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能再让那个女人来胡搅蛮缠了,见到她就恶心!”向玙写完贾灵灵《秋天 也是花季》评论的最后一个字时,脱口说出了这句话。他像做了一件自己极不愿意 又不得不做的很肮脏的事一样,急急忙忙拿了毛巾和香皂去水房冲洗。他觉得自己 可鄙、导师更可悲。哪有还没出书,就请吹鼓手“咿哩哇啦”鼓吹的事?这年头真 邪乎,真没治了!他打算把写好的评论和帮她添的那几个“绝活儿”一起给徐导送 去,让他通知她去他那里取。他不管导师怎么看待这件事,他确实害怕再见到贾灵 灵了! 出乎向玙的意料,徐导非常高兴地接过向玙代他写的评论,嘴里不住地说: “谢你了,谢你了,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一天要应付八方约稿,八头开会,还要 写自己的书,还要给你们上课,还要……唉,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给她字斟句酌地 改稿、写评论呢?推又不能推,她在这房子里出出进进好几年了,感情上也放不下…… 唉,总之,感谢你了,感谢你了……” 向玙想着导师日渐发白的鬓角和日渐加深的额纹,突动侧隐之心。他也确实不 容易啊,师娘出国几年了,儿女们又各在一方。如果再没有毕媛和贾灵灵两个女人 在他房子轮流进进出出,他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想到此,他似乎对贾灵灵的恶感减 轻了一半。他非常理解地对导师说:“尽快通知她送去编辑部,或许能赶在出书前 见刊。”说完后,他就托辞说约定交稿的时间已经到了,自己还要忙着去改书稿。 他估计,导师马上就会通知贾灵灵来他这儿,毕竟这是一个很好的由头。 向玙走后,徐培苗本打算把书评看一遍后再通知贾灵灵,毕竟这是以他的名义 写的。但他想到羽翼已丰的向玙这几年写的各类文章已经得到很多专家的首肯了, 尤其是他的长篇小说评论大有超过他的势头,哪还用得着他再去挑挑拣拣呢?再说, 近日来,毕媛不知忙什么去了,一直没来。贾灵灵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老往她 那儿跑,又太招人显眼,不如现在就给她打个传呼,自己也该有个人抚慰抚慰了。 正在商场购物的贾灵灵接到传呼后,即给徐培苗通了话。当她得知向玙把书评 写好并已送到徐培苗那里去了后,一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是为了讨好他的导师 吗?是怕她再拿这事作由头往他那儿跑吗?她宁可是前,而不是后。说实在的,那 天她从向玙那里走后,几天几夜都没睡好,终日魂牵梦绕。她一直等待着向玙通知 她去取稿这一天。这下可好,他给你来了这一招。也罢,不管他看谁的面子,总算 把书评写出来了,等把稿子发出去后,再找借口去“感谢”他,也不为迟。“精诚 所至,金石为开,我不信你向玙是油盐不进的四季豆。”贾灵灵站在商场门口的大 壁镜前边整理着行装,边自言自语地说。 贾灵灵匆匆忙忙赶到徐培苗那里,二话没说,拿起书评就看,看完后,她才把 眼睛笑成月牙似的问徐培苗:“嘿,老头子,你的学生已超过你了,你不嫉妒他吗?” “看你这是哪里的话?随便哪个老师都巴不得自己的学生超过自己哩。嘿嘿, 小向的确不错,文章写得还行吧?” “那还用说!” “这就好啦,你高兴,我也高兴!”徐培苗边说,边往贾灵灵身边靠,把一根 剥了一半的香蕉递到她的嘴边。 “又想啦?”贾灵灵咬了一口香蕉,娇嗔道。 “嗯。”徐培苗顺势把她搂进怀里。 “今天不能太久,一会儿还要去新宇出版社,知道吗?” “知道。我把给老莫的推荐意见都已经写好啦,你和书评一块儿带去。” 