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接连几天的大雪早已把N城妆成一片缟素,可苍天还在不住地飘洒着雪花,仿 佛N城人为痛失了一位英才俊杰、人民的作家而悲恸不绝,哀思未尽。是的,虽然 邹戈的遗体告别仪式早已完毕,尸体也已经火化。可是人们的祭奠还在零星、分散 地进行着。正如一位中央领导在与邹戈遗体告别仪式上的致词所讲:“一个省长、 一个市长死了之后,他的位子很快就会找一个人去补上。可是,一个作家、一位艺 术家,特别是像邹戈这样优秀的作家、艺术家死了之后,他空着的位子,就永远空 着了……”似乎人们不愿意邹戈那位子空着,还要通过种种心仪去触摸他的音容, 去唤回他的亡灵…… 在邹戈生前的办公室里,一柱柱洁白洁白的蜡烛摇摇曳曳、哗哗剥剥地擎起一 缕缕幽蓝幽蓝的火苗,邹戈那披着黑纱、缀着白花的遗像在这幽蓝幽蓝的火苗中此 时显得分外地令人心碎。臂戴黑纱套、胸别小白花的古玮愣愣地跪伏在幽焰丛中, 正喃喃地对着邹戈的遗像作最后的泣颂、告别…… 在这之前,旅途的劳顿,洪莲的凌辱,为邹戈的送终、守灵、遗体告别、火化, 以及对邹戈夹衣里那个神秘的信包的处理,加上愈来愈厉害的妊娠反应,已经把古 玮折磨得脱了原形。在这一系列的折腾中,令古玮最刻骨疼痛的还是要火化邹戈前 的那一天。本来在与邹戈遗体的告别仪式后,就可以对他的遗体进行火化了。可是 因为洪莲对一些善后工作的处理还有意见,她不准马上送遗体进火葬场。所以,就 只好把邹戈的遗体仍放在省作协的会议室里。这时虽属隆冬,气候对死人的威胁不 大,但时间稍长后,尸体也难免不变色变味。为了保证在火化前还能给邹戈留一具 完好的尸体,编辑部的同志弄来一车冰块堆放在邹戈的遗体周围。那时,正好又轮 到古玮来给邹戈守灵,她远远地就看见了邹戈同一大堆冰块躺在一起,心疼死了。 她一下奔到他的身边,死活要把邹戈背走。她骂那些堆冰块的人,骂他们真狠心, 这么寒冷的天气,还把他放在冰块里,简直没有人性!她要把邹戈背到自己的床上 去,用自己的身子去温暖他。人家说,这样会把尸体悟臭的。她说你们怕臭我不怕…… 省作协的头儿们面对一是借死人要挟组织,二是浓情蜜意难以化解的两个女人,简 直手足无措了。最后只好以答应再给洪莲补助两千元生活费,达成尽快火化尸体, 不在邹戈身旁堆放冰块的协议。可是,当灵枢进入火葬场的前一刻,古玮一下又发 疯似的伏在灵框上哭得死去活来,她拼命地捶打着灵枢,横竖要和邹戈一块去火化。 后来弄得大家实在没办法了,有人去请来一个医生给她打了一支镇定剂,才把她和 灵枢隔开。但当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后,发现邹戈的尸体已被火化,又哭了个半死。 她在幽暗的灯光下打开邹戈的骨灰盒,抚着那半盒充满蜂窝眼的青灰色的碎片,默 哀了半晌,最后才像一个参禅悟道的人慢慢冒出了一句《圣经》上的话:“你本是 尘土,仍要复归于尘土,你去吧——戈——。” 古玮对邹戈的一片赤诚之心让很多人备受感动,当然也令一些人飞短流长。原 因还是在邹戈死之前一直不肯换洗的那件贴身的夹衣里的那个包上面。这个谜一直 牵动着上上下下很多人的心,而唯一有权揭示这个谜的古玮又迟迟不肯去揭。一直 等到与邹戈的遗体告别仪式前夕,在组织和邹戈家属的一再敦促下,古玮才当众打 开了从邹戈夹衣里取出的那个包。那个包是用一块绒布缝成的袋子,袋子里装着一 封不薄不厚的信。那信上歪歪斜斜地留着邹戈的字迹,可想而知,这是邹戈病入膏 盲时写的。 玮: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上你一面?在这弥留之际,我好想好想看看你啊!我已 经快不行了,说话都非常吃力了,我生怕我连一个字都没给你留下,我就去了。所 以,我必须赶在我还稍能动弹之前给你写下这么几句话,以表我的心际。 玮啊,现在,我真有些后悔,我后悔我不该在你离开N城去北京后不要你和我 通信来往。后来,我才感到那是多么残酷的事啊!其实,你走后,我一直都在呼唤 着你的信息,每当在刊物上看到你发表的作品,或是听到某人说又在哪里见到了你, 我就激动得彻夜难眠。我为你的长足进步感到高兴,亦为你的生计感到担忧。