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向玙以二渠道即将面世的《当代“春秋”》的部分稿酬作抵押,求文高帮他借 三万元人民币托人给欣欣带去作为办理回国手续和旅费开支。文高四处求情才凑够 了这笔钱,托一去澳洲的出国人员捎给欣欣,并在那边又找了关系帮助欣欣尽快脱 身。办完这件事后,文高又上窜下跳地帮向玙张罗起出书及发行的事来。 正月十五刚刚闹完元宵,京都文坛便沸沸扬扬起来。一时间,各大小书市、书 摊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地争购两套“极不寻常”的书。一套是刚刚揭晓的“金碗” 奖获奖丛书;一套是曾经走红中国文坛的青年作家、学者、博士向玙的两本放弃了 参加“金碗”奖评选的小说《回眸当代》和《当代“春秋”》。据称,这两本小说 一本是真向玙所著,一本是假向玙所著。具体谁真谁假?售书人叫购书的人自己辨 别去。总之,不论购哪一本,都得搭上另一本。这样一来,京都各大小新闻媒介就 忙得不亦乐乎,大有穷究三坟五典、深探八索九丘之势,争先恐后地通过各种手段、 各种渠道揭示“金碗”奖评奖内幕,尤其把与评奖有关的真假向玙面世的两本书作 为热点曝光。记者们充分利用自己的职能、职权,夜以继日地跟踪报道。被采访者 却私隐难言、抱头鼠窜,避之不及。 “金碗”奖的评选结果,的确也大出人们所料。本届评奖共四个奖项,“金碗”、 “银碗”、“铜碗”,还有提名奖。评选结果是“金碗”空缺,很显然那些还有点 正义感的评委觉得金钱和权力左右着文学的奖项很悲哀,进行了有限的抗争。但这 抗争毕竟是有限的,出了钱的阿香和毕媛,她们是会白出的么?各自推出的候选人 凌震宇和郄惬均拿了“银碗”。金钱和权力之后当然也少不了专家的威望,贾灵灵 仰仗徐培苗拿了个“铜碗”。最有意思的是,颁奖大会实际上等于只给十名获“铜 碗”的颁奖。有消息报道说:“‘金碗’奖颁奖仪式既隆重,也可笑。那只金光闪 闪的‘金碗’放在颁奖台最高处,没人领走;那两只银光闪闪的‘银碗’放在颁奖 台的次高位置,也没人领走,只有十只“铜碗”倒是一个不剩的被人捧走了。” “金碗”空缺,这是众所周知的,为什么“银碗”两名又都缺席呢?后来一位记者 又在报上披露:郄惬已不在人间,当然无法领奖,而凌震宇对只获“银碗”颇为不 满,又拒绝领奖。阿香没有帮凌震宇夺得“金碗”,对评委会也很有意见,所以拒 付后期的五万美元赞助费,另将八万美金支给凌震宇作为补偿。 古玮在故乡住了近三个月返回北京后,本想冷静地反思一下这一段的经历,定 下来自己到底何去何从后,再去和向玙联系。不料,刚回北京才两天就在地铁口碰 上了正要回家的文高。热心的文高当即就把向玙送他的刚出的那本《当代“春秋”》 拿出来交给了古玮,并告诉了古玮在她走后北京发生的一些事情。关于评奖和向玙 的情况,他更是谈得细致入微。古玮边翻向玙的书,边听着文高入木三分的叙述, 听完之后,百感交集,当时就想去向玙那里。但她一想到走时向玙那个恶劣的态度, 心又凉了半截,最后她对文高说,还是让向玙去找她。文高回家后立刻给向玙打了 电话。 向玙正愁着欣欣马上就要回国,古玮既不返京,又无音讯,后面的事情不好处 理。听文高这么一说,第二天就去了古玮那里。 “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古玮打开门一看是向玙冷冷地问,也不叫坐。 “我……我听文高说你回来了,我……我就来了。”向玙尴尬地答着,自己找 了一个位置坐下。 “还好吧,这些日子?”古玮翻一眼向玙,继续干着手上的零碎活。 “还好,就是非常想你。”向玙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他的那本《当代“春秋”》 递给古玮。 古玮接过书,随手放到桌子上,说道:“谢谢你还能想到我。这书我已经看见 过了……所有的事我也都知道了。”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向玙一听她什么都知道了,很是惊诧。 “已经两三天了。” “两三天了?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告诉一声。” “我想把我的事办得差不多了,再告诉你。”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暂不说那些问题,先谈谈你的事吧。这本书,我觉得挺不错的,书名取 得很气派,比原来的好。我看内容几乎是按照我和老莫的意见改写的。唉,当初你 要是就这么做了,不去写什么续书,哪会是今天这个结果呢?” “这个结果,我以为还是挺好的,好书不一定都要去参加评奖,才能体现它的 价值。”