贾灵灵本来只想应付一下老头子,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涌起一股热潮。是 啊,他想得多周到啊,这么几年,要不是攀上了他,要不是他带着她到处去“走动 走动,认认人”,她能有今天吗?她贾灵灵无论在别人面前如何地逞能显胜,但她 内心是虚弱的,像她这样的人在北京算个什么呢?车载斗量。她那些破文章要是没 人加工,会狗屁不是,没有熟人,别人会看都懒得看一眼就扔进垃圾堆的。她哪能 和人家古玮这些凭实力闯京城的女人比呢?徐培苗真是她的一座桥,一座金桥啊! 贾灵灵捧起徐培苗的两腮忘情地吻了起来…… 贾灵灵赶到新宇出版社时,正好是下午上班时间。她很容易就找到了老莫的办 公室。老莫正在聚精会神地终审古玮的参选作品《不朽的哀乐》。贾灵灵向他呈上 徐培苗的亲笔信后,就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老莫边拆借,边从眼镜上方的空隙处 打量起面前这位不知该归为哪一类的女性。看完徐培苗的推荐信后,老莫推推眼镜 又打量一番贾灵灵,然后用疑问的口气问道:“你就是贾灵灵吗?” “你以为我不像吗?莫总。”贾灵灵嗲声嗲气地发出了在徐培苗面前那种固有 的声音。 老莫“呃”了一声,感到牙齿酸了一酸,说:“你坐,你坐吧。” 老莫径直看起书评来。这字体如此眼熟,却非徐培苗的,他正要问贾灵灵是怎 么回事时,贾灵灵抢他前面开了口: “是这样的,莫总,徐导他很忙,写完了初稿后,叫他的学生向玙帮忙誊写了 一遍。” “什么?老徐现在写文章要人誊啦?以前他可是再长的东西都是一稿成呀!这 是文学界众所周知的。唉,老兄退化了,退化了,可悲,可悲呀!” 贾灵灵一阵面红耳燥,她没想到眼前这个老头这么厉害,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撒 谎就露了马脚。她正想再找个借口去搪塞一番,这时进来一个编辑叫老英到办公室 去接个电话。 “请他拨到我这边来。” “不行,人家说是长途。” 老莫起身叫贾灵灵稍候,就接电话去了。 贾灵灵连连点头答应,可一俟老莫前脚出去,她后脚就站了起来,她要抓紧时 间看看老莫桌子上摆的那部书。刚进来时,她只瞟见一个书名和古玮两个字。 “《不朽的哀乐》?他妈的,又装神弄鬼了。妖怪!真是个妖怪!”贾灵灵咬 牙切齿地边骂边翻着那摞稿子。翻着翻着,她突发一个恶念:抽它几章走,扫扫她 威风。他妈的,不能好事尽让她占了。贾灵灵心到手到,眨眼间就从那摞按章节装 订好了的稿子里抽了几叠顺手装进自己的挎包里。“看你还能不能够马上出书?看 你还能不能够参加评奖?妈的!”贾灵灵偷了稿子,还不足以出气,接着又骂几句。 她本想再看看初审和复审对这部书的意见,一下听见楼道里传来了老莫的咳嗽声, 赶忙坐回原来的位子,做出规规矩矩的样子等待着老莫。 “对不起啦,让你久等了。我这就接着给你看。”老莫进屋客气地和贾灵灵打 了个招呼,又捧起了那个书评。 “没事儿,不着急,不着急。”贾灵灵装腔作势地谦虚着,心里免不了还是有 些发慌。 老莫一鼓作气看完书评后,转过身细眯着眼又盯了片刻贾灵灵,然后才慢慢地 说:“这个书评不论是谁写的,我看都不像老徐的笔调。唉,不管像不像,总的来 说是写得不错的。但是,我还没看过你的这部小说,怎么签署评论的发稿意见呢?” 贾灵灵一听急了,忙说:“我的这部书在皇城出版社出,因为他们只能出书没 有刊物,所以徐老师就介绍到你这儿来。他说你们出版社既可出书,还办了自己的 季刊,说你既是管出书的副总编辑,又是季刊的主编……” “对对对,这些都是事实,问题是……” “你对我不熟悉,对徐老总不陌生吧?你该相信他……是么?”贾灵灵一句赶 着一句地说,生怕老莫推辞了她。 老莫推推眼镜又盯一眼贾灵灵,心想,这个女人一口一个徐老,你不买她的账, 能不买徐培苗的账么?