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河 后墙上原来没有洞。房子是一大间隔成两小间的,前墙上一个门,一个窗子, 阳光都被几步远外竖起的高墙挡住了,后墙上是完全可以开窗子的,为什么没开? 卢其明来看了这房子后感到很奇怪,他问馆长,馆长说,后面紧贴着人家的院子, 院子只有窄窄的两步宽,开不得的。他住进来时感到很闷,窄窄的院子就开不得窗 吗?他贴着后墙听了听,那边有人走动的声音,男女说话的声音,可是墙隔开了那 边的世界。 房子的另一头还有一大间房子,里面住着从小集镇上平反回来的老两口,他们 原想把卢其明这间也占了,本来是很有希望的,但卢其明一来,这希望就变得渺茫 了,于是他们就迁怒于卢其明,很想把他赶走。卢其明当然不会走,馆里安排住在 这,他能住哪儿去?老两口从此给他过不去,白天把录音机开得大大的,晚上把电 视机开得大大的,卢其明要读点什么,写点什么,都不成了。给他们说,他们不听, 给馆长说也没用,又打不得吵不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外面高墙那儿又是城关镇文 化站,放录音的大喇叭从早响到晚,噪音像蜂群一样攻击着人。只要一回屋,就必 须把门窗死死关严。多憋闷! 这当然不是卢其明在后墙上掏洞的主要原因。过了许久,有意无意间,他知道 后面那家人家是图书馆的,确切地说,那家女的是图书馆的,她姓王,大家都叫她 骞子。细细探寻,知道她叫王骞娜,可大家都叫她骞子,不知道为什么。叫的重音 在“骞”字上,和日本女人叫什么“子”完全不一样,听起来是很别致的。她看上 去有三十多岁吧,到图书馆之前在剧团干过,身材很漂亮,脸也很漂亮,走路的样 子尤其动人。白天她上班,买菜,上厕所,都动人地来动人地去,晚上她就回到了 墙那边——隔着墙能隐隐听到她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卢其明这就恍恍惚惚有了在后墙上掏个洞的意识。在乡下的小学校里,土墙草 顶的厕所里,男女之间的墙壁上常常地出现一个透亮的小洞,这种事他也干过,有 一回他一身是灰捣通了那个洞,刚刚看见几个女生走进来,就被前来解手的老师发 现了,这个品德上的污点过了好几年才退去。现在他忽然又有了这种欲望,而且非 常强烈,非干不可,于是立即动起手来。 墙看上去很好掏,表面的石灰已经剥蚀,砖与砖之间的土缝很松动,用一根自 行车的钢条捅捅就行了。可捅了一半,进度就难了,但他并不因此而气馁,一连好 几天回来不干别的事,就捅墙。 墙洞捅通是在一个晚上,很热,蚊子又多,大约八九点钟的样子。他轻轻地拉 回钢条,一丝神奇的光线穿过小孔射进来,细细的,在无灯的黑屋子里闪闪烁烁, 使人怦然心动,给人增添无限的喜悦。 事情到此,卢其明还没想到自己会面临好运。 最初的成功喜悦过去之后,他透过小孔看那边的世界,看到一盏灯,一个门, 门内桌子的一角,还有一块小院的水泥地。他慢慢扩展了小洞,洞外靠着几根木头, 小洞是不易被发现的。墙外世界看得清清楚楚了。那边的房子只离两步多远,房子 是三小间,门是绿的,屋里的家具很漂亮很整齐,窗帘是白色的,上面有很漂亮的 花,看来那个漂亮的女人并不为地方的别扭而沮丧,日子过得满惬意的。 接下来的事情就非同寻常了。 大约是十点多钟,女人洗澡了,灯也不关,澡盆就放在院子里,院子是安全的 没有任何角度可以窥到这里,她因此很坦然。水倒好了,她搬张椅子放在门口,脱 下衣服放在上面,很美丽很动人的女人就一丝不挂了。此时此刻,卢其明的灵魂整 个出了窍,活了二十五岁,自以为早把世间的人看全了,却不晓得这会儿才第一次 看到。他浑身发抖,心在怦怦作响,直到女人洗完了穿上衣服,他的心还一直在那 儿怦怦地响着。 这一夜他失眠。犯罪感是没有的,他觉得那个女人并没有失去什么。说到底也 不过是失去一些信息而已。信息看不见摸不着,自己若不猎取,它也是自生自灭。 