向玙心不在焉地答着,他还在揣摩古玮暂不说的那些问题到底是些什么问 题? “我欣赏你的这本书,我也不怎么看重那只‘金碗’,可我不赞同你的这种消 极的做法。你为什么要轻易放弃评奖呢?你为什么不用法律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呢?” 古玮说得一下激动起来,一反刚才那种冷漠的态度。 向玮见古玮还这么关心着自己,心里一下又热乎起来。他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死死地盯着她,然后捧起她的脸,不失时机地重重地亲了几亲,然后又故意刺她地 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放弃评奖呢?你怎么不用法律保护自己呢?” “你……你怎么这么问我?”古玮拉下向玙的手,抹一抹脸说:“我想既然老 莫已经把这事告诉过你,你也不会不知道的。那几章书稿到底是不慎丢失,还是被 人故意窃走?至今都还没个准儿?我怎么去用法律保护,难道我去告者莫失职不成? 人一生总是要吃一些哑巴亏的。” “那我也有我不起诉的理由。那时候,我不具备请律师的经济条件,也没有打 官司的那个时间和精力。再说,打官司又能怎么着?到头来,也不就是让凌震宇在 报纸上赔个名誉损失,再赔偿一点经济损失,你还能把他怎么样?” “那你就让他那么得意忘形地逍遥法外啦?” “没那事儿。我没去找他,他倒自己找上门来了,我拒绝见他,他又找人一再 地来向我认错、赔罪,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早知道能遇上阿香,阿香能拿出那 么多钱为他夺‘金碗’,他何苦要这么来坑哥们儿啊!他托人把他冒我名杜撰的那 本书的稿酬一分不少地都交给了我,又另外从阿香那里拿来两万人民币作为名誉赔 偿。现在他已经炒了毕媛的鱿鱼,要跟他的新老板去香港。我还能怎么着呢?” “真是又不要脸,又不要命的无耻之徒!” “有什么办法呢?形形色色方构成社会人生嘛。” “你就会当阿Q。算了,别说他们了,说着就恶心,还是谈谈你往后的打算吧。” “你是指哪方面?生活、学业,还是创作?” “兼而有之吧。” “呃,古玮,你别那么生硬好不好?咱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见面就这么一 本正经地谈论,连水也不给倒口喝,好歹我们……” “得啦,得啦,这就给你水喝,你接着说你的打算吧。”古玮倒了杯水递给向 玙,然后又东翻翻、西挪挪地找事干。那架势似在告诉向玙,你爱说,就说,不说 也罢,反正我不会闲着。 向玙明白,古玮还在和他赌气,与其先给她说什么打算,不如先给她认个错, 赔个不是。向玙这才感到一进门没有先走这一步,是一大失误。于是,他赶快起身 走到古玮身后,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头,亲切地说道:“玮,我的心爱的玮,那天…… 我好后悔,好后悔啊!我真不该说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你那一走,我 才成了‘身在水帘洞,心逐取经僧’了哩。” “呆会儿再说这些吧,我想听听你现在是在准备答辩的论文,还是另想写点什 么?”古玮并没买向玙的账,她拉下向玙搭在她肩头的手,又一本正经地问道。 “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我向你赔礼,就证明你已经不再生我的气了。对么?” 向玙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来后,又坐回原来的位置,喝了一口水接着道: “我现在既不想写什么答辩的论文,也不想再写什么小说。” “什么?你说什么?”古玮一听向玙这么颓丧的口气说出这样的打算,一下回 过身来,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盯着向玙。 “别着急嘛,我不写作这样,并不意味着就不写作那样。”向玙端着杯子,很 得意地一笑。 “绕什么弯子,爱写什么写什么,关我屁事。”古玮见他这样,又一下甩过身 去。 “正经给你说吧,再有两个月,就到了我博士论文答辩的时候了。这两个月时 间对我来说,写十万字左右的答辩论文不算绰绰有余,但也足够了。你也知道,我 非常看重这个论文答辩,一如当初非常看重那只‘金碗’一样。可是,我现在要把 这份荣誉往后推迟,早一年,迟一年拿那个学位,也不是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一环。 