他只好转过身去,给《新宇文学》的执行副主编写了一个条, 然后交给贾灵灵叫她自己再跑一趟。 贾灵灵接过条,拿起桌上的书评,就向莫总告辞。她一怕老莫变卦,二来做贼 心虚。不过,她走到门口时,又抖起了威风,她似乎换了一个人一样,倩倩地回过 头去很轻慢地对老莫说道:“谢谢你啦,我代老徐谢谢你啦!拜拜!” “咦,刚才还徐老长徐老短的,怎么一下就颠倒过来变老徐了?她和徐培苗真 的有一种不明不白的什么关系吗?嗯,得抽个时间问问他。”莫怡望端起茶杯呆坐 在那儿不住地摇着头。 从导师那里回来后,向玙就忙着收拾自己的书稿准备去出版社找古玮。按往日 的速度,早该完成了,就因为给贾灵灵写书评,找“绝活儿”延误了几天。再不去 交稿,又该古玮数落了。向玙又想起古玮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管怎样,他是服她 的。要没有她的鞭策,哪有今天的长足进步?向玙不禁掐头去尾地哼起了一首青海 民歌: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哟,什么好事,令你这么开心啊,我可很难得听你这么哼哼叽叽过哩。”文 高抱着一摞书从外边一头闯进屋,挖苦起向玙来。 “噢,你当我是苦行僧呀?只许你花天酒地,不许我乐呵乐呵?什么事令我开 心?告诉你吧,我的上一部书稿改完了,今天要去出版社交差啦。” “那是个由头,是想你的古玮了吧?是吗?”文高扮个鬼脸,故意对向玙煽情。 “是又怎么着?难道你还不理解?” “理解,理解,我怎么不理解,我经常不回来,不就是给你们腾出块地儿来?” “你他妈的,真会说话。要不是你在外边有‘花柳’可寻,还不是像守城堡一 样守在学校?” “哟,哥们儿,你咋这么了解我呢?凭着这,咱今天中午喝几盅!我买菜去。” “别别别,我马上就要走!” “你这就不对了嘛!你不能重色轻友嘛!好歹,我们这‘同居关系’也一年半 载了,也有那么点儿感情了。今天难得你高兴,也难得我在学校吃顿饭,怎么样? 喝几盅再走!” “好吧,就依你吧!” “痛快,痛——快!”文高一拍向玙的肩头,飞也似的跑下楼买菜去了…… 向玙和文高喝完酒,已是下午三点,赶到出版社时正好四点整。他忙忙慌慌地 来到古玮的办公室门前,敲了半天,里面也没一点响动。他后悔今天喝酒误了时间, 没事先给古玮打个电话。怎么办呢?去找找莫总,先把稿子交给他,回头再给古玮 解释吧。 可当他一走进莫总的办公室就结巴起来了,他红着脸,一再地解释因为没找到 古玮才把稿子先交给他的,没按审稿程序文稿,很不好意思。老莫很欣赏向玙这一 点,无论啥时候都是有礼有节的。虽然他已是他们的老作者了,但很少有事情直接 找他,一般都是先去找一下像古玮这些年轻的编辑。作为总编辑,他很喜欢这种藏 而不露、大智若愚的作家,特讨厌那些刚发了几个字,就自命要当文坛坛主,就有 事没事直接找主编、总编对话或者把稿子直接交给主编签发的混混儿。老莫鼻子眼 窝都是笑,又是叫坐又是倒茶,很热情地接待着向玙。老莫询问了一下向玙上一部 书的修改的情况和续书的构想,表示满意。他叫他抓紧时间写续书,但不能忽略质 量。然后老莫才告诉向玙说古玮老家有什么急事,出去打电话去了。向玙一听古玮 老家有急事,忙问莫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总说他不知道,只知道她昨天接到一 封信后,情绪很不好,老是出去打电话。向玙再也坐不住了,把稿子交给莫总后, 就告辞要走。他不愿意莫总看出他为古玮的事焦躁不安,但要他很平和地坐在那儿, 他又不行。莫总留他不住,就只好由他去了。 向玙又到古玮的办公室去敲了一下门,里面仍无响动。老家会有什么事呢?家 里什么人都没有了,唯一的亲人就是她和第一任丈夫所生的还不满十岁的儿子。