人不愿意无私地为别人提供信息,实际上应该算是人类的劣根和悲剧。 卢其明完全彻底认定自己不像一个贼,他的日子过得圆润起来,生活中有了什 么不顺心的事,只要往墙洞上一靠,就都显得很次要了。隔壁老两口的干扰,文化 站大喇叭的喧响,还有上班时文化馆里那种吵闹和无聊,一切都越来越外围化,离 他的灵魂境城远起来。他在世界上有了自己的珍藏和财富,这是隐秘的闪闪发亮的 金子,只属于他一个人,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种饱含欲念的寄托真实而 又神奇,近乎包容时空的宗教的冥想境界了。人逢斯事,更有何求? 与那个女人也渐渐熟起来,有时打招呼,有时不打招呼,有时点头笑笑,卢其 明的心里充满了胜利感,犹如两军对阵,彼不知己,而己已知彼,甚至连对方老帅 的胡子也数得清清楚楚了。有时他见那个女人在人前矜持或潇洒的样子,心里不免 会发出冷笑。时光漫漫,生活中的味道浓得像醇酒一样,卢其明沉溺其中,没有什 么不满意不自在的了。 变故突然而来。 一日,隔壁的老两口到外地的儿子家去了,卢其明的门洞里就剩下了他一个, 墙那边的女人突然来了。 “卢其明,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我还没到你这儿来看看呢。”女人说。 “啊,啊,是骞子,你请坐,请坐。”卢其明很慌,“欢迎你来。你……没上 班么?” 骞子笑,在单人床上坐下来。屋里没有别的,一桌、一椅、一床,都是临时从 单位借来的,还有一些书,暂时装在纸箱子里。骞子笑过,不看别处,只看床里面 墙上那块地方。那儿就是墙洞,有一张小挂历在那儿掩护着。卢其明慌起来。赶紧 找活题转移她的注意力。骞子的目光却仍不挪位。 “卢其明,你每天下班回来,干些什么呢?”她问。 “不干什么,看看书,有时写写东西。”卢其明的脸由红变白。 “还有呢?” “还有……也就是看看书,写写东西。” 骞子意味深长地挖了他一眼,一伸手,把那小挂历揪了下来。 卢其明头脑嗡的一声。两个字铁球一样砸到心上:完了! “你这个洞是干什么用的?” “……” “干什么用的,你说呀?” 卢其明四肢发凉,哪里还说得出来?这等于是在刑场上跪下了双腿,等着吃枪 子儿了。可是枪子儿没有来,骞子在他脸上打了一掌,一把将他抱住了。 这又是一次石破天惊。 拥了好大一会,卢其明说:“我是谁?” 骞子说:“你是卢其明。” 卢其明说:“你是谁?” 骞说:“我是骞子。” 卢其明说:“我们在干什么?” 骞子说:“这儿没有人,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各种实实在在的感觉证明这不是白日梦,卢其明觉得自己死过去又活了过来, 活过来又死了过去。循环往复,直到骞子穿戴整齐,不失分寸地走了出去,他还是 一副死去活来的样子。墙那边的女人是怎么玩的呢?地狱和天堂是怎么变的呢?骞 子自己说,女人身上有一面锣,只要男人的眼光一盯过来,那锣就响起来,普天下 的女人都有这种功能,在他卢其明第一天把墙洞捅通时,她身上的锣就响了。卢其 明觉得,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比阿庆嫂当着日本皇军的面救胡司令还厉害,这种女 人若是叫你死,就是阎王爷也救不了你的,那些个明知有人窥视而又能一丝不挂的 日子,已把这点证明得毫无疑问了。 卢其明失去了自己的舵和桨,剩下的就是顺水漂流,不知道令人生畏令人销魂 的骞子河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日月嬗递,春秋代序,一路都是温柔之乡,卢其 明恍恍惚惚,但时间既久,战战兢兢的心便平静下来,刻骨铭心的爱恋潮水便涨满 心胸。卢其明的感觉是一交跌倒而未死,反而拾到一块金子,日子神奇得更加有深 度。墙洞常在,信息频频,半夜时有门响,那就是骞子河流过来了。