你借 调新宇出版社,每月什么都算上,收入还不到400元,除了给孩子寄120元生活费, 再买一些书,你已所剩无几了。我实在为你在北京那样的大都市,长期住地下室、 吃伙食团担忧。我怕你老是弄不到北京户口,不能办理正式调动,为了生计而去改 道,怕你经不住诱惑去媚俗写地摊文学挣钱。要知道,你是一块多么难得的写大气 作品的作家料啊!如果因为生计荒废了你,该是多么多么的可惜哟!所以,我千思 百虑想帮助你。除了托一些人继续抓紧做正式调你进北京的工作外,我还想从经济 上资助你一把。我原来就打算等我那部获第一届“金碗”奖的《无形的勋章》再版 后,就将再版的全部稿酬给你寄去。可再版的书都出来那么久了,到现在我都还没 拿到钱。我算了一下账,再版的书每本20元,共两万册,按合同给版税的10%,可 得稿酬四万元。你拿到这笔钱,可以去租一套稍微像样点的房子住,你长期呆在那 地下室里,连阳光都见不着,连新鲜空气都呼吸不到,别说写作,怕身体都难以保 全。我一想到这点,就心疼啊!本来,按我这等人的一贯思想表现,人们一定会推 测我死后一定要将那笔稿酬作为党费交给组织,或者是作为一笔什么奖的基金,这 样可以留个美名。如果没有你,也许我会这么做的。可是,就因为有了你,就因为 我发现了你,我就用不着那样做了。我与其按那种模式去当个让人们永远记住的大 公无私的、非常热爱组织的党员作家,被人拿来作为榜样的优秀的领导干部,我不 如实实在在地去扶持一个难得的人材。真的,古玮,我相信我的眼睛没有看错人, 你那么有天赋,又那么勤勉,你一定能够有大创造、能成大气候的。我让你把你那 部中篇小说《天眼》改写成长篇,不知你现在是否已经开工?我好想好想在我有生 之年看到它呀,可我现在怕是等不及了。我希望你拿到那笔钱后,在新租的房子里 去静下心来好好改写这部书,出版后,别忘了,一定高高地举起它去告慰我的在天 之灵…… 玮,写到这儿,我已经泪眼模糊,我的两腮在不住地抽搐,我的喉结在不住地 滚动,我的手在激烈地抖动啊!可我还要写。有些事情,我必须交待清楚,我不愿 意给你留下后患,你已经活得很苦很苦了,真的不想你再有什么麻烦。又要说到前 面稿酬那件事,我怕你不接受,因为这是遗产之一。请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我 会告诉他们我的安排。原来我所有现存的积蓄都归洪莲,大约也有好几万吧,存折 都在洪莲那里,那些钱也足够她养老了。我死后的抚恤金拿给堂弟抚养侄儿。至于 我的女儿邹燕,我已经把她抚养成人,她应该自食其力,何况她现在的生活条件已 经很不错。如果我要给她什么遗产,那就是那几千册的藏书,她如果不愿要,就转 给省作协资料室。然后把我获第二届“金碗”奖的小说《荆冠》的再版权给她。如 果再版,她也能得一笔可观的稿费。总之,这些事,你用不着操心,我会赶在我还 能说话之前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们的。到时候,你拿着这封信理直气壮地去领取《无 形的勋章》的再版稿酬。记住,理直气壮一些,这是我给你的权利! 玮啊,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给你说呀,可是我实在没有、没有一点力气了。后 面附着我最后一次写的那份离婚申请,我想,或许它还能帮我表达一点心际。这些 年,我一直保存着它,一如你一直保存着当初在雪地里,在祭坛上,我……我盖在…… 盖在你身上的那片……那片黄叶……玮啊,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我是怎么熬过 的……苦啊……我好苦啊……我写不下去了……这时我心里难受极了,实在写不下 去了……让我放笔吧 永别了……我的永远心爱的玮玮…… 祝你成功! 你的永远的戈 绝笔于临终前夕 邹戈这封信,连同他的最后的那份离婚申请公诸于众后,又一石击起千层浪, 上下左右顿时沸沸扬扬,议论纷纷。有人说,邹戈正人君子了一辈子,却原来他也 是个性情中人哩。也难怪,一个大名鼎鼎的作家,娶了个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农民 做老婆,他咋不去移情别恋,另找精神寄托呢?