离 婚后,儿子判给他父亲的,他们一家对他视如珍宝,儿子虎头虎脑,身体壮实,从 无疾病,而且出门半步都有人跟着。向玙想得头疼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不能傻 乎乎地老呆在古玮的办公室门前,只好到出版社门口去等她。 左等右等,一刻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仍不见古玮的人影。正当向玙焦 急万分、百无聊赖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于涩、粗糙但又故作娇柔的声音: “向玙是你呀?你站在这儿等谁呀?我正要去你那儿感谢你哩。” 向玙转过身去一看是贾灵灵,心里暗自叫苦。他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哦,是 你呀?又有什么大作要在新宇出版呀?” “你可真逗!明知故问。我哪有什么新作呀?一个长篇写两年,改一年,只怕 出书还得花一年,哪像你哟,又是小说,又是评论大战役套小战役,一个胜仗接一 个胜仗地打。我是到这儿来交你那书评的。唉,磨了一下午嘴皮,好说歹说,总算 留用啰。唉,你是不是站在这儿等古玮啊?” “就算是吧!”向玙冷冷地盯她一眼。 “哎,古纯真是好福气呀,遇上你这么个痴情郎了。可是……可是她值吗?” 贾灵灵话说半截盯了盯向玙,又斗胆说出了下半截。 “你……你说什么你?”向玙张大眼睛瞪着贾灵灵。 “别那么盯着我,怪吓人的。我是说……” “说什么?” “我是说,你非常优秀,她……她不配你。”贾灵灵眼珠一转,故作嗫嚅而又 好心地又重复了一遍她刚才的意思。 向玙绝对是不能接受她这份恭维和好心的。他宁可别人说他的什么什么不是, 怎么怎么不行,而绝不允许别人说古玮半点不是,尤其是贾灵灵这种狗嘴。他很不 客气地说道:“她配不配我,我配不配她,这是我们俩的事,用不着你空操心!” “哎,向玙,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呀!我不是想到我们关系不一般,哦,不不 不,我不是想到我们和徐导都有关系,我哪能把人家的话转给你呀?” “人家是谁?谁说她不配我啦?!”向玙虽然不想理睬贾灵灵,但他还是比较 在乎别的其他什么人。 “你真的不知道吗?哦,不过人家哪能当着你的面去说她很糟糕呢?明知道你 们在谈恋爱。” “别转弯抹角了,直说了吧!” “这话……怎么说呢?哎,我想先问问你,你们俩都从一个地方来的,但不知 道你对她那些事儿知不知道,在不在乎?” “你不就是说她离过两次婚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当然算不了什么!问题是……” “是什么?” “问题是她屁股后面还缀着一串……” “缀着一串崇拜者是吗?这就说明她很糟糕了吗?” “你看你,又不是写小说,你干吗要先人为主呢?你以为全是别人去追她、去 崇拜她啦?她难道就没有去……唉,我还是不说为好吧。” “她到底怎么了,你明说了吧!”向玙实在有些不耐烦了。 贾灵灵白一眼向玙,见他那故作无所谓,实则很在意的样子,心里颇为惬意。 但她转念一想,不能再这样折腾下去了。如果弄到后来,他真不感兴趣于此事了, 那她下一步就很难达到她的目的了。于是,她很快换了一副非常真心实意关心爱护 他的样子说道:“向玙呀,你是一个作家,但你更是一个学者,虽然东西方的思想 你都接受了不少,很想得开。但我认为,有些东西,作为情人可以接受,作为婚姻, 可能还是应该留有余地吧?那些事儿,因为我已经不止一两次听说了,刚才在出版 社还听人家说她和……唉,我真怕说了后影响你们的感情。” “直说了吧,我会正确对待的。” “但愿如此。