卢其明不知道 世上是否真有所谓醉生梦死,即便是真有,也比不上他时不时地跳一跳骞子河了。 芸芸众生,谁认识这个流光溢彩的世界? 白天的时间多半要泡在文化馆,这儿是寂寞县城唯一一个大沸点,跳舞的,耍 猴的,搞乌龟王八展出的,喊破嗓门玩气功的,放武打录像的,一年到头喧嚷癫狂。 文化馆的人也多半为此有了毛病,说话就像吵架一样,声音一个比一个高,有人早 就建议将文化馆改为高嗓门俱乐部了。卢其明在辅导组,屋里放满铜锣脚风琴,初 来这儿,他委屈得泪水盈眶。作为七七级的大学生,他的分配是全班最差的一个了。 有时看到那些神采飞扬的分到省城和北京的同学,眼里的泪就会很不平地落下来。 现在他却早已过了这道障碍,这有什么呢?人落到某一种境地,一定是有某种道理 的。在他涉足于销魂的骞子河以后,他越发认定这一点了。 馆里常有各种“抬石头”的聚餐。有一回聚餐后,副馆长喝得大醉,一把将卢 其明揪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你小卢真是混蛋透顶,”副馆长说,“年纪轻轻的,怎么不选个高技站站? 在一个小小的文化馆有什么出息?” 副馆长五十多岁,是个搞美术的,骨子里愤世嫉俗,谁也看不起,平时却从不 发一句牢骚,只有酒醉以后才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局里县里我都找了,”卢其明说,“他们不放人,他们说,有大专学历的人 一个不放。” “那你就该找点出人头地的事情干干,这年头,没有裙带势力,就得有个人实 力,不然谁也看不起你的。什么也不干,浑浑噩噩,不就和行尸走向差不多么?”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不再和醉鬼争辩。世界如此,你还想立功立德立言?思想 何必那么落伍呢?生活是个大橄榄,随便在哪儿咬一口,只要能嚼出味道就行,何 必再那么去治国平天下?达亦不兼济世道,穷亦不独善其身,沧海横流,我取一瓢 琼浆,喝得足,喝得痛快,不就成了?我有我的骞子河,你知道骞子河么? 可是骞子河突然变质了。 也许从来就是如此,只不过他没有发现罢了。骞子河流过了另一个男人的皮肤 穿过了另一个男人的血管,那个罪该万死的家伙也是图书馆的,是骞子的同事。卢 其明知道这件事是在一个上午,他去借书,借完书到采编室找骞子,敲了半天门才 开,屋里只有两个人,骞子和那家伙在下跳棋。骞子看到他,脸上飘过了一点儿什 么。他的直感突然一绿,像毒蛇一样在心里窜起来,他意识到了那种他所不能容忍 的东西。再单独和骞子在一起时,他就剑拔弩张。 “你和那家伙到底有没有关系?” 骞子冷笑笑:“有又怎样?没有又怎样?” “我不许你和他有关系。” “你算老几?毛孩子!” 骞子和他变了脸,不理他,他心中惶惶,越发认定了骞子对自己的不忠,旁敲 侧击地一打听,得来的信息证实了他的猜测:骞子真与那家伙有关系。告诉他的人 说,这种事哪个不知道?只瞒她丈夫一个罢了。又说,她丈夫恐怕也不是老实本分 的主。卢其明感情泛滥了,意马心猿,驾不住也控不住。他失落了一个赖以寄托的 世界,他嫉妒那个从骞子河另一岸涉入的家伙,不过他坚信一切并不会这么简单地 就结束了。事实也确实如此,没有多久,骞于河的水浪又推了过来。 “怎么样,卢其明?你还那么嫉妒吗?” 卢其明觉得有必要好好跟她谈谈,于是郑重其事和盘托出了自己的思想。他说, 你是有夫之妇,我还对象都没有呢,年龄上你又比我大八岁,我们俩相好,我付出 的代价要比你大十倍,你只有用十倍的专一来对待我,才算对得起我,若再和别人, 那叫我怎么受得了? 骞子好半天没说话,最后说:“看来,我只能选择一个了,好吧,我就选择一 个。” 当天晚上,后墙上的洞被骞子堵上了,这是永诀的宣言,她再也不和卢其明来 往了,同未婚的男人暧昧完全和同未婚的女人暧昧一样危险,这是玩火的勾当,骞 子不干了。