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凌震宇在寰艺大文化集团有限公司已正式上班一周多了,但毕媛对他来说仍是 一个谜,他除了知道她是这个公司的董事长、总经理外,其余一无所知。金部长也 从未露过面,对毕媛办这个公司是支持还是反对,毕媛也不曾提过,只是在挂牌剪 彩那天对前来恭贺的客人浅浅地说了一句:“老金很忙。”她住哪里谁也不知道, 神出鬼没的,既无专车接,也无专车送,几乎每天往返都打一辆豪的。更叫凌震宇 受不了的是,他至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角色。平心而论,他从第一次给毕媛出点子 买电脑记事簿到后来对整个公司的筹划,毕媛几乎无一没采纳。而且他还不分昼夜 上窜下跳地干,没有肝脑涂地,也是尽足犬马之力了。他记得,为了给公司搞那个 总体规划设计方案,他在他那个“狗窝”里三天三夜没合眼,仅靠一壶水,一条烟, 一摞干饼子支撑着。当他捧着方案会见毕媛时,身子虚脱得差点休克过去。可毕媛 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眼睛全在那卷纸上一字不漏地扫视着。末了,她才一拍一脸 煞白的凌震宇的肩头叫道:“想得周全,写得精细,好嘞!如此这样,我们的大文 化公司就名符其实啦!”她抱着手肘在屋子里转着圈,仍旧没有发现凌震宇已疲惫 不堪,一句紧巴着一句兴意盎然地说:“我们这个公司是不应该仅仅把它办成一个 办个什么刊物,出点什么书籍的小公司。我们应该涉足整个文化领域并拓宽它的外 延。你说得很好,我们要把它办成一个大文化的包装公司,除了办刊物、出书籍外, 还应搞一个大的基金会,开研讨会,评奖,请专家、教授、博士当顾问,搞评论。 不局限于文学作品,什么影视、舞蹈、音乐、美术,甚至体育、服装设计、服装表 演、装饰、美容等等都可参与。另外还可以搞一些文化事务的咨询,包括替艺术家 们评公理打官司……”凌震宇以为这个方案这么深得毕媛的赏识,由此会给个说法, 明个份儿。谁知她那金石之口在一阵赞叹之后,又牢牢地关上了,直到挂了牌也不 曾开过。凌震宇成天价秘书不像秘书、干事不像干事,哪里有事哪里就有人往哪里 叫,不明不白的,好像谁都可以使唤。凌震宇憋得难受,几次欲问毕媛,却被那一 副似笑非笑、不冷不热的面孔挡回去了。挂牌后,他还陪毕媛单独去了一趟京郊的 一个大观音庙。他把那天当成一个绝好的机会,想大献一番殷勤,看毕媛能不能开 开金口。即使得不出个所以然,至少也可以近距离地了解了解她,巴结巴结她,向 她递个话出去。谁知那天这女人出奇地庄重、严肃,不论在庙宇里还是在往返的车 子里,她除了谈及各类观音菩萨的话题外,其余的事只字不提。而对公司的事儿似 乎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上心。又过了几天,凌震宇终于憋不住了,便找了个机会巧妙 地向金都生探问道:“都生啊,你给凌大哥说说,你妈咋的啦?怎么现在比挂牌前 情绪不高?是身体不适,还是有其它什么原因?”金都生诡秘地盯了盯凌震宇,长 叹一口气,低着头简单地回答道:“可能是为办公司的事,我妈跟我爸吵了一架。 另外,也许……也许还有我妈见我老大不小了还没对上象犯愁。”凌震宇听了后, 似信非信,只是“哦”了一声。没再往下深问。 那天晚上,凌震宇失眠了。他翻来覆去绕着金都生提供给他的那两个似是而非, 或者似非而是的缘由想了很多很多。一连串的问号挂在他的脑门,最后还是落脚在 毕媛同部长关系和金都生找对象这两点上,他断定目前这两个问题可能是毕媛最大 的心病。 毕媛为什么同金部长吵架呢?是金部长不支持她吗?金部长为了保自己的乌纱 怕受连累?是因为老婆干事业去了分了心,出现了感情问题?凌震宇这时有些埋怨 自己过去对毕媛家的事所知甚少。怎么不多去向向玙打听打听呢?那家伙对毕媛其 人其家一定了如指掌,看来还得抽个时间上他那儿走走。凌震宇又一想,不行,自 己已经在毕媛手下干了这么些天了,还反过去给向玙说自己对自己的主子一无所知, 还去向他了解自己的主子,岂不笑话?特别是要再遇上那个厉害的古玮,不知又要 叫她讥讽成什么样子。还是自己去想法接近她,打通她吧。可是又怎么去接近她、 打通她呢?毕媛不是那种婆婆妈妈、抉细剔微的女人,你从小事入手,她根本不会 在意。她也不打麻将、不跳舞,一下班就走,你根本无法挤进她的业余时间。怎么 办呢?嘿,都生不是说了吗,他妈还有给他找媳妇的一大心病,对,何不在这件事 上去做做文章呢?凌震宇把他在京都所认识的姑娘一个个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都 否了。最后他眼睛一亮,思绪一下跳到阿琪身上。对呀,拿阿琪去做件贡品,毕媛 肯定喜欢,阿琪人又漂亮,又年轻,还是个大学生,都生那小子还有什么说的呢? 一定会高兴得像贾宝玉见了林妹妹。可是自己又怎么办呢?阿琪是作为自己终生伴 侣考虑的对象,已经甜甜蜜蜜跟自己这么些日子了,怎么舍得她呢?还有阿琪,她 能答应吗?不行,这样太残酷了,自己不能接受,阿琪肯定也不能接受。 停留在这个百点后,凌震宇一下无路可走了。就像当年他虽然溺水被救,却没 了亲娘一下无路可走。呃,想到当年,他脑子一下又蹦出个人来。对了,何不去找 他谋个点子呢?“中,那家伙一定中!”