小说的故事框架也还有那么一两个,我暂时也还不想写……” “你到底想干什么嘛!”古玮听到这里,又憋不住了,她索性丢下手中的活, 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神情非常严肃地质问向玙道。 “这不是在给你汇报吗?”向玙笑着斜了一眼古玮,继续道:“我曾经面向一 方土地,为着某一目的去挖掘,可什么也没挖出,但挖掘的过程给了我启迪和灵感, 给了我一种真实的快乐。可是,我忘了那个目的,又面向另一方土地……” “又绕圈子了。” “不敢,不敢。我现在打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宠辱不 惊任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 “我不知你这种心境是消极逃避,还是更大的进取?” “现在暂不作这方面的定论。具体我是这样想的:我想先系统深入地思考一下 当代文化现象的文化渊源与未来走向,写一本经纬当代大文化的论著。我以为,现 在我们国家的文化现象很不正常,文化与政治、与经济的关系,文化自身发展的规 律均不正常。再这样发展下去,别说是与国际文化接轨,怕是全民族的文化素质只 有越来越差。既然古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么,作为学者也好,作家也 好,国民文化的兴衰存亡,更是责无旁贷了。所以,我当要写这样一部书。怎么样?” 向玙说完这个打算后。以征询的目光望着古玮。 古玮并没有马上回答向玙打算的正确与否,沉默了好一阵后,才无声地点了点 头。 “活着大概都是为完成以自我为中心的故事,于是忍不住咬紧牙关往前走,哪 怕幻想被一点点地踩碎。”向玙不知又借哪个名人的话发了一阵感慨后,起身走到 古玮身边,轻轻地问道:“你呢?说说你放弃了‘金碗’后,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 呢?” “继续写作。”古玮回答得很平静。 “是补写《不朽的哀乐》丢失的那几章吗?” “不是补写,是重写。不过,现在还不忙重写,要写的是另一部。” “《天眼》?是那尘封已久的《天眼》,对么?那好,我支持你,现在我们也 有这个经济条件了。等我毕业后,我们到外边去租一套好一点的房子,你向老莫请 几个月创作假,潜下心来去写作。” “你不必去为我租什么房子,我要走。”古玮仍然说得很平静。 “走?走哪儿去?回N城?回你故乡的小县城?回林山?开什么玩笑,好不容 易熬过了那一场场风风雨雨,眼看我们就可以自若一点生活了。你却说出这么个字, 北京哪点不好?别说疯话了,噢。”向玙又像一个大哥哄小妹妹那样走到古玮身边 端起她的脸认真地说道。 “真的,我不骗你,”古玮仰起头,任向玙捧着她的脸,依旧很平静地说道: “我要去上海浦东开发区。” “古玮,你是不是脑袋出什么毛病了?你走之前好好的,走这么一趟回来,全 变了!就是说以前我什么做得不对,我向你承认了错误,还不行吗?你到浦东去干 什么?那是搞经济的地方,不是搞文学的地方。”古玮听向玙那么一说,一甩手, 极生气地坐回了原位。 “你别生气,听我慢慢给你说吧。”古玮望着眼前这位曾经非常爱她,现在依 旧很爱她的男人,心里颤抖着,但是她咬咬牙,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出这次回林山 的偶遇和她往后的打算: “……在我冲向那忧伤的歌声,冲向雾儿的那一刹那,我忽地被一只大手牢牢 地抓住了。我回头一看,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男子伫立在我面前,他就是我曾经告 诉过你的,在我记忆的河边种下了第一排树,塑造了我人文初始的大马老师。我原 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事隔这么多年后,在那天寒地冻、冰天雪 地的林山乡,在我走投无路、精神和肉体都濒临崩溃边缘的时候,我们又重逢了。 由此,我知道了大鸟离开林山村后颠沛流离的都市生涯,他先后在饭店、宾馆、旅 行社打过工。后来,他被一个美国大亨发现了英语才华,就录用了他。有一次他给 这个美国大亨翻译了一个资料,让这个大亨在东南亚华人地区发了大财,这个大亨 事后就给大鸟资助了一笔钱为他在上海办了一个很大的文化、教育实体,再后来浦 东搞开发区,他又在那里建了一个分公司。此次,他是利用休假专程回林山寻找当 年他这唯一可称为他学生的古玮。