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灰舞鞋(6) 那六个字在交响乐的伴奏中是六声单调平直、朴实无华的定音鼓。 小穗子对整个事情的记忆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乐时是加倍 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记忆便夸大得失了真。失真变形的记忆, 是小穗子这类人不幸的根源,我们和小穗子本人都是在很久以后才明白了这一点。 小穗子就那样站着,棉衣领子浸透泪水,垫着她的下巴。她感觉一个人走到了她 背后,但她不想理会。 " 在收衣服呢?" 背后的人问。 " 嗯。" 晾衣绳空荡荡的,一头飘着炊事班两条褴褛的围裙。 " 今天好冷。还在外头傻站着?" 小穗子说头有点疼,想吹吹冷风。她不把脸给高分队长看。 " 要不要去把卫生员叫起来,整点药吃?" 高分队长问道,对小穗子的瞎话 挺配合。 " 不用。" 小穗子飞快地把脸在肩头蹭一把," 站一会儿就会好的。" " 也不晓得穿棉大衣,冻死你!" 高分队长温暖地斥道。" 呼" 的一下,小 穗子身体一重,已在充满高分队长体温和雪花膏气味的大衣下面了。 " 站站就回去,听到莫得?" 小穗子说:" 嗯,听到了。" 不久高爱渝又到院子里,端着脚盆,把水使劲一泼,说道:" 这个死女娃子, 要下霜喽,脑壳不疼也要冻疼了。回去睡觉,熄灯号吹过一个钟头了!" 高分队长声音有点恼火,一再压都压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来什么不测 之举,会打乱她的全盘计划。她的计划是要看到这个小丫头的充分表演,同时也 要邵冬骏把小姑娘所有情书交出来。想到自己宏大的计划,高爱渝上去揽住小穗 子的肩膀:" 睡觉去,娃娃咋这么不听话?" 小穗子很快随高爱渝回到宿舍。五个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听着她们 奶声奶气的鼻鼾。鼾声带着微妙的气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着,很久才意 识到手里的暖壶空壳。她正要把它搁下,几片银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后一片, 银光闪动地打断了女孩子们的鼾声。 我们后来知道小穗子二十多岁染的失眠症其实正是始于这个夜晚。小穗子坐 在黑暗里,想着冬骏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轻的女兵的身体气味,是微微发咸的, 也带点酸,被一种安全感加热。浑浊的温热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 会儿看一下她的夜光闹钟。闹针指在四点半上。每天冬骏的闹钟也在同一时间起 闹。在他救她之前的许多个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练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 时常有十一二个人练私功,加上两个勤奋的提琴手。练功房并不比白天清静,但 它成了两人相约的一种仪式。在一片耳目下,两副目光就那样打游击;你进我退, 你驻我扰,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来。小穗子最爱下雨。练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会犯懒惰,常常就 只有两个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两个琴手总是各占南边和北边的角落,背对世界 狂拉音阶和练习曲。雨越下越大,四点半终于在喧哗的风雨声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两脚早已冻木,身体也没剩多少知觉。 她动了动,再动了动,慢慢蹬直腿,站稳了,才开始往门口走。她从门后挂钩上 取下练功服,发现是同屋另一个女兵的,又搁回去。她心里好生奇怪,在如此心 情下还能及时纠正错误。一个女兵嘟哝一句:" 小穗子,你要死啊,这么大的雨 还练功。" 小穗子知道她这时说什么都不算数,白天是不会记住的。因此她不理 她,哆嗦着把冰凉黏潮的练功衫往身上套。 然后,她走进雨里。 练功房里只有一个女提琴手,叫申敏华,小穗子三年前参军时,她已有八年 军龄。小穗子压一会儿腿,跑到申敏华身后,去看她揉弦揉得乱颤的手腕上的旧 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