凌震宇脱口蹦出一句家乡土话,一屁股从 床上坐起来,摸索着在黑夜里点燃了一支烟。他竭力克制着不去回首不堪回首的往 事,可他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偏偏像他刚刚吐出的烟雾顿时布满在眼前。 当年从水中将他救出来的老汉姓白,是镇边上的一个菜农。这老汉从水里把凌 震宇救上岸后就以为没事了,不料凌震宇的妈当下又被洒水车撞死。无奈之下,白 老汉将凌震宇领进了自己的家。 刚进白家门时,凌震宇怯生生地不敢说一句话,望着那像爷孙般的一父一子, 他手足无措。到了晚上,白老汉才把他的儿子和凌震宇叫到一起,一手拉住一个娃 说:“今儿个起,你们算是兄弟俩了,好好的,听爹的话。”又对他的娃说:“你 比他大,不许欺侮他!”由此,凌震宇才知道,白老汉人过半百才得子,老伴难产, 生下儿子后就走了。白老汉为了儿子将来有出息,给他取名叫白旺名。没有女人撑 家的三个男人是怎样艰难度日的,凌震宇已经难以记清了。他只依稀记得他和白旺 名两个有时好得真像一根藤上的苦瓜,有时为了争父亲的宠又打得鼻青脸肿,不可 开交。到了读书的年龄,他们又时常为争看一本书吵得不可开交。有一天,他俩正 在为争一本没头没尾的《基督山伯爵》小人书打骂时,白老汉回来了,他朝两个娃 一瞪眼,吼道:“争人家的书有鸡巴啥用?有本事各家写去!” 当初这也许只是白老汉一句随便的气话,并无高瞻远瞩的激将之意,但它却像 种子一样播进了两个幼小的心灵。若干年后,两个娃不管以什么手段,不管水平高 低,都出版了各家的书。只可惜的是,书出之时,白老汉早已归天。 白旺名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又不安心学父亲当菜农,便在一个深夜偷了 母亲留下的一包玉首饰闯世界去了。白老汉出去找了半月,一无音讯,悻悻而归, 回家不久就中风而亡。 凌震宇上到高二时,被迫休学。从此,一边打工,一边自学。在那些日子里, 他越发有一种不甘人下的倔劲儿。他暗暗发誓,要改变自己的地位,要出人头地, 要报仇雪恨,要让母亲重新给他改的名字响彻云霄,震慑宇宙。他做了很多美梦, 选了好些途径,他依次学过木工、泥工、石匠,又去合作医疗点学了几年赤足医生, 后来又做生意倒卖玉器。最后,还是白老汉那句骂他们的话让他重新定位在文学上。 那时他的视野更宽广了,他几乎什么书都读,什么文章都写。几年下来,他读了亿 万字的作品,写了百万字的文章。写作畅销书是他的突破口,他做梦也没想到,他 会无师自通。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在他那个地区乃至那个省里有了气候。他 既出了名,又挣了钱。于是,他的野心开始膨胀,他要彻底告别通俗畅销的地摊文 学,潜心高雅、严肃,可以藏诸名山、流芳千古的纯文学了。他明白,只有这样才 能叫人刮目相看,才能真正登上文坛。他攒够了一定数目的钱后便离开了黄河流域 中部那个小镇,开始问鼎京城。在这泱泱皇都,他举目无亲,也没朋友,硬是靠着 一张厚脸皮和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去敲开了一家又一家杂志社和出版社。每到一处, 他首先推给人家一大摞手稿,然后又掏出他已经发表过的文章和出版了的书,再千 一个“请老师斧正,斧正”,万一个“大恩肺腑铭记不忘,不忘!”面对这般虔诚 得像殉道士又已经初露端倪的文学青年,谁不为之一动呢?可是,文学圈子内的人 依然不承认他。在这各路精英云集的京城,谁买谁的账呢?特别是和那些学院派的 新潮作家,先锋作家相比,他更是难以颌顽。 一个天上飞着毛毛细雨的夜晚,凌震宇心绪特差,正在一家小酒馆喝着问酒。 这时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搂着一个妙龄女子进了这家酒馆。凌震宇向那男人一望, 大吃一惊。那正是阔别数年的白旺名。白旺名显然也认出了他。白旺名向凌震宇使 了个眼色,暗示他女友在场,不便深谈,便要了凌震宇的住址告辞说改天再登门拜 望。 第二天白旺名就去了凌震宇那个“狗窝”,他什么东西也没拿,就带去一摞书 和一本像册。凌震宇简直惊得口瞪目呆,他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白旺名居然能以诗 人的名义出版了这么好几大本诗集。在家时,他可是个连顺口溜都编不出几句的啊。 再看那些照片,全是些文坛上的宿将、大腕,有的还身居领导高位。“你……?” 凌震宇一脸狐疑地盯着白旺名金边眼镜后边那双骨碌碌转动的绿豆小眼。 白旺名扶了扶眼镜,顺手拿起了一本诗集翻到扉页对凌震宇道:“别忙,别忙, 你先看看这些评介,我再告诉你其它东西。” 凌震宇只看得血脉贲张,评介中白旺名被誉为文坛巨星,光诗集就已出到十几 种。 凌震宇站立不定了,不论是真是假,面对这么一位“文坛巨星”,自己还写什 么呢?况且,他还有那么一串高贵得了不得的桂冠,简直叫人活不下去了。这时白 旺名非常得意地拍拍凌震宇的肩头,以兄长的口气说道:“老弟呀,其实我早知道 你搞创作了,你发在报刊上的那些东西,我也读过一些。不得不承认,你比我强多 了。可为什么……唉,要出人头地谈何容易,谈何容易?”白旺名正想阔谈下去, 瞄眼一看凌震宇在仔细地翻着他的诗集。他一下急了,抓过书忙改口道:“唉,你 看那玩意儿干啥?你又不是不知我底细的人。