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天三夜过去了,邹戈终于结束了很长很长的噩梦,他又醒过来了…… “快,快,他睁开眼睛了,快给他喂点水。老邹,你想不想吃点东西?你已经 昏睡几十个小时了。”守候在床前的医生边吩咐护理人员,边问邹戈。 邹戈以惊魂未定的眼光盯着医生,嗡动着嘴巴想要告诉医生他的乱梦,可他怎 么也发不出声来。 “老邹,你……”医生感到情况不妙,一下着急了。 “啊,他不能说话了,……”邹戈的秘书小钟冲着医生惊叫起来。 这一声惊叫,似把邹戈又唤回了梦中,他突然想起在梦里面,自己的确已经说 不出话了,他指着自己的嘴,颓丧地摇着头,一滴清泪倏地滚出眼眶…… 邹戈生病住院已经快一个月了。起初按公费医疗定点治疗,他被安排在单位附 近的一个小医院就诊,初步诊断为重感冒,肺部有一定程度的感染。可是按照这个 诊断治疗,结果病情越来越严重。一直拖到有一天,一位省委领导去看望邹戈时, 才指示立即转院。按邹戈的级别,他是住不进省医院这仅有的几间小病房的。可他 是声望在外的作家,又是省委领导开了口的,所以就住了进来。经省医院的先进仪 器检查,有关专家的会诊,诊断结果是肺癌,已经到了晚期,而且癌细胞已经扩散、 转移。这个诊断结果一出来,一下就牵动了上上下下人的心弦。 邹戈艰苦奋斗几十年如一日,老老实实地做人,兢兢业业地工作,勤勤恳恳地 作文。他不但对省里面有特殊贡献,争得了全国一、二届“金碗”奖,还创办了在 国内能够入流的刊物《锦城》,借这一方练武之地,他培养了不少省内外文学青年, 在其扶掖下走上中国文坛的也大有人在。人们怎能舍得他即将离去呢?更叫人不忍 不安的是,邹戈这些年来,无论在哪儿工作,无论是作普通职员,还是走上领导岗 位,他都从未跟谁过不去过,从未违犯过组织纪律,几乎连事假都没请过一次,也 从未向组织开口要求过什么特殊照顾。但是,大家分明感到,他有一桩尚未了却的 心事压在心头。特别是这次生病后,显得尤其突出,好些人去看他时,他都欲吐又 咽。两天前,他从几十个小时的昏睡中醒来,突然就不能说话了。主管医生说,这 在医学上叫做“失语”,当然意味着病情的恶化,有可能是癌细胞扩散到了大脑。 这就使上上下下的人更着急了。 “一定要千方百计想办法弄清楚他到底还有什么事没了却,一定要帮他处理好 他想办的事。”省委宣传部那位有才有识的辛部长在邹戈失语的第二天就发话给省 作协书记处。当天晚上省作协党组书记老黄就召集邹戈身边的工作人员和与邹戈要 好的朋友商议他可能还有些什么事要办,并叫秘书拟定了若干个假设的问题。他打 算第二天亲临医院,一条一条地念给邹戈,念准了的,要么让他在上面划个符号, 要么请他点一下头。他要赶在邹戈完全失去知觉前摸清他的心事,了却他的夙愿。 次日清晨一大早,老黄就驱车来到医院。 “老邹啊,我又来看你了。你看你生了病,上上下下的人都关心你,都着急哪。 不过,我们都是搞文学的,也就是搞人学的,是唯物主义者,应该想开点,‘人生 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古人说得好啊!你也硕果累累, 名扬华夏了,应该想得通,想得通啊!”黄书记来到医院后,很思虑了一阵,才向 邹戈开了这么一个话头。他想他的病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如果再说一些诸如“你不 要怕,我们一定千方百计想方设法给你治好。你一定还能痊愈如初,重返文坛”的 大话,似乎就显得太虚假了。老黄不忍去骗一个行将就木的人。 邹戈痛苦地躺在病榻上,先前那高大、伟岸的身躯这时一下变得像短了好长一 截,那张红润、饱满的国字脸现在也变得斑驳、失色,像一支脱了釉的碟子,那双 曾经打动不少姑娘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下也变得呆滞起来。他多么想,就那样闭 上眼睛走了,可他的眼睛又睁开了。他明白,他迟迟没咽下最后一口气,是因为他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了却,他还在等一个人。其实,他非常非常想找一个人去通知 这个人快快地来到他的身边。但是,这只属于他心中的秘密,他不愿意告诉任何人。 而且,他坚信在他走之前,这个人一定会来的。