这么些年来,这件事一直成为他的一块心病,无 论是他落难时还是发迹时,这块心病都一直折腾着他……”古玮正说到兴头,忽然 闻到一股烟味,她抬头一看,向玙正明明灭灭地吸着一支烟。 “你……什么时候把这玩意儿学会的?”古玮一下中断回忆的叙述,大吼一声。 “在你离开我之后。”向玙有气无力地答着,并没熄灭烟头,又抽了几口后, 接着有气无力地叫道:“继续讲吧,没事儿,几口烟伤不了我什么……” “那你就抽吧,什么你也别问我了。” “你不说,我也什么都明白了。你走了那么长时间也不通个音讯,回来了也不 和我打一个招呼,我主动走上门来看你,向你认错、赔礼,你依然对我冷冷冰冰, 原来就为了去圆一个师生恋的梦。” “随你怎么想吧。” “那我问你,你真爱他吗?” “过去尚小,情感属于蒙眺未定型的。现在又事隔这么些年,还谈不上。” “那你去浦东为了什么?” “为了文学。” “我不明白。” “那好,我就给你讲个明白。到浦东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本来我可以不去,继 续留在北京的。邹戈死之前,曾经留给我一笔四万元人民币稿酬的遗产,我领取了。 有了这笔钱,我不但可以搬出这地下室,还可以一年不上班,甚至可以拿出一万元 也去读个什么学校,拿个什么学位的。可是,我又把这笔钱捐了出去,我把它捐给 了邹戈所在地的希望工程。我也想到过仍旧回北京和你一块过,靠我们自己那点钱 也还凑合着过得去。可是我回来后,又遇上了另外一件事,我的确感到没法再在北 京呆了,所以,到前两天了,我才答应了大鸟。我去浦东,不搞其它工作,我是作 为他公司专业作家应聘而去的。他们给我发工资,供我专心搞创作,我给他们公司 抬高身价,挣荣誉。” “那我们俩的关系怎么办?” “我正要给你说到这上面去。向玙,你冷静地回想一下这么几年我们的相处, 其实是很不相适的,我们经常是在一种谦让并着压抑中度过的。这对于一个自尊心 很强,尤其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来说,是很不利于心理和生理发展的。我想, 我们正常的关系是不是应该这样看呢:首先,我是你的姐姐、文友,其次才是其它。 由于我心头一直有着这么一个结,所以,我迟迟没答应我们结婚的事。” “我抗议,我不同意你的这种看法。我是非常非常爱你的,我从来没因为你年 纪比我大几岁,而削弱我对你的半点爱。我曾经发过誓,我们都是作家,中国有作 为、有希望的作家,我们要做当代的让人钦羡的夫妻作家,作家夫妻,这你也答应 过的,是答应过的!” “是的,我也是曾经这样憧憬过的。可是,我后来慢慢发现,这个憧憬不过是 一个梦,我是在重复一个美丽的错误。当年我和谢精悟就是犯了这个错误。当然, 我不能把你和他同日而语、相提并论。但如果把它朝婚姻的位置上一摆,实质就没 有什么两样了。一个人的生活轨迹如果重复多次,便是一个命运。而你知道,我是 不服命运摆布的女人……” “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呢?” “你因为激动,只顾了问我们俩今后的关系,而忽略了我刚才给你提到的我回 北京后又遇到了另外一个新情况,正是这种新情况的出现,才迫使我进一步理顺、 摆正我们的关系,最后下决心去浦东的。” “那你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新情况?” “欣欣……就要……回国了……” “天哪,你是怎么知道的?” “绝非我杜撰,我回北京后即收到她从澳大利亚寄来的信。至于她给你写信没 有,我不得而知。但是,她在给我的信上把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 她说,她在那里实在活不下去了,只有回来,只有回来靠你拯救她,她就是冲着你 回来的……她还说……过去……你们……已经……” “天哪,这是一种什么命运的安排呀!”向玙双手插进茂密的头发中,惊叫道。 “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么?也许你在她身上才能找到真正好的感觉。” “别这么说了,玮玮,我心里难受极了,我爱你,我丢不下你。你能告诉我你 最终会和大鸟走向婚姻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是一个平衡事态的交换条件吗?你尽管放心地去对 欣欣尽你的责任和义务。她在中国已经没有一个亲人,而且她也是搞文学的,她这 么千里迢迢地赶回祖国,意味着什么?你不必担心我,我前面已经给你说过了,我 是为了文学才应聘去浦东的。至于和大鸟的情感发展,那也是顺其自然的事。