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玮在蝶形立交桥上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向玙那儿。 “明天凌震宇要来,那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儿,轻易是不接受编辑意见的, 给他当过责编的人都说头疼。但这次他的选题又的确不错,对作者、编辑、还有出 版社都比较重要,已纳入下届‘金碗’奖评选书目,你可不能小视这个凌震宇呀!” 当古玮走过电话亭时,突然想起昨天下班时副总编者莫的叮嘱,一下踯躅起来。可 是,昨夜的那个梦,那个非同寻常,那个在她三十几年生命历程中已经是第三次出 现,似乎昭示着自己某种命运的梦立马又驱使古玮拿起了话筒。是的,她今天一定 要先去见向玙,她简直迫不及待地要去见他。早上醒来,她就有一种冲动——一种 向人宣泄,叫人诠释的冲动。她自然想到了向玙,她要请老莫开个恩,让她延续到 明天再和凌震宇交换改稿意见。 “……喂……老……老莫……” “……喂……是古玮吗?这么早就去出版社啦?” “……唔……不……不不,我还没去哩,我想……哦……我有点事,能不能…… 能不能请作者等一下,明天我再和他交换意见。” “嗯……什么事呀?如果不是很急,下午去办吧。我已给你说过,那是个很刁 的主儿……” “……那……那好吧……” 古玮放下电话,木然地朝公共汽车站走去。 …… “小凌呀,这次算你走运,给你当责编的小古,哦,她叫古玮,听说过吧?是 个很不错的女编辑。编龄不长,可书读得不少,特别是现当代的名著。她理论上很 有一套,自己又有实践经验,已出好几部书啦。她也是这次‘金碗’奖的竞争者。 不过,不过……” “不过她有点爱挑剔作者,对么?”凌震宇眉头一挑,很知内情地接过话头, “莫总,你甭说,我也知道。……我倒想领教领教。” “真的想领教吗?我来了哩。”早已站在门口的古玮恰到好处地接上话茬,一 个箭步跨进门去,出其不意地向背门而坐的凌震宇伸出手。 凌震宇被这旋风似驾到的古玮将得有点发懵,但他即刻便镇定自若了。他本能 地起身施礼,双手相握。可他握着的手是冰凉的,而且很快就从他手中滑了出去。 凌震宇顿感怅然,缩回手时,他很想回敬一句叫古玮也怅然的话,但话到嘴边,却 变成了一句很绅士的用语:“久闻大名,不见其人,今天见到您,非常高兴,能请 您作责编,更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哪!” “哪里,哪里,彼此彼此,相互磋商,相互学习嘛。”古玮潇洒地脱下风衣边 答着话边往衣帽架上挂着衣服。 老莫不解地打量着这两个年轻人。凌震宇今天怎么啦?比过去简直判若两人, 谦恭得近乎怯懦。小古也是,平时对作者那么客气,今天初见人家,却那么带刺儿。 他起身踱到屋中间,像什么事儿也不曾发生,笑盈盈地寒暄道:“古玮来了就好啦。 既然你们已认识,就不用我介绍了,你们先谈谈,你们谈槁吧,我还有点其它事。” 凌震宇听老莫这么一说,忙侧身过去拦住了他。 “莫总,别忙,别忙走,遵您老人家旨意,今天我把上书的照片也带来了,您 先看看,中意不中意?”说罢,他从精致的咖啡色麂皮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朝办 公桌上一倒。 老莫扶了扶老花眼镜,拿起三张照片对比了一阵,然后从眼镜下瞟一眼已经落 座在对面的古玮,说:“小古,还是你来帮他挑一张吧。” 古玮并不起身,不紧不慢地伸出两个指头,在老莫递过的照片中拨弄了一番后, 眯缝着眼把头偏向还站在桌边的凌震宇问道:“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 “是吗?我可不以为。”古玮仍然眯缝眼斜着凌震宇。 古玮颤笑了一声,兀自说道:“现在的男女作者都好玩儿,女的总是带着书走 进书,要么靠一个大书架,要么捏着或者凝视着一本书;男的呢?却要带着烟走进 书,不是叼着一支烟,就是举着一支烟,周围还布以腾腾白雾。” 老莫和凌震宇这才明白了古玮为什么不以为然。凌震宇又一次尝到了挑剔的滋 味。 他摆出很谦恭的样子,认真地问道: “以古老师之见,选什么样的姿势,拿什么样的道具最好呢?如果你当下出书, 又会上一张什么样的照片呢?” “先给你作一纠正,叫我古玮吧。谁都知道文艺界的人只认才,不认职务,文 人们更是不轻易称师道爷。你今天大概也是违心的吧?”