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有人说,老 邹那样处理他的稿费,也有他的道理。人就是应该活得真实一点,干吗要那么假正 经,走形式,党员非得死之前都要把自己的积蓄拿点出来交党费?谁知道有些地方 把党费拿去干什么!他虽然在他的作品中写过这样的人,但也非得要求他也这么去 做么?他用自己的血汗钱去实实在在扶持一个作家,这本身就是为了党的文学事业, 这样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有什么不好呢?当然,也有人说,古玮真他妈是个妖 精,写些妖怪文学迷了邹戈的心窍,让邹戈把她从山里调到编辑部,她又看上了右 派作家谢精悟,玩腻了谢精悟一脚端了人家,又去缠部戈,走都走了的人,还回过 头来勾邹戈的魂,人家死了都还要为她还一笔风流债!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单位 的领导拿到这封信和这份离婚申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邹戈,该如何处理他的 后事。尤其是老黄深感不可思议,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老邹的所思所为。古玮刚 调《锦城》编辑部那会儿,是有一阵风言风语,老邹稍后也曾经向他提起过离婚的 事,那时组织为了爱护邹戈,才劝他打消了那个念头,他当时也表示接受,以后也 没再提起过此事。这些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呀,中间还隔了一茬古玮和谢精悟的 婚姻,就是古玮后来和谢精语又离了婚,也没见古玮和邹戈有什么不正常的交往, 何况她后来又去了北京。隔山隔水那么几年了,怎么一下又钻出了什么第一份、第 二份、最后一份离婚申请呢?老邹临死了,还如此深深地恋着古玮,即使他是她的 伯乐,她是他发现的千里马,他也不至于把她托到高于组织。高于事业、高于家庭、 高于自己声誉、超于一切的高度呀! 邹戈的老婆洪莲知道丈夫那夹衣中的秘密后,更是又泼又赖,非说那信和离婚 申请是古玮搞的假,她坚决不同意把那部书的再版稿酬交给古玮,她不顾一切地又 要拉女儿去和古玮拼命。邹燕几经思想斗争,本来已经能理解父亲和古玮的那种恋 情了。可是一看到父亲写给古玮的堪称遗书的信后,又伤心极了。特别是父亲在信 中根本没把她这个合法的继承人当回事,就那么轻描淡写地说了说把什么藏书给她, 或者是把一本不知还能不能再版的书的稿费给她。这算什么遗产?她可以不那么看 重钱财,但她却不能忍受自己在父亲的心目中那么无足轻重。因而,她又有些迁怒 古玮。但她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当代青年,她比母亲要理智得多,她又一次挡住 了母亲伸向古玮的巴掌。 邹戈留下这样的遗物,也令古玮始料不及。她原以为邹戈最后留下的这封信也 类似她离开N城去北京前夕那封信,生离死别,叙旧、遗憾、勉励,如此等等都是 属于他们自己情感之内的隐私,怎么可以公诸于众,让大家都去说长道短呢?所以, 她一直都不愿意去启开那个隐秘的包。她想等把邹戈的后事处理完毕,她的心情稍 微平静一些再去触摸它。可是周围的人一再说,邹戈死之前什么遗言都没有,所有 的遗嘱可能都在那里边,所以她必须当众揭开这个秘。她万万没想到,他最后的心 声竟是这般令人揪心揪肝,而且又一次把她推进矛盾的漩涡。她几乎是从头到尾流 着泪读完那封信的,读到最后时,她简直泣不成声地瘫在了地上。邹戈对她如此的 体贴、如此的看重,对文学如此的赤诚、如此的执着,令她感动不已,激奋不已。 同时,她也为邹戈那样地处理自己的遗产,感到惶恐不安,她向组织一再表示不愿 去接受他的那笔书款。但当她再一次一字一句地细读了邹戈的遗言,当她静静地前 思后想后,当她面对各方飞短流长的冷刀冷箭,当她再一次面对洪莲向她扇来的巴 掌时,她陡然间又当众宣布:她古玮要欣然接受邹戈的馈赠。这一声宣布如同一声 旱天的响雷,一下震住了所有的人。而且古玮说到做到,立即就去N城文艺出版社 如数领取了那笔书款。