别的我就不必多说了,只说今天听到的,说她,说她……说她跟 你们省里边那个作协主席,《锦城》的主编邹……邹什么来着?哦,叫邹戈吧?也 许你认识,但你不一定知道。唉呀,那才缠缠绵绵呢,至今还藕断丝不断的。说前 天好像她接到了邹戈的信还是邹戈到了北京,她一下就变得坐立不安的了,上班签 了个到,就人影都看不见了。有人昨天晚上去宿舍找她,今天又来出版社找她,都 没找着,所以害得你也站在这大门口苦苦等待……”贾灵灵一口气把话说到此,咋 了咋舌,又皮笑肉不笑地死盯一眼向玙,故作轻松地补问了一句:“这些,你都不 在乎吧?” “哦,原来是这样?”向玙并没去看贾灵灵,皱着眉头自言自语了一句,愣了 愣,然后侧过身似很平静地对贾灵灵道:“这没什么,她是他的下级,他是她的恩 师……不过,还是感谢你的关心了。”说完,他才白了她一眼,又补了一个“再见”, 就朝大门外边的公共汽车站去了。 “呃,别走呀,我话还没说完呀!”贾灵灵还没回过神来,只见向玙就已爬上 一辆刚刚停落在那儿的招手中巴。 向玙有些头晕,贾灵灵的声音像一只大马蜂的嗡叫一直还响彻在他的耳边。原 来如此?果真如此?一连串的问号一下挂满了向玙的脑际:难怪她这几天既无电话, 又见不到人影;难怪她把婚姻的事情一推再推;难怪她从不主动提起邹戈的名字, 而别人提出时,她也一笑了之。原来她心里有鬼,果真有鬼。不,不不,古玮不是 这种人,不是这种人,不是!邹戈虽然是发现她、培养她的伯乐,但古玮也的确是 一匹有实力的千里马。他们关系很正常,很正常。不可能,不可能。自己在N城, 那么好几年,从未听人说起过他们之间有什么问题,现在已离开那里两年多了,难 道还会再……怎么会呢?不可能,不可能?那么今天她又去哪里了呢?她到底老家 出什么事了?是一个什么神秘的人给她写了信呢?向玙下了车,漫无目标地东张西 望,一边张望,一边颠三倒四地想,望得眼花缭乱,想得脑袋生痛。当眼前的红绿 灯再次转换时,他突然决定到招待所她住的地方等她去,等她回来把这一切问明白 了再说。可他又转念一想,发现这个决定太幼稚可笑了。人的情感,人的心路历程 哪是那么简单的?一问就明了,那世间哪还有那么多九曲回肠、扣人心弦、要死要 活的爱情故事呢?再说,古玮天生一个神秘莫测、敏感、古怪的女子,弄不好,什 么也没问出来,反落得“拜拜”,那时怕一切都难以挽回了。怎么办呢?回去吧, 但是这么恶劣的心情,回去岂不更糟,文高也不在,在又如何呢?他那种人生观、 恋爱观,除了给你说几句“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或是“天涯何处无芳草”的 话,还能给你向纵深分析出个什么名堂呢?去徐导那里吧,不行,徐导根本就不太 了解她。再去找找老莫吧,也不行,古玮本来就不愿意让他知道他们俩的事。天啦! 又去哪里呢?向玙这才感到常人说的“讨口的人也要有两个烂朋友”这话不无道理。 自己来北京这么几年了,怎么就没有交上几个朋友呢?这还叫什么社会学博士,将 来还怎么去做一个社会活动家?可笑、可悲,可笑可悲之极!嘿,对了,何不去找 找他呢?凌震宇这家伙说不定这会儿正呆在他的“狗窝”里挖空心思地改他的破稿 子哩,去他那儿坐坐吧。 向玙在凌震宇的“狗窝”前等了半个多小时也不见他回来。他作了多种假设又 被他否了后,他突然想起了毕媛。这家伙肯定现已和这位部长夫人寸步不离了。想 到此,向玙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复杂的、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等他了,还是回去吧, 他悻悻地对自己说。 回到学校已是晚上十点。向玙打开门,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封寄自澳大利亚的信。 