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节:灰舞鞋(12) 小穗子跳着跳着,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认为她一定又赢得了冬骏的目光。这 是他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看她身体的时候。也是她唯一可以向他展示身 体的时候。她还不懂身体那些生猛的、不由控制的动作是怎么回事。她只觉得身 体冲破了极限,无拘无束,由着它自己的性子去了。 这时她听见周围一片静默。收住动作,她看见所有人早退到了一边,抱着膀 子或靠着墙。接下去,她看见哨子从编导嘴唇上徐徐落下。我们中的谁咯咯地笑 起来,说小穗子你独舞半天了。 " 萧穗子同志,魂带来没有?" 编导说。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进场子边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距离,使 她混不进去。 " 一早上都在胡跳。" 编导说。他把手里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搁,丑化地 学了小穗子几个动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听见冬骏也笑了几声。 其实我们在站到一边时,已经有划清界限的意思。事情已在我们中传开。元 旦演出一结束,团领导就要开始一场作风大整肃。 编导要小穗子下去,换一个替补演员上来。他黄褐色的手指间夹一个半寸长 的烟头,交代小穗子把队形和动作赶紧教一教。突然他悄声骂了句什么,被烟头 烫着的手猛一甩。回过神不再说舞蹈,说起小穗子的舞鞋来。 " 谁让你穿演出鞋来排练的?" 小穗子说那是她几年来省下的鞋。 " 穿双新鞋,就能在集体舞里瞎出风头?" 小穗子低着头,汗水顺着发梢滴到眉毛上。 大家全一动不动,眼睛不放过小穗子身上任何一个细节:眉毛是淡淡描过的, 两腮和嘴唇也上了色。我们都想,她那样丧心病狂地舞动,就是为了挑逗和追求 一个男人。我们的目光朝她敞开的领口走,似乎海蓝拉链衫的领口被重新改过, 袒得比谁都低。看上去白白净净一个女孩,说不定早不干净了。 现在是小穗子站在一边,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顾不上去看这个孤立阵势, 心里只想着冬骏那几声笑。或许没什么恶意,但他在那个节骨眼绝对不该笑。她 知道自己刚才跳得有多么出色,想出风头大概没冤枉她,但她绝对让冬骏看到了 她贯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见了,否则不会笑的。看见了,她就如愿以偿。 就那样,她让他看着她足蹬一双红缎舞鞋,病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动。她找来自 己的布鞋,顺势坐在一个低音提琴的箱子上。无论如何,冬骏的笑是难以原谅的, 编导的丑化是那么不公正,冬骏和众人参加到这份不公正里去了。她从华美的舞 鞋中拔出血迹斑斑的脚。 " 往哪儿坐呀你?!" 她回过头,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着她。他一脸胡子,一向爱和舞蹈队小 女兵逗嘴打闹。她像往常那样倚小卖小,嘴一撇说:" 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 的!" 他那把弓子翻脸不认人地敲敲琴箱:" 起来起来。" 她创伤的双脚趿在布鞋里,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当做好玩。她撅起嘴唇说: " 哎哟,小气!" 她立刻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甚至有点不自爱了。因为琴手毫不买账,并吐 出两个无声的字眼。两个特别能发挥唇齿力度的字眼" 犯贱" 。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们抬起头。阵线很鲜明,我们是嫌恶而怜悯的一大群,她 孤立得那么彻底。编导在讲解下一段舞的要领。谁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副副 懒散消极的身姿神态都是看好戏、看出丑的。我们是一群肢体语言大大丰富过文 字的人。 小穗子两个裤腿挽过膝盖,裸露出细细的苍白小腿,脚趿在旧布鞋里。然后 她开始向门口走,脚趾受的伤向她发起猛烈攻击,她忍住了,步子里只有一点疼 痛,一点趔趄。否则她真成了恋爱中的惨败者。她已经意识到她在我们眼里的狼 狈,开始疑惑,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不得而知的原因,我们集体和她翻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