俗话说,‘外行看皮皮,内行看瓤瓤。’ 我又弄不来其它文章,只有搞点这些诗不诗来、歌不歌的顺口溜,这是蒙外行的。” “那……你是怎么……”听他这么一说,凌震宇简直迷惑不解。 “你是说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有人出版,对么?给钱么,这都不知道,只要给钱, 什么书出不来?还有,你看看,这书是谁编的,谁作的序,题的词,还有谁与我的 合影照片?全是他妈些名人,要人。出版社就信这个,在他们眼里,只要有了这些 东西,也就足以说明这书的质量了。何况,这全是盲文出版社出版的,他们面对这 些东西认真得起来吗?” “那……那些名人,要人……”凌震宇仍是迷惑不解。 “呃,你是说哪去拉到这么多名人、要人的,是么?其实,这很简单,你读过 高中,知道什么叫连锁反应,我他妈就是利用这个原理。比如,我先瞄准一个有要 人或名人的公开场合,趁着有人请名人、要人照像时,也凑上去请求合个影。然后 再利用名人、要人的虚荣心,把自己自荐给他们,说自己是青年农民诗人,请他们 拉一把,扶一把。然后再掏出一大叠诗稿请他们当面斧正、指教。这些人从来都是 以长于发现新人标榜自己,以伯乐自居,以导师的口吻抬高自己。这种情况下,他 们哪能拒绝你呢?但是,这些人成天价穷于应酬各种会议,宴请都忙不过来,又哪 能给你仔细看稿呢?就是认真的,这会儿也没那个闲工夫。这时你再低声下气地请 他签个字、留个言、写两封推荐信什么的,他们都会摆出儒将派头欣然命笔。然后 再拿这些东西去找下一个名人、要人。如此2、4、8、16、32……成倍数地合影、题 字、题辞,面谕接着手谕,就可以畅通无阻地南来北往,以中央压地方,以大压小, 以旧名人、要人压新名人、要人,拉大旗做虎皮去拉广告、搞赞助,再七拼八凑不 断反复出书,再拿这些书做砖头‘砸人’。有了这些武器,还愁什么事办不成?朋 友、女人会成群地绕着你转……” 凌震宇像听天方夜谭一样简直听傻了眼。末了,白旺名又对他说:“光靠发奋 写作顶个鸟用!你条件比我好得多,用不着像我那样下作。但你还是应该去交些名 人和你用得着的女人,要为自己包装包装,请人写点海吹的评论。你一表人才,又 读过好些书,也能说会道,要争取参加一些笔会,研讨会,演讲会,特别要挤进大 学去占领青年文学爱好者的领地。如此这样,要不了多久,你就超过我了,或许还 能把我抛得远远的……” 白旺名这番说教无疑是给凌震宇指出了一条进身之阶。事后,凌震宇反复琢磨 他的那些话,再反省一下自己进京后的操作,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他明明知道白 旺名搞的是骗子文化,是个地道的文化骗子。但他却找了很多理由为他辩解,有什 么办法,身为下贱,心比云高的大有人在。他白旺名充其量只是一个穷则思变、穷 而下作之人。比起那些穷而生恶、穷而走险的人也要好得多。当然,凌震宇对白旺 名在盲文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是不屑一顾的,对于他经常更换女人也颇有看法,他生 怕他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毁于女人之手。可当他见到那些女人给白旺名带去了好处, 让他得到了全方位的满足时,他又垂涎三尺。白旺名趁机进一步开导他,“当初你 父亲是为女人所用,而现在你应该是变女人为你所用。虽然有男人败于女人之手, 但也有不少男人的成功得力于女人。轻视女人并不等于不要女人,你可以不把女人 当人,但你可以当成玩物,当着武器……”如此云云之后,白旺名便开始给凌震宇 张罗起女人来。 正如白旺名所言,凌震宇交了女人后,自然就有了社交圈,他通过那一个个女 人的牵线搭桥,认识了不少大小名流、大腕,笔会、讲座、评奖等活动也应接不暇, 身价也与日俱增。虽然他不如人家向玙那些人,但至少比自己的过去强多了。这时, 他再回过头去看白旺名,觉得他再吹得雷霆万钧,也不过是个入不了席的下三烂。 他为了不让人瞧不起,开始疏远白旺名,而且尽量不与他见面。这不,自从准备参 加“金碗”争夺战,已经快一年不见他了。如今遇上了毕媛这个麻烦的女人,自己 怎么一下又想起他来了呢?这时天已破晓,凌震宇再无睡意,忙起身去翻找白旺名 留给他的几处住址。 白旺名并不如凌震宇所想的那样难请,他一接到女友转给他的口信,便立刻去 了凌震宇那里。 “怎么,这段日子过得还不错吧?知道你在夺那个‘金碗’,就没来打搅你。” 白旺名不等凌震宇开口,便先入为主客套起来,反叫凌震宇不好意思。凌震宇支支 吾吾了一阵后,便径直讲了自己眼下的窘迫。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攀上了部长夫人,好事一桩嘛,应该成全,应该成全。 不过……”白旺名一听凌震宇已被毕媛聘去,暗自一惊,心想这家伙终于要出道了。 他当然巴望不得凌震宇能真正出人头地,他也好实实在在沾点光,毕竟他们在一口 锅里舀了那么几年的饭,他不信凌震宇会一闪眼就变。在这关键时刻帮他出个主意 出个点子应不在话下。可是,小女人好对付,部长也好对付,部长夫人哪是那么容 易对付的呢?白旺名那对绿豆小眼骨碌碌地转了多少转之后,才逼出一句:“这么 着吧,学学我怎么样?” “学你?怎么学?”