这分明是欣欣的信。可是,哪会有这么快呢?欣欣约他告辞还不到十天,难道 她就真的已去了那陌生的国度,就这么快地来了信?他似信非信地拿起信在灯光下 仔细辨认了一下字迹,的确是出自欣欣之手。他忙不迭地启开了信封。顿时,一股 清纯、甘醇、湿湿漉漉的风朝向玙迎面扑来: 阿玙哥: 你还在生欣欣的气吗,为那一日的不辞而别?你还记得欣欣吗?欣欣可没忘记 你,到这儿才两天,我就给你写信了,偷偷地给你写信。阿玙哥,欣欣好想你! 那天是这样的,本来我们打算到学校去向你告辞(我在港澳中心给你打的电话, 皮尔买的第二天早上的机票),可是我刚打完电话,皮尔就出现在我身后,他什么 也没问,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步也不离地跟着我,直到夜里已经躺在床上了,他压 在我的身上时才皮笑肉不笑地问我,还要不要去向你告辞,他说他陪着我去。我忍 受不了他的亵渎,直言告诉他,我不去澳大利亚了。他又甜言蜜语地哄我,并变本 加厉地要我,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这时即便能去见你,我也没有力气,也不好意 思了。不辞而别,我好歉疚,向玙哥。原谅欣欣吧,向玙哥。 我随皮尔来到澳洲,原以为能够马上嫁给他,找到一个归宿。谁知才不是那么 一回事。到了他们家的当天晚上,他妈妈就郑重其事地跟我谈话,说在他们那个国 家未婚同居是社会认可的,但是要走向婚姻却不是很简单的事了。特别是像他们那 样的大家族,大产业主,敲定一个儿媳妇,两代家长有一人不同意都不行。他妈见 我这么娇小纤弱的样子,显然不大满意,只冷冷对我说:“现在暂时给皮尔做一个 同居女友吧。”做一个同居女友,还是暂时的?我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可更让我 伤心的是皮尔。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皮尔是个性虐待狂和受虐狂,在中国时他还 好一点,一回到他的国家,那简直肆无忌惮了。回去的当天就叫来了他在那儿的旧 相好,当着我的面调情,把我扔在一边,而后又来疯狂地缠我……阿玙哥,我好后 悔啊! 今天他又去找他的那个旧相好去了,我趁机偷偷给你写几句,以后不知道还有 没有这种机会,也不知道这封信你能不能收到?我打算倾尽身上所剩的美元把这封 信用快件寄给你,以弥补我不辞而别的失礼! 阿玙哥,哥哥,情长纸短,恕我长话短说,在陌生城市的梦里,我唇间依然衔 着你的名字。 末了,让我遥遥地祝福你: 祝你功成名就! 祝你幸福美满! 代我问候徐导和古玮姐姐! 欣欣 祖国国庆日匆匆于澳洲 向玙一口气读完信,两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闭着眼,歪着头靠着门, 心中有声音在喊:“欣欣啊,这全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我千不该,万不该,不 该让你走啊!”他眼前不住地晃动欣欣那孤零、悲戚的样子,心里一股一股地揪痛。 是啊,她那娇小纤弱的身躯,那盈盈可握的蜂腰,还有她那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小 巧的乳房,怎经得起那头笨重的“棕熊”的如此折腾?在国内,欣欣就常被他撕咬, 抓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回到他的领地上去了,他还不用绳子勒她,用鞭子抽她 吗?这时正是那里的午夜,不知那畜生正对欣欣施展着什么样的暴虐?!