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灰舞鞋(9) " 如果你那时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怪你……" 他缓慢而沉重地摇起头来。他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他这半年来把自己对她 的怜悯误当成爱情了。他明显感到她抽动一下,想打断他,或想惊呼一声。他让 自己别歇气,别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 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 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 可是……" 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 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 给你啊……" 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 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下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我们那时还是了解冬骏的,他和我 们一样认为无论怎样小穗子毕竟知书达理,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想,高爱渝的 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 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 " 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 心里干净了,他可以开始和高爱渝的新恋爱。他最后一个虎跳收手,瞥见镜子里 的小穗子。隔着五米远,他看见她的脚搁在最高的窗棂上,两腿撕成一根线,看 上去被绑在一个无形的刑具上。她一动不动,地板上一片水渍。过一阵他忽然想 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涨起来,原来割舍掉这个小丫头也不很容易。他想走 过去,像从电缆边救下她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别记我仇,忘掉我刚才的混账 话。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高爱渝的暗算。 高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爱渝的热情和美丽, 他按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身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 经不可收拾,高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毛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冬骏对事情的印象是这样的:在三十多个新兵到来的第二年,他开始留意到 他们中有个江南女孩。又过一年,他发现女孩看他的时候和别人不同,总要让眼 睛在他脸上停一会儿。后来他发现不止是停一会儿,她的目光里有种意味。渐渐 地,他开始喜欢被她那样看着;每天早晨跑操,他能跑下两千米,因为他知道他 跑在她的目光里。一天他看见大家都把自己碗里的瘦肉挑给她,给她祝寿,嘻嘻 哈哈地说吃百家饭的孩子命大。他也走上去,问她过了这个生日是不是该退少先 队了。有人起哄说,还有一年,红小兵才退役呢!他吃了一惊,原来她只有十四 岁。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闯祸的,她还是个初中生。就在这时,他感到 她的眼神追上来。他想,别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还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 了,和她的一碰,马上又心惊肉跳地分开。他有过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暧昧过, 而这个小丫头却让他尝到一种奇特的心动。再和她相互注目时,她十四岁的年龄 使他生出带有罪过感的柔情。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样对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里,他默默接近她, 站在她的侧面,看着她乳臭未干的轮廓。她往往会转过头,孩子气的脸容就在他 眼前突然一变,那目光使那脸容一下子成熟起来,与他匹配了。 他和她交谈很少,印象里头一次交谈是在她十四岁生日之后的那个秋天,全 军区下乡助民劳动。她沿着橙林间长长的小径向他跑来,左脚穿着一只灰舞鞋, 右脚上却是一只绿胶鞋。她跑着就开始说话了。她说他好了不起,父亲是个有名 的烈士。他说没错,他只从相片上见过父亲。她眼睛瞪得很大,气喘吁吁,却什 么也说不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说她的节目完了,正换鞋。她不会化日光妆, 弄成一副丑角面谱,向他微仰着脸,表达她傻乎乎的肃然起敬。结满橙果的枝子 全坠到地下,金晃晃的,几乎封了路。文工团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后混在通讯 营和警卫营的兵力中参加秋收。他语塞了,她也语塞了。然后她扭头顺着来路走 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她跑那么大老远,就来说一句傻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