我这 一生为了婚姻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的磨难,我不会再轻易迈出那一步的,我为什么 要把自己击毙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故事里呢? “也许几个月前,我们大同小异做的那个梦真正预示了我的来路,我的命运, 这又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转换点。经过了这次大的洗礼,像你为我释梦所说的那 样,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后,会有一个大的转折,大的起步,大的收获。但愿我能 找到一个新的星座,为文学真正发出一点我的光亮……” “玮,玮玮,你别说了,原谅我吧,我对不起你,别离开北京,别离开我,我 求你了!欣欣回来后,我会处理好和她的关系的。” 古玮听向玙这么动情地央求她,差一点就要扑进向玙的怀抱,去向他倾诉自己 胸中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苍凉和“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追寻,可她一咬牙, 又硬生生地说道:“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不必那么自责。倒是我还有一件事很 对不起你,我必须告诉你……大概三个多月前,是‘三国宴’之前的那一次吧,我 怀了你的孩子……我知道你和你的前妻商叶没有孩子,你一定非常看重这个孩子的, 可我经不住路途的折腾和为邹戈奔丧的折磨,我在……我的故乡没有保住他……已 经……拿掉了……”古玮说到这儿,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你说什么……不,不不!古玮,你怎么这么狠心?!这么残忍呀?!你还我 的孩子!!还我的孩子!!!……”向玙一头站起来,竖起一头怒发,像一头发疯 的狮子嚎叫着朝古玮扑去…… 随后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地下室的通气孔里偶尔传来一 两声风的尖啸…… 向玙从古玮那儿丧魂失魄地回到学院后,蒙头大睡了几天,又不由自主地去了 西山。在曹雪芹的故居,他由大师的《石头记》中宝玉离家出走联想到曹雪芹在心 爱的竺香玉选上秀女入宫后的行为,这才真正体会到“苦其心志”的内涵。评奖风 云带来的感觉之轻,与近来发生的情感纠葛感觉之重之间的强烈反差,使他对佛教 有了另一种认识。在此之前,佛学在他眼里确实只是一门学问,他尊重它却无敬畏 之感;他承认它却无研读之心。他记得一位文化史学家说过:若从实用主义角度考 虑,儒、道、佛只是人生之大阶段的行为准则,青年时不识愁滋味,口头上成天都 喊着向前、向前、向前!态度自然暗合儒之入世;中年时知生命短暂,一切都当无 为而为,出、入世思想参半,合道之效法自然;至老年,欲说还休,便仔细地去想 如何遁世了。这话本无惊人之处,但向玙现在想来只觉入木三分。人为情、为欲所 挤压之极,佛真的就是一个好道道了。自己与古玮的七折八难的情感眼见已修不成 正果了,算是得而复失;而欣欣的即将回国,结果很可能是失而复得。从理智上讲, 向玙知道应该泰然接受这个事实。但从情感上讲,他又实在难以承受这种结局。如 果冥冥中已决定要他和欣欣伴走一生,那么为什么要用如此多的苦难来折磨欣欣呢? 还有古玮,还有他那尚未成熟就被扼杀了的孩子……他想不通啊,曹大师和佛仍然 没有帮他想通啊! 回到学校,文高见他蓬头垢面的,吃了一惊:“看你这样子,怕是作了丐帮的 弟子?” 向玙像袋土豆坍在床上,不言不语。 文高一边刮着脸,一边又说道:“你失踪了几天,可把我给累坏了,每天要帮 你接几次电话,还要开几次门,好些人找你哩。” 向玙仍木然地凝视着天花板。 文高怪笑道:“傻了,傻了,整个一个烦恼中的维特。在从前,你至少要问问 是哪些个人,是男还是女。” “哪些人都无所谓,男女都一样,不会有什么意义,曹大师《好了歌》早写尽 了,不过都是好了罢了。” 文高啧啧嘴:“得道高僧一样!古小姐来访三次不遇,不该回个电话解释一下?” “恐怕是来告诉我她已和那只什么鸟订了婚,充其量,我只能算个婚前好友了, 用得着解释吗?” “两个越洋电话,也不用回答?” “该做的,我已尽心,可称无愧了。是你的,棒打不散,不是你的,捆绑不成。” 文高用惊奇的目光仔细打量着向玙:“中邪了,中邪了,以你老弟的定力,不 至于如此吧?把女性一棒打死,可不符你一贯的风度。”文高穿上外套,准备出去, 走到门边又回头说道:“哦,还忘了告诉你,凌震宇也来找过你好几次,他说,无 论怎样,这次他非见到你不可。