这样一来,人们反而趋于平静了,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顺理成章的事了。可是,当邹戈的一切祭祀活动完毕后,古玮又一反常态地带着那 笔钱来到N城青少年教育基金会,一分不少地把它交给了那里的负责人,并明确指 定要基金会把这笔钱捐给邹戈家乡的“希望工程”。她说,或许十年、二十年后, 那里又会诞生出一个或两个邹戈这样的大作家…… 此时,古玮静坐独思,心颤不已。 “……戈啊,伟在你的办公室里,独自一人在你这闪烁着中外华章的不朽光芒 的斗室里,向你心祭,向你泣颂,向你作最后的道别。明天我将要回到我那生我、 养我、磨练过我,给了我无穷无尽智慧、让我时常牵云挂雾、魂牵梦绕的小山城, 我要去看看我现在那唯一的亲人——我的雾儿,去看看那片我曾经亲手种植的果园, 去重新走一走那像牲口鞭子一般的崎岖山路;哦,还有那最初启迪我、升华我文学 思辨、理性人生的‘老阴岩’,‘活阳树’,还有我最初的婚床——山涧下那片青 青的大草甸;还有从悬崖上勾回我魂灵的‘大板锄’——林虎,还有伴我走过艰难 岁月于我有恩有德,初为我夫的建勋,还有暖我身子、暖我心的大妈、大嫂们;我 还要去给抚育我的姑妈垒一垒坟,烧一烧香,寄我一缕感恩之情;还要去写下我人 之初那一页的县城中学,去凭吊一下我和大鸟老师曾经鸟语栖息的地方,再去我工 作过的图书馆望一眼那成千上万册我曾无数次一本一本抚摩过的各类书籍。我要回 到我的故乡,回到我故乡去寻找我曾经的苦难、曾经的幸福、曾经的无知、曾经的 成熟、曾经的憧憬、曾经的梦幻…… “戈啊,尝遍人生酸甜苦辣,尽享人间恩仇爱憎的戈啊,你去而复归、归而复 去的人生足迹,已经从现实的人生升华到了有待实现的理想境界,虽然你已划轨于 天际,可在新的经纬上,你仍能看到你的事业后继有人,你的精神会发扬光大,无 论形势怎样地发展,文学的绿叶将永远常青。待到来年的今天,我一定带上你所期 待的那部长篇《天眼》回到你的墓前,用它向你祭奠,用它告慰你那在天之灵…… 戈啊……‘百种寻思千万遍,愁肠不似情难断’……戈啊,我亲爱的戈啊……‘蜡 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古玮在摇摇曳曳、哗哗剥剥的幽焰中泪眼婆娑地对着邹戈的遗像倾诉着。她似 乎有永远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情。说着、道着,道着、说着,她忽然觉得满屋点 着的白色的蜡烛一下变成了一对对、一双双红烛,而且是那种雕龙雕凤的大红烛。 再抬眼一看邹戈的遗像,陡然间也变了,变成了他和她的新婚合影,古玮顿然眉开 眼笑,舒袂起舞,口里不住地呼唤着她的郎君—— “戈——邹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快来呀——” 可是,无论古玮怎样地呼唤,像啼血的杜鹃鸟那样呼唤,她的戈都没有出现。 她在屋子里发疯似地东奔西蹿,一个踉跄,她跌倒在窗户边,为了寻找她的戈,她 又撑起身子,一掌推开窗户。一股风旋即吹进屋子,所有红烛一下全灭了,她和邹 戈的新婚合影也不见了,她转身向窗外的苍天怒吼着:“还我的红烛,还我的邹戈, 还我的合影……”苍天无语风自吹,古玮的嗓子嘶哑了,身子也累了,她无力地靠 着窗台,眺望着天边两颗忽闪忽闪的星星。望着望着,她忽然看见大的那一颗星星 里有一个人头像,她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看,她看清楚了,那不是别人,正是邹戈的 头像。邹戈正在那星星里面向她点头微笑。她再仔细一看旁边那颗小一点的星星, 却发现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突然一下像领悟了什么似的,高叫一声: “邹戈——等等我——我这就随你——来了——”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早在靠楼道的窗户外观望到这一切的邹燕,一脚踢开 了门,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抱住了古玮已登上了窗台的双腿…… “执手相看泪眼,更无语凝咽。”