卢其明执迷不悟,以为这不是真的,多次试探以后,才知道这真实得像 铜墙铁壁一样,哪怕他撞得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他设计了种种方案和骞子纠缠, 骞子很恼,说要再如此,她就把事情抖出去,专告他的后墙上捣洞看她洗澡的事。 “我俩有关系。” “谁和你有关系?你在后墙上捣洞才是事实。” 绝望来得很猛,像火一样几乎烤干了卢其明活下去的理由,他潦倒颓废,人瘦 毛长,衣服也常脏得变了颜色。馆里的同事都关注起他来。馆长找他谈话。 “小卢,你怎么了?怎么这一副样子?” “失恋了。”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馆长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男子汉何患无妻? 失了一个,再找一个不就得了。” 卢其明苦笑,表示同意馆长的话。 他想自杀,写了好几封遗书,事到如此,他才意识到世界上那些本来只属于一 个人的东西也是靠不住的。这一段时间他读了一大堆叔本华,对死和虚无的事情想 得很多,他发现死是很简单的事情,在楼上向外多走一步,在车轮边向里多走一步, 都可完成这种大业。只是他很犹豫,下不了决断的决心。俗有三:当断不断反受其 乱。他就受着这种乱。时光既久,他唯一的收获是看清了自己行动世界的软弱。这 种意识的明确令他很悲哀,他向来是回避承认这个的,因为痛苦过分,不小心没有 回避,这意识明确了,真像一个从来自我感觉良好的人突然看清了自己真实的丑陋 面目,岂能不悲? 骞子竟大大方方地来敲门。 卢其明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 一切都和卢其明想的不一样,骞子是来为他介绍对象的。 “你到成家的年纪了,该有家了。”骞子说,“老大姐给你介绍一个吧,你以 后要像老大姐的样子对待我。” 卢其明眼泪汪汪的,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那个姑娘是毛巾厂的会计,小卢其明一岁,长得不美不丑、不肥不瘦,衣服也 穿得不洋不上,头发呢,也不黑不黄,一切是既不又不,就是那么回事。初次见面, 卢其明也是既不高兴也不不高兴。骞子问姑娘对他感觉如何,她说,还成。这就成, 就常见面,看电影,吃饭,该到哪一步就发展到哪一步,一切都顺其自然,不好也 不坏,不冷也不热。各种程序完成以后,最后一站就是结婚。 卢其明恳求婚前再和骞子会一次,也算今生的最后一次,骞子开始说何必呢, 最后还是答应了。 在一起时,卢其明说:“我要和那个女的黄了。” “你不会的。”骞子说。 “我已经下决心了。” “你下不了决心,这个我知道。” “你有什么根据这样说?” “你这样的人我还不知道?你就像窝里没长毛的鸟似的,给你什么你吃什么。” 卢其明被说中,默然。 “天长地久,友谊常在。”骞子说。 “欲死不死,不死犹死。”卢其明说。 “何必这么悲观?” “我悲观么?” “当新郎的人是不该悲观的。” “那就不悲观。” “你还是快些长出自己的老毛来才好。” “干嘛要长老毛?蝙蝠能飞,却是一根毛也不长的。” “你愿意做蝙蝠?” “愿意。让别人都有白天吧,我就要黑夜。” 骞子摇摇头,笑笑:“老大姐和你再见了。” 卢其明跟着就到下一站:结婚。婚后,他又从里面将墙上的洞堵了一遍。就让 那边的世界死了吧。 大学时的班长忽有信来,热情洋溢,邀他去省城聚会。屈指一数,大学毕业已 经五年了,毕业时有过五年后相聚的约定,并有八字约言:来时相见,互不惭愧。 他把信看了又看,最后躲入厕所撕碎,扔了。站在厕所里,他静静地想:没什么, 还来得及,等我有了儿子,再让他一切从头开始吧。 一年以后,他果然有了儿子。他给儿子取名呜涡。有博学者考证,呜涡系英语 Wall(墙)的音译,兴许正确,也未必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