凌震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拉大旗作虎皮,拿比她更厉害的人去压她。”白旺名很自信地说。 “你是说……”凌震宇仍不明白怎么个压法。 “别间那么多了,现在让你去和哪个大官、大腕拍张照也来不及了。这么着吧, 找几张你自己比较得意的近照交给我,我去给你弄巴弄巴,过两天再还你几张和大 官、大腕的合影,你再拿着这些照片去压你的老板,包你马上来一个飞跃。” “这……合适吗?”凌震宇听了白旺名这个点子后,顿时产生出一种排斥感。 说实在的,在白旺名的所有行径中,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一点。不料现在他又把这 个法子移植到自己身上来了,真是一种绝妙的嘲讽呀!自己过去做生意,为了赚钱 也干过一些坑蒙拐骗的事,但那面对的都是一些像自己一样的下层人。如今,自己 面对的是高层的人,体面的人,是自己老板,能这样做吗?凌震宇尚在犹豫之中, 白旺名就不耐烦了,“行就行,不行拉倒,你自己想办法去。又想吃羊肉,又怕沾 臊气。你以为你是谁呀?不玩玩手段,好事就成啦?!” 凌震宇被数落了一番后,也不好再说什么,答应照白旺名的办。他心想,搞它 几张合影当底牌也中,一般情况下不拿出去炫耀,必要的时候,再打它出去。 没过两天,白旺名真弄来了几张凌震宇和几位大官和大腕的合影照。其中有一 张是和S省一位女省长的合影,一张是和当代正走红的影视作家Y先生的合影。凌震 宇一见这些照片,连连叫好,鼻子眼窝全是笑,先前那种心虚、廉耻,甚至对白旺 名的蔑视荡然无存。为了致谢,他特地请了白旺名的饭。席间,酩酊大醉的白旺名 突然从包里掏出一张剪报交给凌震宇语无伦次地说,“拿去看看,‘三国宴’…… ‘文采阁’……或许有一天,你能用得着。记住,到时别忘了叫上我……” 凌震宇拿着那些照片正在琢磨着怎样施行他的下一步计划时,毕媛带着一个机 会向他迎面走来了。 “小凌,今晚有事吗?陪我出去吃顿饭,好么?”一天傍晚下班时,毕媛突然 叫住了正欲推车回家的凌震宇。凌震宇张着口,半天不敢答应,以为自己听走了耳。 直到毕媛再一次重复,他才猛然感到这是一个不可错失的良机。他顿了顿,摆出一 副非常难为情的样子说:“毕总……非常抱歉,今晚……另有人约了我……”他差 一点就摸出那张和女省长的合影。 “是谁?!”毕媛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位高贵的夫人一下这么看重凌震宇的约 会。 “如果你非要我陪,当然我应以公事为重,呆会儿我去打个电话,请他们另约 时间。”凌震宇见毕媛那样子,正中下怀,他故意答非所问,想把这台戏唱下去, 看她今晚有什么表示。如果有,他就不必打出那张牌。如果没有,他便……总之, 要见机行事,他暗暗叮嘱着自己。 毕媛质问凌震宇后,顿感有些莫名其妙的失态,马上换了个温和的口气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些事要和你单独商量一下,在公司不便说。你去回个电 话吧。” 凌震宇听毕媛这么一说,心里热了一热,他佯装着去打了个电话,又快步回到 毕媛身边。他决定今晚暂不打出那张“牌”了。 “我们去西单百花市场吃香妃烤鸡。呃,你别架车,推着它,这儿不太远,我 想走走。”毕媛跟着凌震宇边走边说:“听说过吧,香妃鸡?” 凌震宇摇摇头。 “传说乾隆皇帝那个从新疆带回的通体散香的香妃,曾给皇上献过她下厨亲手 制作的鸡,这种鸡据说里面不知放了些什么名贵的药材,吃起很香嫩。所以,深受 皇帝的赞许,皇帝就称它为‘香妃鸡’。” 凌震宇故意侧过头馋涎欲滴地望一眼毕媛。 毕媛报他一个得意的微笑,接着道:“从此,宫廷里就有了香妃鸡这道名菜, 民间也慢慢仿而试之。大概在三年前吧,西单百花市场南面竖起了一块‘香妃烤鸡 快餐厅’的招牌,你别看它办的时间短,据说这家餐厅已从几万元的资本滚到纯利 几百万了。它的门面虽然在巷子里,陈设也只算个中档的,却天天客满,座不虚席, 据说每月要卖掉近三十吨鸡,连肯德基都赶不上哩!” 凌震宇一伸脖子,又做了一个吞口水的动作,毕媛抿着嘴,轻声地嗔他一句: “馋猫!” 随着一袭撩人食欲的香气,毕媛和凌震宇双双迈进香妃烤鸡快餐厅,他们落座 一个灯光较弱的角落里,要了两个套餐。望着那金黄金黄肉厚骨酥的烤鸡块和那翠 色未退的黄瓜丁,还有暗红暗红胖胖鼓鼓的花生米,嫩黄嫩黄的西式泡菜,凌震宇 不住地搓着手,做着深呼吸。毕媛却只挪过一碗稠稠的小米红豆粥,用手轻轻地捧 着碗,她的眼睛并不去盯她一路赞不绝口的香妃鸡,而是直直地盯住坐在她对面的 凌震宇。仿佛她不是来吃鸡的,只是要来看一个吃鸡的人。 凌震宇从未被毕媛这么看过,他说不出那眼光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主子看自己 的仆人?母亲看自己的儿子?还是情人看自己的情人?贵妇人看自己一只宠爱的狗? 好像都是,又都不是。凌震宇停住了搓手和深呼吸,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毕媛。他想, 在这种把握不住对方内心用意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同样的目光盯着对方。 “快吃吧,我知道你已经很饿了。”毕媛收回她灼人的目光,拿起自己面前的 筷套从里面抽出筷子递给凌震宇。 “这一招真灵。”凌震宇暗暗得意,不惊不诧地接过筷子放在小碟上,也以同 样的礼仪抽出自己桌前筷套中的筷子递给毕媛,微笑道:“你也吃吧,想必你也很 饿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毕媛睁大眼睛瞪着凌震宇。今天她只是想找个机会跟凌 震宇聊一两件业务上的事,根本不想涉及这之外的事。可这家伙总以为她有什么别 的意图,总以为她的眼睛里边还有眼睛,意中还有意,话中还有话。反过来,弄得 她也感到对方眼睛中有眼睛,意中还有意,话中还有话了。难道自己真是不慎,让 他逮住什么了吗?毕媛心里一颤,感到脸上一股燥热。不好,不行!不能让他想到 一边去了,这是从哪儿说起呀。她下意识地把脸侧向一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说:“去看看有什么低度酒,要一点儿,别辜负了这么好的香妃鸡。” “是啊,好酒得有好菜,好菜得有好酒。好嘞!我去看看。”凌震宇咬了毕媛 一眼,起身到柜台边去了。 毕媛望着凌震宇高大的侧影,脸上又是一股燥热。自己今天到底怎么啦,难道 心中的某种隐秘真让他给窥见了?每说一句,都叫他给发挥得叫人心荡神摇,魂不 守舍。不行,不论怎样,今天都只谈业务,不及其它。 凌震宇拿来的并不是什么低度酒,而是一瓶最高度数的二锅头。不等毕媛开口, 他就自作主张地嚷道:“毕总,咱还是喝这玩意儿吧,你平时全出入一些大饭店、 大宾馆,全喝的是一些高级的洋酒、国酒,在家陪咱部长也不例外吧?难得喝一次 这样够威够力的烈酒……” 这简直是放肆,哪有职员不听上司话的?毕媛脸一沉,正待发作,不知怎么搞 的,只是淡淡地说:“你自己喝吧,我不敢沾这么烈的酒。” “不想试试?我想毕总没有这样的度数,也有这胆量!” “你……”毕媛又待发作,又忍了下去。 “为了工作需要,你就试一次吧,来,先少喝一点。”凌震宇平心静气地坐下 来,在毕媛的酒杯里款款地斟上了浓烈的二锅头。 毕媛害怕面前这混小子再借题发挥下去,决定直奔主题谈公司的正事了,于是 她板板正正地坐直身子,一脸肃然地说道: “那天挂牌太匆忙,人也太多了,忙不过来,好些贵重的客人也没好好款待款 待,有的好像给请漏了,特别是一些搞文学的朋友。别以为我们是大文化公司,但 我们主要还是以文学为主呀,我们要立足文学,特别是严肃文学,纯文学,要把它 作为重点,这才是我办这个公司的主旨……”毕媛硬生生地一下把话头拐向另一个 地方,叫凌震宇一时无所措手足,只好乖乖地坐下来听他的女主子吩咐摆布。可她 主要是为了请谁呢?凌震宇在心里默默地掐算着挂牌那天前去恭贺的文学大腕们。 掐算来,掐算去,凌震宇觉得在京都除了那几个已难以出门的老腕儿们,几乎都去 了,还有谁呢?哦,对了,还有新秀。毕媛可是个喜欢朝阳的人!凌震宇又把在京 的新秀们排了一遍,后来发现几乎也都去了,唯一没去的就是向玙和古玮那对狗男 女。难道毕媛就只是为了他们俩么?他们俩对于毕媛有什么重要的呢?凌震宇一下 明白过来,他不由得抽了一下身子,豁然觉得连日来毕媛对他不看重、不亲近的原 因还是为了这个向玙。 “依毕总的心思,是想再单请一下文学朋友们?”凌震宇灵机一动,见缝插针 打断了毕媛的话。 “哦,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想……想请你帮我想个地儿,当然是要高雅、别致, 对朋友们胃口的地方。”毕媛没想凌震宇一下猜中了她的心思,脸色一下由阴转晴。 “又要高雅、别致,又要对胃口……”凌震宇翻一眼被猜中心思的毕媛,脑子 里迅速地一边寻思着宴请的地方,一边寻思着下一步怎样对付这个鬼迷了心窍的女 人。他一咬牙,嘴巴里冷不丁蹦出几个字:“我操你!” “啊,你说什么?” “哦,我是说文采阁怎么样?” “文采阁?好,行,中!”毕媛一听文采阁,眼睛笑成一双月牙,把刚才听到 的那句粗话忘得一干二净,接着就兴致勃勃地说道:“我早就听说文采阁,可在北 京呆了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去过。听说那地方只是文人们开什么作品讨论会,搞 什么新闻发布会才能去的,是么?” 凌震宇为自己敏捷的反应力感到惊叹,他庆幸他的神来之思帮他遮掩了那句有 可能丢掉饭碗,改变命运的粗话。他感谢文采阁,衷心地感谢文采阁搭救了他!可 是,他也没去过这地方呀,怎么办呢?凌震宇又在脑子里迅速地思考着对策并翻检 着平时朋友们有没有讲述过文采阁的记忆。哟,对了,前几天,白旺名那家伙不是 给自己了一个小豆腐块大小的报摘吗?凌震宇像一个已快要输得精光的赌徒突然从 衣角缝里又摸着了一个铜币一样喜出望外。他正要张嘴去向他的女主子大谈特谈其 文采阁,一下脑子里又成了一片空白,是啊,除了白旺名那句话给翻检出来了,还 翻检出了什么呢?文采阁是什么?“三国宴”是什么?凌震宇翻眼盯着自己女主子 的两片耳朵,犹如盯着两个对应着的问号,一下又手足无措了。 “小凌呀,我们就去那里,好吗?来,为你找了这么个好地儿,我们先干一杯。” 凌震宇正愁没有一个台阶下,端起酒杯就咕噜咕噜地朝嘴里倒。酒下肚后,他 忽然对毕媛说:“你先吃,我去方便一下。” 毕媛觉得有些扫兴,嗔他一句:“真是怪头怪脑的!” 凌震宇点燃一支烟,夹上他的麂皮包就忙不迭地往厕所跑。他希望观音或者无 论其他什么神保佑白旺名给他的那块小豆腐干还在他的鹿皮包里。