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灰舞鞋(5) 司务长办公室在漆黑的练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个巨大的煤堆。又是一 个意外:司务长办公室亮着灯,并有女人的朗朗笑声出来。高爱渝走到哪儿,就 这样笑到哪儿。高分队长为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开怀大笑而自豪。小穗子知道只 要高分队长此刻一出来,什么都说不清了。司务长办公室的门留了尺把宽的豁子, 能看见高爱渝一只脚绷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定是坐在司务长的办公桌 上,才能这样踢。只有优越和自信到极点的人,才会像高爱渝这样不拘小节。小 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队长随时会轻盈而莽撞地一撩腿,从办公桌上落地,再 是一个闪腰出门,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顾死活地向前迈出两步。现在她和高分队长只隔一层糊了报纸的玻 璃门。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点,让它的一头翘起来,另一只手贼快地伸到下 面扫了一下。没扫到什么,她把邮箱搬得更倾斜一些,手又再扫了一下。她只扫 到厚厚的尘土。才一天,已滋生出细薄的小小荒漠来。还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 点一点地摸。信显然被冬骏取走了,读过了。他失约的理由呢?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声爆炸。小穗子抽回满是灰尘的手,向爆炸转过头。 硝烟滚滚中,她看见自己的竹壳暖壶倒在地上。爆炸使司务长冲出门。高分队长 捡起暖壶空壳,小穗子看见银色的玻璃渣子花瓣一样散落下来。 " 是你呀!" 高分队长说," 吓我一跳。" "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 她当然是指他们秘密邮址的上面,那个公开 的信箱,早晨那里面盛着邮走的信,晚上是邮来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后几片玻璃 " 咔嚓嚓" 地从暖壶体内漏下来。 " 我在跟司务长闹,想给我们分队多闹点白糖补助。" 两人都诚意地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找出来,告诉对方。我们那时都是这样, 答非所问不打自招,让自己的行动在别人那儿完全不存在盲点。 小穗子提着没有分量的暖壶躯壳往回走。院子中央,两棵大洋槐秃了,剩的 就是一个个裹在叶片巢窝里的虫,一颗一颗垂吊下来。她透过珠帘一般的虫巢, 看着冬骏的窗子,窗子在一楼,从南边数是第七个,从北边,就是第八个,正像 冬骏在男集体舞队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还亮着, 光线微微发出浅绿。排级军阶的邵冬骏有特权用带浅绿灯罩的台灯。 小穗子发现自己在往那温存的浅绿灯光走。这是一个妄为的举动,小穗子也 成了空了的暖壶躯壳,没深没浅地接近灯光下的年轻排长。 她在离冬骏窗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她轻轻叫了一声:" 冬骏。" 她 不知道她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矮矮的水龙头从一截断墙里伸出来,高爱渝就站 在墙后面。她一手撑在胯上,随时要把一口啐骂吐出去。她已断定这场儿女把戏 中,十五岁的小妖精该负主要责任。多么可怕,才十五岁,已有这样的胆子,半 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迟疑地又喊一声:" 邵冬骏!" 浅绿灯光灭了。连高爱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头在黑暗里一声不吱地哭 了十分钟,慢慢转过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泪流得又多又快,顺着下巴滴到军装 的胸襟上,汪出冰凉的一摊。半年前她的手触在电缆上的感觉,此刻才真切起来。 对邵冬骏排长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们略许不同。她的印象是这样 的:一个矫健的身影将她推开后,又把她抱住一会儿,同时迅速将她察看一番: 她的喘息、眨眼,她纤毫未损,他才放心地把她搁下。离开他汗湿的怀抱时,她 看见他的眼睛起了变化。浓妆的掩护下,他就那样看着她。他把一种保护式的专 有权以这目光烙了下来。小穗子这才发现冬骏和她曾经的每一次相互注目,都暗 暗为此刻作着铺垫,每一次不经意的谈话,原来都含有言下之意。他的眼睛总跟 着她,才在她触电时及时救下她。他嘴上骂骂咧咧,眼睛却是另一回事。一直到 几年后,她回想这时的感觉,才明白冬骏的眼睛其实在表白,一场惊险中他得到 了无可名状的甜头。大家离开嗡嗡鸣响的摇头电扇,直奔他俩过来,评论刚才的 事件:要不是邵冬骏英勇,小穗子已成一股青烟了。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往幕 边送。一共几十步路,他带汗的掌心在她的手腕上越来越紧,他们的关系忽然出 现了突破。他在她上舞台的最后一刻,两手托住她的腰。她回过头,看着他。那 是不顾后患、不顾死活的一瞥。突破完成了。两人都有些受用不住,浑身骨头都 轻了。他在她耳边说:" 好好跳,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