古玮很快地睃一眼老莫, 继续道:“老莫,你说是吗?” 老莫尴尬地点点头,古玮笑了笑又一本正经地对凌震宇解释道: “至于摆什么姿势,拿什么道具,自然是各人根据各人的气质、爱好啰。背靠 大书架、叼支烟又何尝不可以呢?我不过把它概括化了,有些偏激。不过,我肯定 是不会拿这种照片上书的。或许,我根本就不上照片,让读者去任意想象;或许, 我会站在一张大蜘蛛网前面照张劳蛛结网,或面对一只大苍蝇、大猩猩什么的照它 一张……” 老莫在藤椅上扭动一下身子,想打断古玮。古玮抬头对老莫粲然一笑,瞥一眼 窘得面红耳赤的凌震宇,不经意地继续说:“我属‘天蝎座’,我还可以去捧着一 只蝎子……” “小古啊,别开玩笑了,我记得你那天拿给我的照片不是你说的那样,好像是 站在一个什么井架边。那天我忙着接待一个作者,没仔细看,待我这会儿来认真瞧 瞧。”老莫实在见凌震宇尴尬难受,忙接上这个话头,边说边去开抽屉。 听到这话,凌震宇眼睛一亮,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说实在的,他今天来谈稿, 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平常他根本没把任何女人放在眼里,当他得知这次新宇出版 社将把他作为“金碗”奖竞选的新作《我的困兽时期》拿给早闻其名的古玮做责编 时,他也不以为然。心想,那么多难对付的编辑、主编、总编甚至社长,他都对付 过去了,一个小女编辑能放她进眼里么?他心想“井架”和“书架”有什么区别呢? 说不定“井架”比“书架”还土还俗哩! “我来开开眼界,开开眼界,看看古玮编辑别致的艺术照。”凌震宇几乎是从 老莫手里一把抢过那张照片的。他略过照片的主人公,视线直刺那要命的作为道具 的背景。他愣住了,这哪是什么“井架”,这是著名的埃菲尔铁塔呀!她出过国? 难怪她身上有着那么一种高贵的、咄咄逼人的成就感。哦,照片上的女主人公又是 怎样一个女子?浑身都流动着艺术的光波。她上面的着装是凡高笔下《向日葵》那 种灿烂的黄,下面是凡高《阿尔的吊桥》那种宁静的蓝,一身飘逸的裙装与“铁塔” 斜角排列,遥相辉映,使整个画面构成一副动静反衬,刚柔兼备,堪称为自然审美 的佳品。至于照片中人内在的心理活动,那更是无法去猜想了。他不能再往下看了, 在这帧玉照面前,自己那叼着烟斗的形象实在不堪一睹。“不过是世界公园的一尊 模型,认什么真呀!”古玮见凌震宇看得那么认真的样子,不禁好笑,她从他手中 夺回自己的照片又递给老莫,然后说:“言归正传,咱们谈稿,谈稿吧。老莫,你 也别走,本来三审的人都该一起给作者谈,老严又出差了,我怕我一人说服不了他。 对么,凌震宇?”说着,古玮已从抽屉里端出凌震宇的书槁。 凌震宇真服了眼前这个女人,思维密度如此地高,思维跳跃又如此地大。更叫 他叹服的是,她那么善于驾驭人,居然这个大出版社的副总编她也要安排安排。看 来今天真不能小视这个女人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瞟了一眼已经摆在三人面前 的书稿,决定继续忍下去。小不忍则乱大谋,得让书稿尽快过关。于是,他堆出一 脸烂笑,不再多说,只是简单地两句:“很好,很好。” 老莫没顾上答话,挪过照片,换了副眼镜又确认着真假“铁塔”。 “呃,老莫呀,还是你先说吧?二审者严和你才有他的代表权。最好先谈谈 ‘金碗’奖的具体要求,行吗?说实在的,凌震宇和我的那部小说,能不能评上, 我心里还没个准儿。看来,最有希望的可能是向玙。” “呕,你说什么?向玙的最有希望?”老莫放下照片,睁大眼睛盯着古玮,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凌震宇更是大吃一惊,他正端起茶杯准备往嘴里递口水,一听向玙两字,差点 把杯子掉到地上。一切都明白了,这个女子今天如此对待自己,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白面小生。 “别急嘛,我前几天加班加点看完了向玙的书稿,比较了一下,才有这些想法 的。” “你说的是那部《当代“罪人”》吗?” “是的。” “对这部书你真那么肯定吗?” “好像我的感觉还没有欺骗过我。” “那你具体谈谈。” “今天不是要给凌震宇谈吗?” “没关系,没关系,谈谈你认为好的作品,我也长长见识,长长见识。”凌震 宇一边说着违心的话,一边揣摩着眼前这个女人与向玙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一种直感,还没形成具体的意见。” “直感很重要。”