翻遍了包里所有 的单单片片,才终于找到了那块“小豆腐干”。他像捧着珍品朝见女王一样迅疾就 往厕所外走。可是在跨出门去的当儿,他一下又收住了脚步。就这样拿着这块“小 豆腐干”去给她吗?岂不让她笑话?于是,他又退回厕所,褪下裤子,登上茅坑。 他举起那块“小豆腐干”熟读了三遍又默记了三遍后才回到席间。 “怎么,拉肚子啦,吃什么脏东西了?”毕媛关切地问。 凌震宇要吊吊这女人的胃口。他并不回答毕媛的话,径直拿起酒瓶给毕媛斟上 酒,也给自己斟上,然后慢吞吞地说:“真要去文采阁吗?就先干了这一杯!” “这……小凌……你知道,我不行……” “干,干了,我告诉你心向往之的文采阁,告诉你奇特丰盛的‘三国宴’。” 凌震宇举起酒杯向后一仰,然后把酒杯朝下一翻,冲着毕媛嚷道:“怎么样?” 毕媛端起酒杯很难为情地颤悠悠在嘴边磨蹭着。 凌震宇嘴角掠过一丝阴笑,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满,然后夹起一块黄酥酥的烤鸡 殷勤地入进毕媛的碟子里,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文采阁嘛,顾名思义,当是文人 墨客荟萃的地方。它在西城区地安门西大街,至于……至于……”凌震宇正想奇颜 异色地把文采阁好好地描绘一番,可一下感到找不到合适的话说,这才想起刚才背 的那玩意儿里面没有一句关于文采阁的描述,全是他妈的“三国宴”的介绍。一着 急,额头上又渗出一层冷汗,他灵机一动,干脆来个避虚就实,直奔了“三国宴”。 好个凌震宇,将白旺名的小纸片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连标点符号也探出个脚来。 毕媛禁不住哑然失笑了,她模棱两可地说:“真是难得,难得啊!” “哪里,哪里,主要是多去了几次,吃过了也便就记住了。”凌震宇得意地摸 了摸嘴,又给毕媛夹上一块烤鸡,然后眼珠一转把话岔到了赴宴的人选上,他生怕 毕媛再问些关于文采阁的设施、装备什么的,那就又露马脚了。 “毕总,这次宴请一定都是些大腕之大腕,名流之名流吧?问句不该问的话, 你以为该清哪些人呢?”此时向玙的身影不断地钻入她的脑海,毕媛只顾呆想,似 乎浑然未听到凌震宇的问话。 “毕总,是不是不该问呀?”凌震宇呷一口酒狡黠地盯着华媛。 毕媛这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忙说:“该问,该问,当然该问。” “还请上次来过那些大腕们吗?”凌震宇忙恰到好处地递过一句话。 “当然,哦,不,有些就免了,主要是请一请新秀们,将来他们才是中国文坛 的主力和希望,我们这个公司也得靠他们支持呀!” “那我看……主要是不是应该请一请……”凌震宇试着抛出半句话,又戛然而 止。 “主要该请谁,你说说。”毕媛有些禁不住,她希望凌震宇脱口说出她要请的 那个人。 凌震宇这时心里十有八九地肯定这个女人是为了向玙才设这个宴的,又在心里 狠狠地骂了一句,他更进一步决定今晚要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治一治这个女人!于 是,他装出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说道:“我人微言轻,定人的事这么重大,哪是我 说了算呢?” 毕媛知道凌震宇在跟她绕圈子了,她故意很不介意,很轻松地说:“哪里,哪 里,什么人微言轻,作不了主,提个建议总还是可以的嘛!” 凌震宇见毕媛不吃他那一套,便煞有介事地说:“我说的这个人吧,你真别小 看了他,那是真真的新秀哩,这届‘金碗’非他莫属哩!” “是呀,是呀,快说说他是谁呀!” “毕总,别着急,我们先把这杯酒干了,我再慢慢告诉您。” 毕媛无可奈何地端起了酒杯。 “贾——灵——灵,知道吧?”凌震宇把一杯酒倒下肚后,故意拉长声音,挺 神秘地说:“中国当代不得了,了不得的女才子呀,听听人家这次参选的作品名字 ——《秋天也是花季》,啧啧,正是为你们这一代撰写的扛鼎之作呀!还有,人家 背后站的什么人,知道么?徐——培——苗……” “得啦,得啦!”毕媛不知凌震宇是故意打岔,还是真不知道她的心思,偏偏 给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贾灵灵算什么?虽然她和她不认识,但名字是极熟悉的。还 不是经常在徐培苗那里听到的。不知是那老头子故意拿她来刺激她,还是真喜欢她 而情不自禁地见人就说。为此,她还和老徐闹过别扭呢!后来她从其它地方得知贾 灵灵并不是一个才貌出众的女子后,还故意奚落过好多次老徐呢。今天没想到凌震 宇在这个时候,在她充满对另一个人热望的时候,抬出这么个丧门星,还对她大加 溢美之辞,顿时妒火中烧。她真想把凌震宇臭骂一通,可一想到那个目的,她又熄 下火来。但她决不能让凌震宇再杀偏锋了,管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毕媛很坦 然地说:“小凌,难道说你忘了已经名声显赫的向玙了么?” “哪里,哪里,我岂能忘记他?他是为你,哦,不不,是为我,为我牵线搭桥 的人哩,不会忘,不会忘的。” “那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去请他吧,早点打个招呼!” “这……”凌震宇没想到这个厉害的女人一下就从他的圈套中跳了出来,不行, 岂能让她那么便宜地又把自己利用了,他眼珠一转,不紧不慢地拖着无字腔,既不 答应,也不拒绝。 “又怎么啦?请一个人,又是你很熟悉的,难道还有什么困难不成?”毕媛有 些不耐烦了。 “困难倒是不困难,只是请他一个人不太合适。” “当然不是只请他一个人,一个人怎么构成宴会?你是不是有些醉了?” “没醉,没醉,我是说,他还有另一个人牵着,请他得把那个人也搭上。” “谁?”毕媛神经质地问道。 凌震宇知道这一张牌打到点子上了,心里暗暗欢喜,他要好好逗逗这个女人, 看她怎么来收这个场。他直截了当地说出古玮的名字。 “古玮,向玙的未婚妻,也是一个厉害的、相当有实力、有前途的女作家!” “……倒是听说过,……但也没见过。”毕媛顿了一下,然后用几乎是轻得连 自己都听不清楚的声音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凌震宇没想到毕媛会这么出奇地平静,但他断定,这个女人此时的内心是极不 平静的,说不定那里正在燃起一片火海,或者正在坍塌一座冰山。他觉得戏演到这 里真该收场了,不能让自己的女主子下不了台,好歹自己还要依赖她。于是他责无 旁贷、自告奋勇地说:“毕总,请向玙的事就交给我了吧?我建议古玮也一并请, 这样把握要大些。好么?” “好,——一起——请!”毕媛极艰难地咬出这么几个字,眼睛里似乎滚着泪 珠。 “我送您回家吧,时间已不早了。”凌震宇看一看手表,极绅士地走到毕媛身 边。 “不,我还不想走,再去拿一瓶酒,陪我喝两杯!” “毕总,您……” “去吧,去吧……” 凌震宇把自行车寄在“香妃鸡快餐厅”,打的送毕媛回家。把毕媛送回住处时 已是晚上10点多钟了,一路上毕媛除了告诉出租司机地址外,没再说一句话。车到 毕媛住处的院落后,毕媛没有拒绝凌震宇扶她上楼。当他们打开房门时,同时被眼 前的情景惊呆:都生和毕媛的小保姆在客厅的沙发上正气喘吁吁地扭成一团。 “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毕媛挣开扶她的凌震宇一下冲到沙 发前拉起儿子,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我……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我就没回去,我……我在这儿陪…… 陪陪小林……” “有你这么陪的吗?”毕媛反身又指着小保姆:“臭婊子,还不滚到你的房间 去!”叫小林的小保姆抄起被金都生剥开的衣衫,嗫嚅着跑进自己的房间去了。毕 媛又指着儿子继续骂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偷鸡摸狗也不看看对象,一个小打 工的,你也瞧得上,你算什么部长的儿子……你……” “你不能这么说呀,妈,人家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呀。你把我看得高贵,可除了 你以外,还有谁呢?谈了那么好些个了,人家都是和我玩一玩,要么骗点钱,要么 结识结识爸就和我拜拜了。只有小林对我是真实的。告诉你吧,我已经和她……和 她好了近两个月了……你认也罢,不认也罢,反正我认了,我不变了……”金都生 捂着被扇了耳光的脸气咻咻地边说,边把门一甩,拂袖而去。 毕媛见儿子这番言行,肺都气炸了,一屁股瘫在了沙发上。 凌震宇由此知道了毕媛并没有和金部长住在一块儿,儿子也没住这里,也由此 知道了这个家并不美满和谐。毕媛为什么深恋向玙,大概也有了答案。望一眼这金 碧辉煌的屋子,再望一眼毕媛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凌震宇心中陡然产生一 种冲动。这不是一般怜香惜玉的冲动,也不是英雄救苦救难的冲动。具体是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此时,他只是想去安抚一下这个正处在痛苦之中的女人,但他又不 知道怎样安抚为好。他搓着手在毕媛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用试探的口气说道: “我扶您到卧室去歇着好吗?” 毕媛“唔”了一声,便起身蹒跚着往卧室去,凌震宇忙伸出手去扶着她。 毕媛歪着身子卧在床上,一句话不说,只是“嗡嗡”地抽泣,凌震宇无从找话 安慰,只好拿着一团手纸,挂着半个屁股靠着床沿,不住地给她揩拭着涕泅横流的 脸。揩着揩着,不料毕媛一把抓住了凌震宇的手,更加伤心地嚎陶起来。这声音是 那么碜人,那么地揪心,致使凌震宇先前的冲动更加强烈了。这冲动是凌震宇平生 从未有过的。他真想一下拉开堵在自己胸前的那道闸门,任洪峰翻波作浪,冲决一 路堤坝。但他旋即又冷静下来,他想,一出戏的序幕总不是高潮的。虽然世上有一 锤子买卖终身受益者,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也大有人在。面对这样一个既熟悉又陌 生,既空虚又高贵,门户观念极强,又似乎可以做自己母亲,正带着受伤箭镞的母 鹿般的女人,岂能孟浪行事?在这种情况下,要么就是绝好的安抚,要么是落井下 石的打窃。凌震宇的思绪正在信马由缰地向纵深驰骋的时候,嚎陶声戛然而止。