想到此, 向玙万箭穿心,五脏俱裂,他觉得自己无能透了!一个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并肩负 着责任的女人不能给予呵护,尤其是已经知道她正在蒙难而不能拯救她出水深火热 之中,算什么男人呢?向玙鼻子一酸,禁不住流出了泪水,他又想起了那个令他歉 疚不已,后悔不已的夜。 那是向玙和欣欣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时候,那个礼拜六晚上,向玙焦躁 不安地坐在寝室发愣,欣欣拿着一叠诗槁飘然而至。 窄小的空间顿时生辉,叽叽喳喳的“小山雀”闹腾一番后,便静静地坐下来倾 听阿玙哥对她诗文的品评。阿玙哥引古索今,不分中外牵出一串串大诗人、大文豪 结合着欣欣的诗稿从“死亡”、“情爱”到“隐逸”、“思乡”的文学主题纵横而 论;从格律平仄的四言八旬到平淡如分行白话的表现形式侃侃而谈。向玙越谈越起 劲儿,仿佛他面对的不是欣欣一个人,而是所有写诗的人和爱诗的人。平常欣欣极 喜欢、极动心向玙这种一谈文学就进入一种忘我境界的模样。可今夜,她老是出窍 走神,听着听着,她一下扑进向玙的怀里,忘情地拱动着向玙的胸腹,喃喃地说: “阿玙哥,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了任何亲人,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从那天 徐导以长者的身份拜托你关照我时,我就这么认定了。我多么想……多么想每天每 天都这么依偎着你,听你侃侃而谈啊!阿玙哥……你……你娶了我……要……要了 我吧?我……我不在乎你是离……离过婚的男人,你是比我大一轮的男人。阿玙哥, 你要……要了我吧,今夜,我……我就给你。欣欣是个……欣欣还是个处女,我在 外边问这么些年,守身如玉,好像就是为了等着给你……阿玙哥……救……救救我 吧,如果你,你不要我,我……我将在劫难逃……我已经被一个……一个洋公子纠 缠。” 一股热流一下从向玙脚心升起,顿时遍布全身,他陡然感到脖子发紧,口舌发 干,他的喉结不住地抽动,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回 答怀中这个让他怜爱、疼惜,也令他动过心的纯情少女这突如其来的希求。答应? 安抚?谢绝?阻止?都不足以表达向玙此时复杂的心理。好半天了,他才结结巴巴 地冒出一句:“欣欣,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谁?”欣欣神经质地从向玙怀里抬起头来,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疑虑的光: “你骗我,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也没在这儿见到过她。” “她也在北京,但离我较远,我们都在写东西,很忙,很少见面。” 当向玙把他和古玮交往的前后经过告诉欣欣后,欣欣陡地跳到屋中央,像个孤 注一掷而又输得精光的小赌徒放声大哭起来。向玙更加手足无措了,哄也不是,劝 也不是,只有唉声叹气地坐在那儿任她哭泣。 毕竟欣欣是爱他的,也是懂理的。闹腾了一会儿后,她就安静下来了,她重新 扑向了向玙的怀里。她坐在他的怀里轻轻地拿起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搓揉,接着 又捧起向玙铁青的腮帮仔细地端详,然后伸出她的五指在向玙那紧锁的眉宇间来来 回回轻轻地抚摩,抚着抚着,她又禁不住了,她忘情地吻起他来,她像雨点一定要 敲打禾苗,阳光一定要照晒树木那样不可抗拒地将她的吻落满她阿玙哥面部的每一 个角落。