所以,现在无论谁来看望他,他都 无任何表示,拿眼睛斜一斜了事。他在一门心思地等待那个人的到来。邹戈没有想 到老黄一开口就抖出这么一番话出来,他不知道该感谢他的安抚,还是该唾弃他这 些空话。说实在,或许是在平时,或许是换一个人,邹戈会不在乎这些话的。但是 今天老黄嘴里冒出来,他觉得尤其刺耳。要不是当年这个老黄一而再、再而三地阻 挡他去办理,他何以积郁成疾,早早地走到今天这一步。哼,什么唯物主义者,什 么人非金石,什么荣名以为宝?你们拿这些话规范人,愚弄人多少年了!邹戈斜了 斜老黄,就把眼睛闭上了。 老黄只以为邹戈的病情的确恶化到了不能多睁一会儿眼睛的程度。见此状况, 他急忙掏出事先拟定的询问纪要,吩咐自己的秘书和小钟作好记录和护理工作,然 后凑近邹戈的耳畔,轻轻地说道: “老邹,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经组织研究决定,让我今天来了解一下你还需 办理哪些事情。为了方便起见,我们事先拟定了一些款项,现在我逐条念给你,如 果是,你就点点头,如果不是,就摇一下头。” 邹戈真没想到老黄今天是来干这个差事的,也真难为他们了。是啊,自己还有 什么事情没有了结呢?什么事好像都了结了,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账都还了。唯 有那件事还搁着,唯有那个人的账还没还。他们清楚么?他们都把那事写进去了么? 他希望他能听到这一条,但他又害怕听到这一条。不,他还是希望听到这一条,只 要听到这一条,他一点头,那个人就会很快地来到他的身边,多好啊!于是,睁了 睁眼,侧了侧身子,嘴角抽动了一下,算是答应。 老黄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高倍近视眼镜,干咳了一声: “好,你听着,第一条,邹主席是否因为你省作协主席的接班人和《锦城》主 编的接班人尚未选定,放心不下?”老黄念完第一条,忙去注目邹戈的表情。 邹戈摇头。 “省政府今年给省作协及《锦城》编辑部追加的事业费,至今未到手,老邹你 是否有意见?这是第二条。”老黄接着往下念。 又是摇头。 “那么,你是否不愿放弃参加下届全国‘金碗’奖的评选,打算推送自己的新 作《岁月无悔》参选?” 还是摇头。 连读三条都是摇头,老黄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下竟识地瞄了一眼接下来的几 条,估计仍是摇头,不由得心灰意懒地叹了一口气。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定格在一 个打了红三角的条款上。 “老邹,你是否打算将你获‘金碗’奖的《无形的勋章》再版的稿酬或部分、 或全部交纳给党组织?因为你曾在《无形的勋章》中塑造了这样一个共产党员的形 象。” 邹戈不等老黄念完这一条就开始摇头了,而且他像寒冷不堪似的抖动着身于。 从被子外边看去,他好像用手吃力地在紧裹着自己的内衣。 这就怪了,这老邹既然又答应这么做,又一个劲儿地摇头。念过的这几条,在 别人看来,无疑是他最放不下心的事,可他今天……唉,到底是哪一条呢?老黄纳 闷了片刻,眼睛又穿巡在他手里的那页纸上。 正在老黄感到头疼时,一拨人闯进了邹戈的病房。这拨人中有单位的职工,有 邹戈的亲属,有邹戈的崇拜者,还有邹戈带过的文学创作研究生。 “你们跑来干什么?!”老黄很不客气地呵叱道。 “听说他又醒来了,你们要来问一些问题,我们怕你们问漏了,或者没问到点 子上,就来了。”邹戈的一个堂弟拉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理直气壮地回答说。 “我是来看一看邹老师,给他念一念我……刚为他作的一首诗……我……怕…… 怕再过两天……他的……他的听力也……也不行了……”这个咽喉鲠鲠的女孩显然 是老邹的崇拜者或者是他的一个学生。 “好吧,好吧,既是这样,那你们去问、去念吧。”老黄取下高倍近视眼镜揩 了指头上的汗,生气地坐到了一边。 “哥,你是不是想到我们老家爷爷留下来的那间老房子还要翻修一下?还有你 这侄儿是不是马上就给他办农转非?你是答应过的哟,你的唯一的女儿又在外地工 作,你说你如果走了,就让他进城来陪伴表嫂……你还说……” 问的人还在问,念的人还在念。可没有一个问到点子上,没有一个人念到心头 去。