他 顿然感到怀中有团热气在涌动,那团热气在喃喃地发出另一种声音:“小凌,震宇, 我渴……”听到这声音后,凌震宇连想也没想一下,就本能地弹起来殷勤地回答说: “我去给你倒杯水,我这就去。” “不,你别走,我不喝,不,我要……” 凌震宇的手一下又被那双手紧紧地钳住了。这已经不是什么暗示了,是再明白 不过的呼号,乃至命令了。还等什么呢?即便是深渊,是火海也得往下跳呀!凌震 宇就要俯身去赴汤蹈火了,忽又被床头那盏小太阳灯射得眼花缭乱,一条条射线瞬 间变成了一串串问号挂在凌震宇眼前:和她这样身份,这样年纪的女人交合,要不 要关灯?要不要吻她的唇?要不要抚摩她的乳房?平时隔着衣服看她的胸脯倒是那 么丰满的,但会不会是个假奶子呢?假如自己一把捏着的像水土流失的山坡,该是 多么地尴尬。 “震宇,小凌,我渴,快,我不行了……我要,要喝……快给我……”母鹿又 开始嗷鸣了。随着这嗷嗷的鹿鸣,太阳灯“啪”的一声也灭了,凌震宇眼前的问号 骤然消失,一群洪峰骤起,声音由远而近地轰轰传来。 凌震宇怎么也没想到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在平息了嗷嗷的鹿鸣之后,他会被 驱逐出来。在于那事之前,他千思万虑,临床种种几乎都想到了,可怎么就没想一 想,她要了他以后会是一种什么态度?回想起当时毕媛的那副嘴脸,凌震宇怒火万 丈,把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小凌啊,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你……你怎么躺在我的身边……刚才…… 哦……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呀?我醉得不轻……我醉成了一滩烂泥了,是吗?…… 啊,真可怕,真可怕呀,快起来,快起来,快回去……快回去……”毕媛边理着极 乱的头发,边气咻咻地说,仿佛她才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尚在喘息中的凌震宇听到这话,顿时一袭寒气从心尖凉到了脚尖。他分明感到 刚才毕媛的思维空前地活跃,空前地清醒,她那乐不可支的劲儿,简直像一头发了 情的急不可待的骚母鹿,差一点没把凌震宇撕碎嚼烂吞咽了。她怎么翻过身子就不 认事了呢?还说是她醉了,好像是他强奸了她似的。他忽地想起一句民间的俗话: 上床是禽兽,下床便君子。不禁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忙不迭地穿上衣裤,什么 话也没说一句,趿着鞋子就往门外跑。他怕,怕毕媛说他乘她酒醉强奸了她。 凌震宇在萧萧秋风中丧魂失魄地朝回家的路上跑着。越跑,他越觉得后边有一 个声音在追赶着他,那是童年时,那些同学们的辱骂声:程长计——成娼妓——娼 妓——听着这尖锐的辱骂声,他羞愧之极,悲愤之极,他恨不得一头钻进地下去。 回到自己的“狗窝”时,这处楼群的夹缝里已露出淡淡的晨曦。他像一个在寒冬腊 月输得一身精光的赌徒渴望得到一丝温暖一样直奔自己的床铺。 “你是谁?!你是谁?!”当凌震宇像一袋土豆倒下去的时候,正在睡梦中的 阿琪一下惊坐起来! “怎么?阿琪,是你,你今晚在这里?你来了?你来得正好呀,阿琪!”凌震 宇瑟瑟发抖一下拥住阿琪,生怕有人从他怀里夺走似的。 “阿宇哥,阿宇……你……你怎么啦?快,快进被窝暖一暖。”惊魂未定的阿 琪反身搂过凌震宇,用她那热乎乎的脸紧贴着他那张死白冰凉的脸,“你加班熬夜 到这个时候,真是把人心疼死了,心疼死了……你饿吗?我给你弄点吃的去……” “别……别……别离开我,你不要走……我要……”凌震宇见阿琪要下床,一 抱把她抱得更紧了。 阿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心疼眼下这个令她心疼的男人,此时这个男 人要怎样,她都会答应。她一听凌震宇说不要她走,要……便心领神会了。她没再 说什么,默默剥下凌震宇的衣裤,把自己脱了个精光。 凌震宇在被阿琪剥光的过程中,身上从脚底至头顶一下涌起了股股热流,此时 此刻他多么需要发泄,需要补偿,需要洗涤啊,可当他一触着阿琪那光洁如玉的胴 体,他又强烈排斥着那种冲动。阿琪实在是太纯洁了、太真挚了,她居然不责备他 深夜不归,不追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还把他往好里想,说他在加班熬夜;居 然还像母亲对孩子那样疼爱,呵护他……哪去找这么好的女孩?她真是天下最好的 女人……天啦,他还差一点把她作为贡品献给金都生当媳妇……真他妈的肮脏之极, 卑鄙之极,无能之极呀!“啊!不,阿琪我不能这样给你,不能……我要去……去 洗个澡……”凌震宇突然大叫一声,像躲避雷电一样,从阿琪怀里一下挣脱冲进了 装有热水器的厕所。 凌震宇拧开喷头,用最烫的水冲刷着自己。他要洗去毕媛留在他身上的污浊和 羞辱,才能去和阿琪躺在一起。可是他洗了很久,仍觉自己很肮脏,越是这样,他 越亏得慌,他越想发泄,越想补偿。他不配再找阿琪,他想去找一个妓女。不,妓 女他都不配。今夜,他是一只被人拉了屎尿扔了的马桶,是一只被人玩烦了撵出家 门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