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一切怨仇,一切矛盾都在这诚挚的泪水中得到了化解,得到了消融…… 午夜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失,东方又渐渐发白了,和邹燕叙谈了半宿的古玮开 始打点行装,准备上路回故乡。正在这时,老莫找来了。 老莫迟古玮几天赶到N城参加邹戈的悼念活动。因为古玮一直都沉浸在巨大的 悲恸之中,而且她又身遭那么多是是非非不幸的事,老莫一直没有跟古玮搭上话。 他想现在一切活动都结束了,那些麻烦事也按平顺了,他应该去好好劝劝古玮,叫 她化悲痛为力量,赶快和他一块儿回北京补写那参选小说失落的那几章,或许一切 都还来得及。另外,他还受谢精悟之托,会邀古玮和谢精悟见见面,叙叙旧。老莫 东找西找,好不容易才在邹戈办公室找到古玮。邹燕见有人来找古玮了,就主动告 辞离去。 老莫一看古玮满脸的泪痕,人也瘦得不成了样子,心里一酸,一下语塞起来, 一肚子的话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古玮请他坐下后,苦笑了一下,先开了口:“莫总,这次你来,什么都看见了, 什么都知道了,你不会见怪我和邹戈这种感情吧?” “哪里的话,这是人间最最珍贵的东西,人生难得一知己,你和邹戈,可歌可 泣,可歌可泣呀!”莫怡望推推眼镜,不无动情,不无真诚地说道。 “谢谢你的理解,我也代邹戈谢谢你!”古玮向老莫伸去感激的双手。 莫怡望更加激动地握古玮的手说道:“我应该为邹戈有你感到骄傲!”莫怡望 放下手,顿了顿又接着道:“古玮,如果没有什么其它事了,我们马上一块儿回北 京去,把你那本书补救一下,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你知道,我为这事歉疚得很, 我曾经想……想请向玙帮帮忙……我也已经知道你和他……或许这本书获了奖…… 就是对邹戈西行之灵最好的告慰……” “你别说了,莫总,我现在不能马上跟你回北京,我要回我故乡去一趟,我现 在满脑子都装的是故乡和儿子,哦……原谅我……我想放弃这次评奖,那本书缺了 就缺了,丢了就丢了,你不必去自责,也不必去弥补。现在看来,我对那本书也是 不尽满意的。通过这次的大悲大恸,我对死亡又有了新的理解,新的认识,我打算 重写《不朽的哀乐》,但这要放到《天眼》之后,《天眼》是邹戈一直期待的长篇, 从认识我到死之前都一直在说这本书……我再不写出它来……就太愧对邹戈了…… 至于我和向玙的关系,以前我们是准备走向婚姻……以后,就难说了……也许…… 算了吧,我现在……”古玮还没说完最后一句话,“哇”地一声,打了一个干呕, 随即又“哇”地一下吐出一滩清水,她明白自己又开始妊娠反应了。 “你怎么啦?古玮,要不要去一下医院?”莫怡望忙起身扶起古玮坐在椅子上。 “不要紧,没什么,我大概是有点感冒,凉了胃的反应。”古玮一边掩饰着, 一边想怎么尽快离开老莫,“莫总,你不用等我了,你先回北京吧,凌震宇和向玙 参选的作品最后就由你和老严定夺了,我可能还要耽搁一些日子才能回单位,这里 就向你告假了。如果没有什么事了,我就准备上路了。”古玮且说,且拎起自己的 包,做出想走的样子。 “且慢且慢,我还有一事相告。”莫怡望见古玮要走,忙挡住古玮,迫不及待 地说道:“谢精悟托我转告你,他想见见你,和你……” “别说了,我再也不想见他了!”古玮不等老莫说完,就从牙缝里迸出这么几 个字来。 “古玮,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好歹你们也同吃同住了那 么几年。” “什么夫妻?什么同吃同住?那纯粹是中了他的奸计,纯粹是一场误会!” “有那么严重吗?” “你没有看见?在悼念邹戈的哀乐声里,他和那个姓赵的女人貌似悲哀的脸上 全都堆着一个‘乐’字,那个‘乐’字意味着:邹戈死了,他谢精悟终于可以当N 城文坛的坛主了,她赵凤萍终于可以给一个文坛坛主做老婆了!哼,耗子哭猫是假, 兔死狗烹是真。别人看不出来,我还不明白吗?” 