可能今明两天他又会来的。” 文高走后,向玙又发了一阵呆,他想不出凌震宇为什么还要来找他。那些事他 不早已托人帮他了结了吗?照理说他也不欠他的什么了。而他这里作为凌震宇人生 的一个驿站,已显得偏远和陈旧,根本用不着再来光顾了。并且向玙也已渐渐遗忘 了和凌震宇之间的种种过节,已无所谓他来与不来。向玙正想再蒙头睡它一大觉, 楼下传来了叫他接电话的声音。向玙没想到所接的电话正是凌震宇打来的,他估计 是文高出去后通知了凌震宇。他心里暗骂道:“这家伙热心得太过分了,成了又当 巫婆又当神。”但他这次没再拒绝见凌震宇。 凌震宇的装束仍然很朴素,且有些似曾相识,向玙见了心中不免一沉:难道他 这么快就又落魄了吗?潜在的敌意和仇恨又消散了许多。 凌震宇好像看出了向玙的心思,拽拽衣襟说:“还记得这身装束吗?三年前, 我正是穿着这身行头踏上进京的路,并在火车上遇上了你。” 向玙狐疑地盯着凌震宇,没有说话。 凌震宇有些感伤地说:“为了想改变你对我的看法,我是煞费心机呀。不管怎 么说,你这次没拒绝我,我感到很高兴,我希望你能把我看作三年前的我,让我履 行一次三年前许下的诺 向玙这才想起,三年前他手把手地帮他改了一个中篇小说,居然发表了,从此 点亮了凌震宇创作严肃文学的路子。凌震宇当时就激动不已,许诺有朝一日自己阔 了,一定要请向玙“海”一顿。想到此,向玙故意不去点破,只礼节性地一笑,说: “震宇,有些事情是用不着解释的,有些关系也是无法刻意建立起来的。我不太明 白你的意思,最近遇事太多,折腾得智商锐减,实在无法猜谜,你不妨直说了还需 我做点什么吧?” 凌震宇羞涩地搓搓手,嗫嚅道:“在北京我已经没有什么没搁平的事了。阿琪 我已把她安顿好了,给她买了一套商品房,另外给了她一笔可供她读完研究生的钱。 毕媛我也安抚过了,那套房子我退了她,在公司所领的工资和奖金也全退了,我还 给她买了一套很高档的时装作纪念。白旺名不知跑到哪里去,我也在房东那里给他 留了一封信和一个只能以他身份证支取的存折。我在信上告诉他不要再去干那些又 上不了档次,又伤人太多的傻事了。用那些钱去干点正经事,要个家好好过日子。 剩下的,就是想跟你这一日为友、终身为友的老弟再聚聚,希望能得到你的谅解。 我也不再绕什么弯子了,在离开北京前,我想和你单独谈谈,这很重要。这是三年 前你就答应了的,你不要回绝,真的不要回绝我。” “不就是你现在阔了,要请我‘海’一顿吗?”向玙终于禁不住,帮他点破了 要说的话,“我吃,我没有理由不吃。说实话,如果是半个月前,你来请我,我可 能会把你骂个狗血喷头。现在不会了,一切都改变了。你说,是去马克西姆,还是 去香格里拉,都随你。我知道你已经告别了看着钱袋子过日子的日子,不会心疼你 的。” 凌震宇眼睛有点发红了,拉着向玙出了宿舍,连声说:“谢谢你,我总算没白 费心思,在北京的生活也有个完美的休止符了。” 向玙没想到凌震宇包租的出租车既没拉他们去马克西姆,也没去香格里拉,而 把他们拉到了新疆小食街的红与黑餐馆。向玙一下车,就看见餐馆门前的木牌上写 着一个斗大的“包”字。进去后,向玙才猛然想起,他和凌震宇一起进京那夜,为 了感谢他在火车上对他的搭救之恩,他就是在这里请凌震宇吃了新疆拉条,葱爆牛 肉,手抓羊肉的。店里只有一张桌子,角落里另一张茶几上一台老式的留声机正在 放着忧郁的俄罗斯曲子。 凌震宇说:“我把这儿包了下来,这几天我在这里已经吃了八顿饭了。我想肯 定能等到你的,果真就等到了。饭嘛,还是一大盘拉条,菜嘛,还是葱爆牛肉、手 抓羊肉。包下来,是不想让人打搅我们。三年前,我们来得很晚,这店里也是只有 我们俩和奥斯曼古力大嫂。现在还是变了一些,小店内装修过了,奥斯曼古力大嫂 又胖了许多,哈哈。” 奥斯曼古力大嫂一听俩小伙子在说着她的名字,忙走了过来,伸出火腿肠般胖 乎乎的手指夹起酒杯,笑道:“三年来,我的体重又增加了五十斤。你们为何后来 就不来这儿了呢?那一晚为了你们俩,我少睡了两个小时。我真希望你们常来,睡 眠一少,我这体重才能减下来。”斟了酒后,她又企鹅一样晃进了内堂。 向玙喝下胖大嫂斟的酒后,一下强烈地捕捉到了叫做感动的东西,不由得说道: “震宇,我低估了你的复杂性。回想我前些日子的念头,是有点小肚鸡肠了。我们 换个角色,我想我没你这般人情味的。” 凌震宇独自问了杯辛辣的伊犁特曲,眼里陡然渗出一些堪称泪的东西,他长叹 一句:“我不如你,尽管我至今还认为,在本质上我们俩属于同一类人,但我觉得 不如你。你仍把我当作兄弟,我感到很荣幸。这杯酒算是赔不是,我知道你迟早会 原谅我,也真的已经原谅了我。” 向玙没说话,也陪着喝了一杯。 凌震宇突然问:“你相信不相信命?” 向玙被问得猛然一震,迷茫地看着凌震宇。 凌震宇自语着:“我相信这是存在的。