邹戈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他一个劲地摇着头,他不要命地摇着头。摇着、摇 着,他又昏了过去。 大家一下全都手足无措了,一个个焦头烂额,正欲去叫医生,病房的门“吱呀” 一声开了,一个人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大家抬眼一看是谢精悟。 自从谢精悟给古玮寄走那封信后,他就成天坐立不安等待着古玮的回音。确切 地说,他更盼望古玮能马上回来。他不知这种急切的心情是为了邹戈,还是为了自 己。或许主要是为了邹戈,或许主要是为了自己,也或许兼而有之。谢精悟觉得自 己这种心态很可笑,也很无奈,但很可贵。可是十多天过去了,古玮既没回信,也 没回来。难道是她出差了,不在北京?难道是她对他真深恶痛绝了,不想再搭理他? 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她从他的信中读出了点什么,直接给邹戈去了信?要知道,她 的敏语是极强的。但如果她给邹戈直接去了信,邹戈也无法知道。从邹戈生病住院 后,他的所有信件都由他的老婆洪莲给封存起来了。别看她是个农转非的家庭妇女, 在这些方面,她可精明着呢。她说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去干扰老头子治病,等他 病好以后再去看那些信件不为迟。那么,古玮如果没接到邹戈的回信,她便会以为 没啥大了不起的事,那封信,她会认为不过是一个挑逗性的恶作剧而已。她非但不 予理睬,说不定还会对他恨上加恨哩。邹戈会不会叫他的秘书替他写封信,或是打 个电话给古玮呢?谢精悟又朝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不会,绝不会。如果是早先他的 那个秘书,他还可能叫他这么去做。现在换这秘书刚去不久,他是绝对不放心让他 去干这件事的。那么,还会不会有其他的人去向古玮通个音讯呢?不会,也不会。 编辑部所有的人都忌讳谈邹戈和古玮的事,况且他们的事已过好几年了,中间还隔 了一茬自己和古玮的恋爱、婚姻,古玮离开N城去京都又两年多了。在这新闻层出 不穷的时代,谁还去提那些早已过去了的事呢?说不定大家早忘却了哩。再说,上 面的头儿一再地要求作协机关和编辑部要封锁邹戈生病的消息,怕前去探望的人太 多,影响病人的情绪和医生的治疗。谁还敢去多这个事呢?自己原本也不想去多这 个事,尤其是鉴于他们三者之间这种复杂的、特殊的关系。就像一个伤疤,已经愈 合结痴了,何必要再去把它挑开刺破呢?但是,他分明感到邹戈在盼古玮,急切地 盼着她回来。每次他去看他时,他那愁肠百结,欲说又止的样子,无不说明他的这 块心病。特别他失语后,那种神态尤显得突出,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揣摩他到底还有 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没有办理。人们作了各种假设和推测,可就没一个人说到邹戈 是在牵挂古玮。昨天晚上黄书记专门召开了会议,谢精悟也参加了。但终究还是没 有开口。最后,他决定散会后,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如果感到确实有必要了,明天 亲自跑一趟医院,等他们问完了,自己再问不迟。也好借此机会向邹戈表明一下自 己的心际。古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使有天大的仇恨、成见也应该消 除了,何况他们并没有达到那种程度。 他们曾经是同学,是同一个学院、同一个年级、同一班的同学。他还清楚地记 得他们报到初识那一天的情形。在学院总务处那个高高的窗台前,他刚刚交完学费, 注完册正准备背上行李去找宿舍,他忽然发现一个个头很矮小的、还不能称之为小 伙子的男孩背着一个背山式的大花眼背篼,背篼上面捎着一床乌秋乌秋的棉被,棉 被上面架着一个很笨重的旧木盆,棉被后面还夹着一卷像农村晒粮食那种晒垫那么 粗糙的蔑席。那男孩正踮着脚朝窗台里面张望。一看就知道是从农村来的,而且是 那种家庭极其贫困的子弟。 “小兄弟,你也是来报到吗?”谢精悟不经意地问了句。 “是嘞,是嘲,中文系五六级三班的,请问是在这里登记吗?”那个矮小的男 孩很拘谨,但却很有礼貌地答道。 “没搞错吧?你这么矮小的个头,居然也……”谢精悟似信非信地帮那男孩接 下大背篼,又补充地问一句:“这么沉的行李,你家也没人送送你?” “没有嘞,是我一个人来的,还是走路来的。”那男孩抹一把额角上的汗,憨 憨地笑出了一排白生生的牙齿。 “唉,难怪你个头这么矮,原来是压成这样的。快注册去吧。”谢精悟友善地 拍了那男孩一把。 接着,谢精悟看见那男孩低头解开汗襟上的布疙瘩纽扣,从反缝在里面的包里 掏出一个用手帕裹缠得非常结实的卷儿。那男孩一圈一圈地退下缠在卷儿上面的麻 线后,从里面理出一叠全是角票的钱。然后,又跟着脚把头伸向高高的窗台。 “老师,我报一个名。” “哪年级的。” “中文系五六级三班的。” “叫什么名字?” “邹戈。” “什么张哥,李哥的?喂,怎么连头都看不见?把你的脖子伸长点。”注册的 总务老头站起身来,从眼镜上面的缝里朝外瞟了一眼。 “老师,我只有这么一点点高,我叫……” “去去去去去,哪有这么矮小的大学生?是不是隔壁子弟校的初中生又来捣乱 了?快走,快走……” “不,老师,我真是来上大学的,我叫邹戈。”叫邹戈的男孩急了,又使劲把 脚尖往上踮了踮。 “什么?邹哥?嘻,哪有上大学了,还没一个正经名字的,什么哥啊、弟的, 成什么体统,你等等,我来查一查……”注册的老头儿推了推眼镜便坐下去翻他那 几叠花名册去了。 “嘻,邹哥,你这名字是挺好玩的,为什么不另取一个名儿呢?”趁总务查花 名册时,谢精语又好奇地凑了上去。 “不,我不是那个邹哥,是这个邹戈。我早先是那个哥,因为小时候,我在院 子里算是最大的娃娃,所以就这么叫了。后来上初中,老师把那个哥给我改成了干 戈的戈。”邹戈忙解释着。 就这样,因为一段初识的趣事,使得谢精悟和邹戈成了开门熟的一对好朋友。 邹戈那样矮小的个头,又一身的土气,初来乍到省城的高等学府,确实很让人 瞧不起,他自然少不了要经常被人凌辱。什么诛儒、武大郎呀,几乎成了他的代名 词。 书香门第出身的谢精悟自然要站出来呵护他这个开门熟的哥们儿,每当那些同 学凌辱邹戈时,他就挥舞着拳头嚷道:“你们他妈的欺软怕硬,有种的来跟爷们儿 来比试比试。”当然地,谢精悟对邹戈就有了支配权。什么帮他洗个衣服、买个饭 呀,邹戈理当不在话下。但久而久之,他谢精悟有时也少不了要打趣一番邹戈,要 拿邹戈这憨小子来开开心。记得有一次谢精悟叫邹戈帮他清理书籍时,邹戈发现一 本装帧很精美的小说《高老头》,便爱不释手地问:“能把这本书借我读读吗?” 谢精悟一看书名,一眨他那鬼灵精的眼睛,顺口嚷道:“拿去看吧,看吧,我这次 借给你《高老头》,下次再借本《矮老头》给你。哈哈……” “真还有这么一本书吗?那我一定还要借。”邹戈不无认真地问道。 “真有哩,还是《高老头》的作者巴尔扎克写的。那本书里的主人公像你一样 的矮,矮老头,哈哈,矮老头,邹戈是个矮老头……”谢精悟得意忘形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嘿……土包子,矮老头,邹戈你这个土包子、矮老头, 连《高老头》这么有名的名著都不知道,你咋混进大学来的?哈哈哈……”寝室里 的同学全哄堂大笑起来。 从此,“矮老头”几乎成了邹戈另一个代名词。他走到哪里,人家就叫到哪里。 由此,他更加自卑了,也更加怨恨了。他自卑自己为什么生了这么一个矮小的个子, 为什么这般孤陋寡闻?他又怨恨自己的父母,从小就不把他当人看,小小的年纪, 就叫他上山放牛、打柴,连饭都没吃饱过一顿,所以才长得这么矮小。他也怨恨自 己的老师,教书讲学尽讲些自己国家的古人,除了马、恩、列、斯,好像他就不再 认识一个外国人。所以,才让自己的学生来闹这样的笑话,出这样的洋相。他更怨 恨谢精悟,既是开门熟的哥们儿、朋友,何以当着众人的面来开这样的玩笑,来奚 落自己?这和那些骂自己“诛儒”、“武大郎”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从此他不再 理睬他了,不再帮他洗衣服、买饭、跑腿了,他甚至远远地躲着他。 强烈的自卑和怨恨反弹转来,便是强烈的自尊和自强。邹戈不信,自己生理上 比别人矮了一头,人格上、智能上也比别人矮。他暗暗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奋发用 功,努力学习,赶上他们,超过他们!