莫怡望望见古玮这么气鼓鼓的样子,只好打住不再谈这些了,他万般无奈地摇 了摇头,又和她寒暄了一些旅途安全的事后,就和古玮分手了。 古玮从N城乘客车到故乡的小县城后已是黄昏时分,她本想在县城住一宿再回 林山乡。恰好旁边有一辆正在启动的去林山乡的末班车,她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 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是的,她见儿子的心太急切了,现在她一刻也不能再等了,她 恨不得立即就把儿子拥入怀中,倾注她所有的母爱填补儿子的亏空。车子一上路, 她就闭上眼睛努力地去回想儿子的模样:圆圆的脑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蛋。 就像当年她和他爸爸种植的那片果树林里的一个红苹果。“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 儿身舐儿面。”古玮一下想起最后和儿子分别时的情形,不觉又泪雨连连。 “真忍心丢下雾儿,要走么?” “真要走,有啥忍心不忍心的,当年我爹我妈都丢得下我!” “真狠心!” “是的!” 这段对话不知在古玮的大脑里闪出过多少回了。虽然那时咬咬牙就说了出来, 可每当这些话重新闪出时,却总是那般揪心揪肝。 这段相同的对话在他们中间重复过三次。一次是古玮作为县里最后一个返城知 青离开林山村,离开林建勋的时候。一次是古玮调往《锦城》编辑部临走的那天晚 上。再一次,就是古玮回县城和林建勋办理离婚手续的时候。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张因痛苦扭曲、变形的脸:苦纹、涕泅、阴翳充斥于整张脸 上的每个角落,叫人惨不忍睹,叫人不相信这是个曾经横跨过千里林海、曾只身与 黑熊搏击、曾经在刺骨的河水中救起过古玮性命的挣挣铁汉。 是的,林建勋曾经是一个顶天立地、不怕天不怕地不信邪的男人。他虽然仅在 公社级初中班上过两年学,但他天资不低,学什么也不大吃力,他有一副山里男人 的侠义心肠,也有一颗山里男人爱女人的火热的心。当然要他和天分奇高、心性奇 高的古玮相比,那自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是,那特定的时空却把他们拉在一起了。 他们相遇、相识、相爱在那个浑饨、无序、偏激的时代,自然要形成一场连他们自 己都始料未及的扭曲、变形、残酷的人生游戏。而一当迈过这个特定的人生阶段, 一切趋于正常,趋于上升,趋于变革,社会向人们提供了某种重塑、重建、重新选 择的可能性的时候,悲剧便酿成了。这是谁也无法阻挡、不可更改的。 但是古玮还是能够辩证地看待她和林建勋的这段人生,她也尽力说服他也这么 看待。可是他要面对这个现实总是非常艰难、非常痛苦的。但他终究还是理解了古 玮、原宥了古玮,这使得古玮无以复加地感到酸楚,感到汗颜。特别是在面对自己 的孩子时,那真是医得了眼前疮,剜却了心头肉。算起来,儿子现在该十岁了,他 会懂事了吗?他看见别的孩子有妈妈,他没有,他会怎么想呢?他原谅他的妈妈和 他爸爸离了婚,那么早早地就抛下他到别的地方去了吗?她多么希望儿子也能像邹 戈的女儿最终理解了她的父亲那样理解自己的妈妈呀!如果儿子已经懂事了,她一 定要给他讲些道理,还要给他一些承诺。她要对他讲:“雾儿,妈妈的乖儿子,别 怨妈妈,别恨妈妈,妈妈已是很苦很苦的了,妈妈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其实, 你现在比妈妈幸福多了,你有爷爷、婆婆、爸爸疼你,妈妈连一个疼的人都没有。 妈妈什么本事也没有,唯一的本事就是东奔西颠地瞎折腾,然后把那些在瞎折腾中 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再写在纸上交给别人去看、去笑、会哭、去闹。现 在你还不怎么明白,等你长大了,你有知识、有文化了,那时你就会明白,妈妈虽 然清贫,不会挣钱,不会疼自己的儿子,但是妈妈干的其实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世 间需要一些像妈妈这样被称作疯子的人,因为后来的人都想知道过去的人,前面的 人是怎样在哭、在笑、在闹的。