这家餐馆的名字叫红与黑,我和你吃第 一顿饭菜就在这里,这就不能不说是一种前定。红与黑三字在司汤达之后,已经不 仅仅是两种颜色的联合了,它成了一种生存态度的化身,一种可以影响人的深层心 理的文化力量。回过头来想,正是这三个字给了我在京都苦斗的第一把动力,我把 你请的那顿饭当成一种神谕。你可能不知道那天晚上和你分手后,我望着灯火阑珊 的京城,心里是怎样的感受。” 向玙善意地一笑,脱口说道:“《高老头》最后写出的拉斯蒂涅的心声:巴黎, 现在咱们就来拼一拼吧!你甚至觉得比拉斯蒂涅幸运,因为你用不着再经历那种尖 锐的感情折磨了。他已经代你承受了那一切,你只用沿着这条路前行就是了。我很 纳闷,你从哪里获得了这种能量,义无反顾地行动着,绝不回头看。” 凌震宇揉揉鼻子,伤感道:“到了香港,不知还能不能遇到像你这样的朋友。 是的,那正是我当时的心声,只是你太高看了我的冷酷无情,我不是绝不回头,而 是绝不敢回头,我怕被我身后留下的串串血印吓着。如果我怕失去你这个朋友,我 就不会生出对你釜底抽薪的念头。如果我照顾到对阿琪怜香惜玉之情,我很可能依 然在贫困中挣扎。还有,如果继续不明不白地跟着毕媛,也只会是个见不得人的男 妓,一个下等男妓。我择阿香,并和她走向婚姻,是一种从良的选择啊!她虽然很 丑很丑,但她富有,一富能遮百丑,我这么认为。我宁可在很富的丑女面前当当阿 Q,也比偷偷摸摸地当娼妓强。唉,我是在赌,我整个都在赌,在豪赌啊,所幸的是, 我都赌赢了!” 向玙觉得这番话听来特别刺耳,却又说不清错在哪里。只好长叹一声:“难怪 古人说,成功者是不择手段的。成功者当然也不应受到谴责。这确乎有道理,可惜 我只能对这个问题做个抽象的思考。这种耽于幻想,使我错过了很多机会。这些日 子我一直在想,像你凌震宇这么伟大的行动者,才能成为时代的主角。而我,则注 定成为多余的人。问题在于事情并非是你想躲避就能躲避的。一年前,我怕陷入一 种难堪的情感危机,拒绝了一个美丽少女的爱,导致了她坠入苦难……唉,不说了, 不说了。” 凌震宇愣愣地看着这个一下动了情的老弟,顿时又联想到自己那诸多的情感纠 葛,苦笑道:“唉,你老弟这一点都不明白,躲避是一回事,命运又是一回事。有 些躲避不了的,那就是命。我这半辈子遇了好些女人,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 可阿琪、毕媛和阿香却是我怎么也躲避不了而注定要左右我命运的女人。你知道, 阿琪认识我那会儿我那么穷,我也没给她许诺过什么,答应过什么,可就走到一块 去了,她就把我真正引领进了女人的世界。说实在的,是她帮我解开了我父亲留在 我生命里那个关于女人的死结,打消了我对女人的恐惧。毕媛一直喜欢的是你,命 运却又一步一步地把我推进她的怀里。无论我觉得我在她那里多丑恶,但我还是承 认,她是我在人生十字路口迷茫时帮我找对了方向的女人。阿香也是,开初我只是 想和她玩玩,但她却让我真正步入了梦寐以求的天堂。当然再丑,我也只有随她去 了。尽管我对她们有不同看法,也和阿琪、毕媛分手了,但我还是很留恋她们的, 会永生记住她们的,真的。”凌震宇说到此,把头转到一边,似乎很难过的。顿了 顿转过身来呷了一口酒,才接着道:“让我们互相做对方的神甫吧。文高说你和古 玮分手了,你就说说吧,我知道,这些事窝在心里难受。” 向琪没有马上回答凌震宇,呆呆地盯着酒杯,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具体 情况也就不说了,我就是不明白,上苍为什么让欣欣的心破碎之后,又让她再回到 我的身边。一年前,她那么深情、固执地要把她的处女之身交给我,我当什么正人 君子,做什么柳下惠。星转并移,今日偏我为她办理从良手续。”向峙不愿细说和 古玮那些伤心的往事,只是感叹道:“这也是我的前定吧。可是,我总不能把发生 的那一切都丢到爪哇国去吧,这是一个极不好的诱因,我害怕我会从根本上改变我 的处世准则。我本应该珍惜古玮,可她感到和我一起太累;我在未来也更应该珍惜 欣欣,可我也无法保证我能连同她的苦难一同珍惜。错过了,也就错过了,我总是 错过。这也许就是我的一种命运。在我的境况里,总是,片美丽的碎片伴着有价值 东西的碎裂声,让我不断感到惶惑,感到恐惧。” 奥斯曼古力大嫂又过来为两人斟了酒,她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感到两人 有些伤心,就关切道:“多吃菜,少喝酒,看,这一瓶又快光了。” 凌震宇指着向玙说:“老板大嫂,这是我最重要的朋友,难道我不该为他大醉 一场吗?三年来,我很少醉过,很少。你就让我们喝吧。为什么不喝呢?我要娶一 个奇丑无比的老姑娘,他也要被迫接受一颗无法修复的心。我们没有理由不喝醉呀 大嫂。