老莫为初审已经通过了一部好作品显得有些兴奋。 “直感很重要。”凌震宇重复着老莫的话,想摸摸这个女人对向玙情感的分量。 古玮诡秘地一笑,然后漫不经心地拍拍凌震宇的书稿改口道:“老莫,还是你 先谈谈评奖的具体要求吧。当着一个作者谈另一个作者尚未出版的作品,这……合 适吗?” “这……你这个小古啊!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终于有一部有点眉目的书。嗳, 好些年没评这么大型的文学奖了。第三、四届合在一起,机会难得啊!仅京城就有 十几家出版社推选作品,还有各省、市竞争,极不容易,极不容易啊。要是这次能 在我们推举的作品中评出两部,我莫怡望就死也瞑目了。呃,你为什么对你自己和 小凌的作品信心不足呢?” “我的么,当然也不便在这儿说了,何况我也不能自己给自己当责编,说了也 不算数。往后谁当责编,谁有发言权。至于凌震宇的,嗳,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慢慢说吧,既然已经坐到一块儿了,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呢?慢慢说吧。”老 莫怕她又扯远了,忙补上一句。 “好吧,我就来说说初步意见,供你们参考。”古玮突然一本正经起来,边打 开公文夹,边一丝不苟地评价起来:“总的来说,凌震宇的这部小说《我的困兽时 期》,比起你当年获奖的纪实文学《中国壮阳热席卷全球》多出了几个层次……” “呃……呃呃呃……别扯那么远,别扯那么远,纪实文学不能与小说相提并论, 不能相提并论。”老莫不知古玮今天到底怎么了。如果她真有什么急事要办,没准 假,心不在焉,那也犯不着对凌震宇过意不去。如果是作品不行,也可以直说,用 不着东拉西扯,这不是她一贯的工作作风呀,莫非她对他有着什么成见? 凌震宇一听古玮提到当年通过书商二渠道走红的那本纪实文学,不禁怒从中来。 这与其说是肯定,不如说是在挖苦、贬诋,这话的源头不是来自向玙才怪哩!那是 个自诩为“纯文学”、“严肃文学”的守墓人,从来就没把纪实文学、通俗文学放 在眼里的人。他咬了咬牙,很想回敬古玮几句,但见老莫已经帮他说了,又忍了下 来。 古玮仍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我又没看过凌震宇其他作品,唯一只读过他的 这本畅销书,再说也是获过奖的。不拿他自己的作品比,难道拿人家的来比较?再 说,这样比一下,也符合辩证法……” “就事论事,就事论事,谈他现在的书稿,谈……喂,哪里呀?”老莫一句话 没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喂,什么?马上开社务会?社长下午要走?好好好,就去,就去。” “听见了吧?我得开会去了,你们谈吧。”老莫巴不得找个由头离身,让古玮 集中精力谈稿。他知道古玮适合独当一面工作。虽然,古玮来的时间不长,但她的 个性他还是比较清楚的。有时,她的确有些“牛”,可业务能力是没说的。可当他 走到门口时,又猛然回过头来,正好碰见凌震宇乞求的目光,他又不放心起来。再 向古玮叮嘱一句:“好好谈,尽量谈到一条路上去。”这才开门出去。 沉默。 还是沉默。 “古编、古玮编辑,你放开地谈吧,无论是一种什么结局,我……我都能接受。” 凌震宇终于在沉默中鼓起勇气开了口。他多半已明白了古玮今天对他如此态度的缘 由,便作了最坏的准备,无非这部书就死在她这初审的手里。可也未必,死灰还可 复燃哩。想到这里,他坦然起来,无畏地望着古玮。 古玮不吱声,从公文夹里“哗哗”地撕下几张纸递给凌震宇然后才说:“给, 意见都在上边,你拿回去先看看,我们另找时间再谈。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抱歉!” 凌震宇没想到古玮最后会给他来这一手,恨不得把她递来的纸撕个粉碎,然后 拂袖而去。但当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满满的几页字后,又陡然感到她的话是真诚 的,虽然有些冷酷。他咽下一口唾沫,起身折上纸页揣进衣兜,然后把自己的书稿 往腋下一夹,重重地,但仍是很绅士地吐出两个短语: “好吧。再见!” “再见!”古玮起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