她且吻且说,她说她不忍心让他横亘在两个女人之间作难,但她还是要爱 他,她也希望他爱她;她说她看得出来他还是爱她的,只要有这一点就行;她说爱 是无可非议,无可责难的,因此,她必须叫他要她一次,她一定要把她的初始给他, 因为他是她最心爱的男子;她说将来无论是一种什么结局,她都无怨无悔,无怨无 悔!说着,说着,她就拉着向玙的手往她的内衣里伸…… 向玙大脑里一片空白,接着就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那是古玮的,是一张更加凄 艳、打人的苍白的脸。 “不,哦,不不!欣欣,我不能这样,我只能是你的哥哥,是你的哥哥!”那 张苍白的脸驱使向玙一下推开了坐在他怀里的欣欣。 欣欣傻了似的站在屋中央,死死地盯着向玙,好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会歉疚,会后悔的!”然后像一片羽毛似的飞出了向玙的屋子。 过了一个礼拜,当向玙再见到欣欣时,欣欣已经历了她人生最重要的质的飞跃 ——她不再是处女了。她在向玙痛苦之极,以酒消解的当儿,这么说。她说得那么 平静、那么无所谓,更令向玙肝肠寸断,他忍不住抱住欣欣失声痛哭起来。欣欣已 没有了泪水,仍是那么平静,那么无所谓地拉开他的手,一层一层地剥掉自己的衣 裤,然后从容地平躺在他的床上,轻轻地说:“向玙哥,这下你应该要我了,因为 你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了。如果你觉得自己还清醒着,你可以再喝两杯、三杯,让自 己彻底迷糊了,再要我……” 向玙扔下杯子,狼也似的奔了过去,他还能顾忌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呢?他抚着欣欣软玉般的胸体,抚着世界上谁都看不见、摸不着的至真至诚至纯的 晶莹剔透的灵魂,一寸一寸地亲着欣欣,吻着欣欣……他终于让她如愿以偿了…… 但这之后,向玙觉得自己虚伪、卑怯,罪孽深重,他不敢再见欣欣,更怕见古 玮。如果欣欣是以一种天真、纯情、坦荡的方式挖掘了他,揭示了他>那么,古玮 又以她的成熟、执拗、神秘鞭策着他,一固定着他。向玙无所适从,无法安然。 这种心理折磨一直延续到欣欣见到古玮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向玙差一点就把 事情的真相全部向古玮抖露出来。谢天谢地,古玮竟没有穷追深问,而他也在她的 大气、宽厚中学会了隐匿。可是,对于欣欣呢?对于欣欣受那无止无境的肉体折磨、 灵魂折磨,他能熟视无睹、心安理得吗?当欣欣每一次在他面前撩起她的衣襟,向 他展示她身上那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时,他就痛心疾首,就深深地自责,就产生 一次拯救欣欣出苦海的念头。可是,他除了能给她谈谈诗,谈谈文学,他还能为她 做些什么呢?她的吃,她的穿,她的住,她的各种开销,是他那点微薄的薪水所能 支付的吗?他唯一能给她的还就是那么一点儿可怜的精神安抚。欣欣终于想明白了, 终于随那个她虽然不爱,但却能满足她的物质生活,为她提供一方生存之地的洋公 子去了。正当向玙为欣欣的彻悟和适应感到释然的时候,欣欣又来了这么一封信, 向约彻底地歉疚,彻底地悔恨了!这么天遥地远的,连给她回封信都不知寄往何处, 怎么去安抚她、拯救她呢?天啦!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向玙一滩泥似地倒在床 上,把欣欣的信紧贴在胸口,泪眼婆婆地望着天花板,无奈之极,痛苦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