步并作一步,已跃到小穗子身边,狠狠给了 她一掌。在冰棍化作的冷雾消散之后,我们看见的就是倒在地板上的两个人:小 穗子一动不动,邵冬骏也一动不动。从舞台上下场的人气喘吁吁地打听他俩怎么 了。 两个人这才一翻身,坐了起来:邵冬骏指着那个电缆头,大声骂人,先骂小 穗子找死,把鞋往电门上放;又骂舞美组杀人害命,居然把那么一大截电缆头露 在外面;光线这么昏暗,手不去触电脚也难免。 台上要架火烧洪常青了,浓浑的血色光调中,国际歌升起。 台下剩的人几乎都围着邵冬骏和小穗子。两人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腿软得站 不起来。沉重的圣乐般的旋律贯通在空间里,小穗子抬起眼,看着一身灰军装的 冬骏。她眼里的泪水集到此刻,已沉重至极,成熟至极。 冬骏两手一撑地,跳起来。还是那个矫健男儿邵冬骏,眼神却是另一个人了。 是一种恍惚、忧伤的眼神,为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突发的情愫不解。 他给她一只手,说:" 起来喽,没死还得将革命进行到底!" 她把手交到他那里,一个麻木绵软的人都交到他那里。冬骏就在很多双眼睛 下面,把小穗子一直拉到侧幕边。他又给了她一掌,把她推上舞台。他的手触在 她腰上,掌心一送,就那样,她像只被他放回森林的幼鹿,撒欢跑了。 从这以后小穗子和邵冬骏的事,我们是从她的悔过书和检查交代里得知的。 还有她那本隐藏得很好的日记,也被解了密。在小穗子无法无天跑到汽车终点站 去约会的那个夜晚,我们都渐渐注意到了她的空椅子。我们大部分人都还不知情, 只觉得小穗子这天的行为很古怪。不过她在我们眼里,始终是有几分古怪的人。 我们那时是天真无邪的少年军人,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小穗子,正站在黑暗里 想着" 爱" 、" 私奔" 之类的念头。我们对她的理解是一片空白,她在这片空白 里忙着她的秘密感情生活,欲死欲生。此刻她留在空椅子上的棉大衣蒙蔽了我们 所有人,没想到她这是金蝉脱壳,实际中她正轻轻跺着脚,以减缓焦灼和寒冷, 眼巴巴地望着亮灯的军营大门。 好了,一个身影闪了出来。 小穗子在看到那身影时周身暖过来。她转头向更深的黑暗走去,走了几步, 停下,听听,听见一双穿皮鞋的脚步跟上来。她向马路对过走去,那里是公园的 入口,虽然公园停业,却不断从里面抬出自杀的情侣;把冬骏往那里引,象征是 美丽而不祥的。 她已走到公园大门口,铁栅栏被人钻出个大缺口,她就在那缺口边转过身, 喊了声冬骏。没人回答。她又喊了一声:" 冬骏,我在这儿。" " 你在这儿干什么?!" 是一个陌生的嗓音。 她定住了。冬天的遥远月亮使小穗子的身影显得细瘦无比。细瘦的小穗子身 影一动不动,差异太大了。陌生嗓音又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一遍:" 你在这儿干什 么?!" 她的身影十分迟疑,向前移动一点,突然一个急转,向一步之外的夹竹桃树 丛钻去。就是说,不管在谁眼里,这个细瘦的少女影子都是垂死挣扎的,逃跑的 意图太明显了。 一个雪白的手电筒光柱把小穗子击中,定在那个鱼死网破的姿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