说来也怪,随着时间推移,随着在大城市、 高等学府的耳儒目染,邹戈很快就长足进步了。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学业上,他的 变化都让人膛目。首先是他的个头,不到一年时间长得一下就超过了谢精悟,言谈 举止也不再土气了。同学们仔细琢磨了一下,这才发现,邹戈这家伙生活特有规律, 该吃的时候,他就猛吃,也不挑食;该睡的时候,他倒下去就睡,从不胡思乱想、 辗转反侧;上课他认认真真地听讲、作笔记,一丝不苟地做作业;业余时间他除了 在操场锻炼,就是一头扎进图书馆。大伙儿不再叫他“诛儒”、“武大郎”、“矮 老头”了,而且争着与这位日渐帅气、大有白马王子趋势的同学套近乎。谢精悟当 然也不例外,他首先主动向邹戈赔礼道歉,接着又把自己好吃、好穿、好看的奉献 给邹戈,甚至还屈尊反过来帮邹戈洗衣服、买饭、跑腿。有时候还把他带到家里去 作客,把他介绍给自己的亲朋好友,并通过自己的一个叔叔结识了一些当时在N城 有名气的作家、艺术家。 邹戈自然和谢精悟又握手言欢了,而且他们私下里指天誓日地商定要志存高远, 携手共进,争做中国文坛将来的主将。他们说到做到,首先在班里组织成立了文学 创作小组,接着便斗胆地向外投寄作品。小试牛刀,他们就双双成功,谢精悟的一 首诗被一家报纸的副刊采用,邹戈的一个短篇小说被一家杂志采用。他们一下成了 班上的新星、年级的新星。成功引来荣誉和敬重,也引来倾慕和恋情,正值青春韶 华、情窦初开的女同学一个个争着与他们交朋友、拜兄妹。风流倜傥的谢精悟自是 觉得这是自然天成的事,当之无愧,受之有理,目不暇接地穿巡于百花丛中。邹戈 面对那些多情的秋波,却是惶惶然,戚戚然。他稍微靠近一个女同学,就觉全村的 父老乡亲在后面指指戳戳。更何况,父母从小就给他定了娃娃亲,媳妇叫洪莲,就 在同一个院子里。要不是她帮助他照看他那体弱多病的父母,帮他料理家务,带弟 弟、妹妹,他哪能甩开手脚,进城来上大学?因此,他以那传统礼教、感恩戴德的 盾牌一一地挡回了丘比特射向他的神矢。 由于谢精悟和邹戈各自的出身不同,境遇不同,自然表现出来的世界观也迥然 各异。没过多久,他们自己就发现,从创作思想的确立、主题的提炼、题材的选择 到表现形式,他们走的都不是同一条路。谢精悟向往达官贵人生活,自然着力表现 这一阶层人物。邹戈从小在山地里长大,农民形象胎记般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他 不得不去刻画他们。谢精悟企图说服邹戈,邹戈也企图说服谢精悟,但是他们谁也 没说服谁,只好井水不犯河水,各人搞各人的。这样一来,他们就各自按着各自的 路子往下走,谢精悟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偏激;而邹戈却越来越收敛,越来越保守。 他们没有料到,在第二学年开始没多久,他们就面临了一场政治检验的大决战。邹 戈在这场决战顺顺利利地就通过了,因为他写的几乎都是歌颂党和毛主席,歌颂社 会主义新中国,歌颂新一代农民的作品。而谢精悟却因歌颂小知产阶级情调,被看 作是阶级异己而纳入审查对象。更要命的是,有人落井下石,诬陷他在厕所里说了 “社会主义真黑暗”的反动话。不久,他就戴上了货真价实的“右派”分子“反革 命分子”的帽子,打入了黑牢…… 一晃二十年过去后,谢精悟和邹戈又相逢相处在同一条战壕里了。二十年的沧 桑,变化是多么地巨大呀,最明显的他们都由青年步入了中年,鬓角都开始出现了 苇花似的白发。所不同的是邹戈比先前更高大伟岸、富态一些,更具那种中年知识 男人的魅力了。而且他已贵为谢精悟的顶头上司。谢精悟看到这些心里掠过一丝酸 楚,但他马上又把这种情绪收敛了起来。虽然他在铁牢里囚禁数载,但他的心志还 是那么高远,他骨质里压根儿就没有把他这位顶头上司放进眼里。特别是邹戈以私 人的名义,以老同学的身份给他接风时告诉他,他打入铁牢后,邹戈即被派下乡去 搞四清等一系列政治运动,这些年来,也没出过什么好作品。原来整过他的那些人 出国的出国、升官的升官,一个比一个过得滋润。他更加鄙夷邹戈他们这些人,更 加仇视这个社会。 “拨乱反正了,正本清源了。难道你还想坐着当闲官儿,戴着个作家桂冠也不 觉得脸红?”从此,谢精悟经常拿类似的话去刺激邹戈,特别是当着人多的时候, 还故意叫他下不了台。 