那时候,你一定会为自己有这样的妈妈感到骄傲、 自豪的!” 她还要对他说:“雾儿,妈妈的乖儿子,好好地念书学习吧。等妈妈有了好一 点的条件后,一定像当年妈妈的姑妈送妈妈上县城中学那样接你到北京去,去北京 上中学,上大学,上最好的中学,上最好的大学。你愿意接妈妈的班,你就去当作 家,你不愿意接妈妈的班,你就去当科学家、政治家、经济学家、社会活动家…… 可是,现在还不行,妈妈尚寄人檐下,捉襟见肘,囊中羞涩……妈妈只有说一声, 对不起了,儿子,妈妈只有把你交给生活,交给现实……” 古玮想儿子正到苦涩、心酸处,“哇”地一下,又吐出一滩清水,她忙掏出一 个小药瓶倒出两粒止呕吐的药吞下去。禁不住,她的眼角又渗出了几滴清泪。古玮 这已是第四次妊娠了,可在她接触的这几个男人中,没有一个人完完全全知道她的 这几次妊娠的过程。她感到自己其实可悲得很,不幸得很!为什么还要留着肚里这 个孩子呢?那个向玙真可能做这个孩子的父亲,做自己的丈夫吗?她又想起在北京 临行时,向玙那不容分说的态度,那极端伤人的话语,又是一阵恶心。”不能留下 这个孩子,向玙不是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她咬咬牙,狠狠地对自己这么说。 汽车开到高林山乡还有两三里远的地方,突然熄火了,驾驶员花了半个多小时, 也没将故障排除,只好叫车上的人委屈一下步行去乡镇上。古玮挎上包,拖着疲惫 的身子抄小路朝林建勋家走去。林建勋的家坐落在林山乡乡政府后山下面一块风水 宝地上。据说这是他祖爷选的宅基地,他祖爷说住在这块风水宝地上,隔代就会有 一个儿孙升官或发富。林建勋父亲那一代已经灵验了,他做了林山乡的乡长。如果 再隔一代,就该是林建勋的下一代,他们的雾儿发富了。想到雾儿,想到将来她要 发富的雾儿,古玮忘记了一路的劳顿,振作起精神,映着远山近岭的雪光,高一脚 低一脚躜行在泥泞的小路上,有几次她都险些摔倒,但她还是支撑着身子连摸带爬 走完了那几里山路。 近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院落越来越近了;近了,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越来越近了。可是,古玮这时却忽然心慌起来。是啊,她光顾了急匆匆地赶回来看 儿子,怎么就忽略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建勋他有没有另外娶妻?如果另娶了,她 该怎么办?没娶,她又该怎么办?她看了儿子后,是在那里留宿,还是马上就走? 她站在大院的门口,思前虑后,迟迟跨不过那道门槛。正在这时候,她面对着的那 间屋子里突然传出一串忧伤的电视歌曲: 昨日像那东流水, 离我远去不可留, 今日乱我心多烦忧, 抽刀断水水更流, 举杯消愁愁更愁, 明朝清风四漂流…… 这是电视剧《新鸳鸯蝴蝶梦》的插曲,古玮一听,心里就泛起一股酸涩之情, 她忍不住往后挪了挪身子,她想等这忧伤的歌声停息后再进去。谁知,一个过门儿 完毕,接下来的歌声更令人心碎了,那是一个孩子跟着收录机的和声: 由来只有新人笑, 有谁听到旧人哭, 爱情两个字好辛苦。 是要问一个明白, 还是要装作糊涂, 知多知少难知足。 看似个鸳鸯蝴蝶, 不应该的年代, 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 …… 古玮靠着大院的门框,泪流满面地听着那忧伤、凄切的歌声,听着听着,她一 下醒悟过来,那个唱歌的孩子不就是自己的雾儿吗?那间屋子,不就是自己曾经作 为新房,又在此养育雾儿的故居吗?难道雾儿就是用这样的歌声来迎接自己的妈妈? 难道是建勋他……他又另娶了新人,抛却了雾儿,这是雾儿孤独感伤所为么?古法 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她像开闸的洪水,离弦的箭,欲朝那屋子奔去。可是就在她 起步的那一瞬间,她被一双大手死死地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