邹戈在这些时候却显得极宽厚,极平和,极善解人意。他以为谢精悟那么有才 气的一代学子压抑了那么多年,拿谁出出气都是可以理解的。同时,他的那些话也 未必不正确,是对自己一个鞭策。所以,他尽可能地照顾讲精悟,并与他和平相处, 互勉互励。 即使这样,讲精悟也没有被感化。他认为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欠他们这些人 的太多了。他要向这个不公平的社会讨还青春、讨还时间、讨还财富、讨还他应该 得到的一切。他要讨还,他要索取,他要疯狂地讨还,疯狂地索取。 当然谢精悟不是傻的,“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他必须拿起笔,写出新作品, 制造重型炮弹,引起新的轰动效应。基于这种思想,他暂且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把 周围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孤家寡人地闭着门,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苦熬。终于,他 成功了,他的新作《冬虫夏草》在全国一炮打响,一举夺得了首届“金碗”奖。顿 时,各路记者风起云涌采访报道,各级文学评论家争先恐后地研讨他。于是他便有 了开“大墙文学”之先河的鼻祖之美称。 可他做梦也没想到,邹戈居然也得了首届“金碗”奖。他的长篇小说《无形的 勋章》轰动效应比他的《冬虫夏草》还大,书一出来,首先便有香港一家电视剧制 作公司抢拍电视剧,紧接着国内几家电视剧制作中心也蜂拥而至。由此,邹戈的作 品被冠以“反思文学”的代表作。谢精悟也由此明白了,邹戈对他说的那些话,无 非是为了平衡他的心态。其实,这些年他并没有碌碌无为、得过且过,他一直在做 有心人,在不断地积累、反思、提炼生活,在为有朝一日的今天作着准备。看看他 挂在办公室那首陶渊明的诗:“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 人。”就知道他一直孤奋着,他还将孤奋下去。 谢精悟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这个“恐修名之不立”的主了,但他也更加忌恨他 了。当然,他也明白,他要挤垮他,是极不容易的,无论从政治、业务、人缘,邹 戈都胜他一筹,创作水平和成就也和他旗鼓相当。因此,他除了去跟他像当年指天 盟誓的那样:携手共进、共荣共存外。似乎别无选择了。不,他决不再那样傻了, 特别是当他听见别人把他和邹戈放在一起评论,说他俩“是同一时代,同一年龄段 的代表,一个代表正面,一个代表负面,就像一张纸那样,邹戈是光滑的那一面, 谢精悟便是粗糙的那一面,他们既有区别,又不可分割。”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谁跟他是一张纸?谁给他做粗糙的负面?“他人即地狱”,“一山不容二虎”,这 是古今中外多少人验证了的至理呀!他于是又想到了调动,可他刚要向上级领导开 口,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这把年龄了,一看就是个吃老本的主,谁敢要呢?他绞 尽脑汁都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后来,他就以“负”就“负”,以“粗”卖“粗”, 隔三岔五,有事没事地给邹戈找茬,去逼他,去为难他,以求自己开心、愉悦。但 是,就这样了,谢精悟还不满足,还在梦想着有一天,他要彻底地将邹戈击垮。谁 也不曾料到,后来帮助谢精悟去实现这个美梦的,竟是邹戈一生一世唯一挚爱着的 女人——古玮。 …… 谢精悟不敢再往下想了,一盒烟已被他明明灭灭地点完,窗外也已经发白了, 他还没理出一个头绪来。这样的思想清理也着实太痛苦、大痛苦。尤其是他想到古 玮后,便恨不得用烟头狠狠地去烧烙自己的手,自己的脸,自己的心。似乎这样才 能缓解他心里的那种难受劲儿。的确不能再往下想了。他得小睡一会儿,然后赶往 医院,去看看邹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