你把这几个菜再各上一份,我们想回忆,不,想把某种东西找回,尽管我们 知道找不回来了,可我们难道不可以自欺欺人一番吗?哈哈。” 奥斯曼古力听凌震宇这么一说,也给自己斟上一杯,似有所悟地搭讪道:“结 婚自然是个苦事,我们那里的哥萨克,结婚喝喜酒,男人嘴里总要喊苦啊,苦啊!” 向玙端起杯子接应道:“震宇,我们也学学哥萨克男人喝下这吧。” 两人一碰杯,皱着眉头齐声喊道:“苦啊——苦啊!” 向玙又自斟一杯,然后问凌震宇:“你此去香港,是不是准备永不回头了?文 学梦真的不打算再做下去了?”他抿一口酒,又接道:“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文 学在你脚下,本来就是一架梯子,只要不想再下来,谁会在乎它。于连后来不是冷 静地向德瑞娜举起了枪吗?” “哎,真是知我者莫如向老弟你也。刚评完奖那会儿,贾灵灵向我祝贺时,就 问我是否有意还参加下一届‘金碗’奖的角逐,希望到时能帮她一把。我几乎就是 照你这个意思给她讲了一番人生阶段论的道理。我似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说: ‘我终于可以不读文学这本童话了。金钱这只大灰狼一张牙舞爪,文学这只小白兔 就只能任狼宰割了。等我当了香港特别行政区的委员,别说去夺什么‘金碗’奖, 就是办个‘金碗’奖,也是举手之劳的事了。”说到此,凌震宇很得意地点燃一支 烟,吸了一口又接着道:“事实上香江水喝久了,也会腻的。你说,如果于连成了 玛特尔的丈夫,他能知足吗?我想这一种人是永动机。我就是一架永动机,生命不 息,奋斗不止。眼下我基本上看到这样几步:第一,在香港回归前,取得香港永久 性居民的身份;第二,依靠阿香的钱匣子,步入香港社会金字塔的顶部;第三,…… 怎么说呢,我想应该能在香港第二或第三届立法会或是特区委员会中谋一席位,然 后以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来往于京九之间。再往后的棋局是什么样,我也看不清楚, 想必只能朝好处变吧。是的,我是不准备下来了,但是并不是就不想再做文学的梦, 而是想做更大更美的文学梦,因为它毕竟是一项很多人想干又干不了的可以流芳百 世的千秋伟业,它毕竟是很诱人很诱人的。这次参加了‘金碗’奖的争夺,不正说 明我还能把这个梦继续下去吗?还记得在‘三国宴’上毕媛发的名片吗?我一直认 为那是洞悉了社会人生的复杂性,感受到了它们的深邃后的杰作。成功了,一切都 会有的,就是失败,也会有意外收获。亡国之君多多,唯独李后主在这类国君中独 领风骚。为何?他除了看着一个国家在自己手中完蛋,还写下了什么‘问君能有几 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诗句。你干吗那样看着我而又不置一辞呢?是不屑 回答还是不好回答?不管怎么说,我交定了你这个朋友,因为我觉得你注定会在文 学这块疆域里很辉煌很辉煌的,有你的提携,我的那个更大更美的文学梦,也是有 希望的。不是么?” 向玙简直被这种赤裸裸的大实话惊呆了。这种自信,这种谋略,这种傲视天下 的豪气,激动着他,但他却不能也不愿意说出任何赞赏的话来,忽地他话头一转喷 薄出另一个话题来:“震宇,我记得你父亲曾经是一个镇长,你是否……” 凌震宇不等向玙说出下句,眼神倏地冷峻起来,冷冷地说道:“一点不错,他 曾经是个极不成功的八品小官,在一个小女人的故事里变得不堪卒读。我原来最害 怕重蹈父亲的覆辙,所幸的是,父亲那条白绫时时束缚着我与女人的交往,又时时 刺激着我去和女人交往。从而使我和父亲形成两个完全不同的结果:他死于女人之 手,而我却得女人之心。实话说,自我懂事后,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超越父亲,做真 正的官,做大官,做人椎不下台的官。为文只是迫不得已的‘曲线救国’策略,感 谢它为我展现了另一番新奇的世界。”凌震宇沿着向玙的话绕了一个圈子后,又回 到了他想说的话头上,他不愿意提父辈,只盯着自己的前景。瞥一眼向玙,他又继 续道:“眼下,我艰难困苦的路应该说是柳暗花明了,但我却无法把那个曾经看得 高于一切的东西遗忘。向玙,我今天请你来故地重叙,不仅仅是想为我们并不一帆 风顺,并不都能用赞美诗加沤歌的交往画一个句号,更重要的是想把它作为我们合 作时代的一个开端。我认为,只要你全身心地把它作为一番事业来干,前景是非常 广阔的。” 向玙只好呆呆地看着凌震宇了,不知道后面还会听到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凌震宇点燃一支烟,顿了顿,又用充满激情和希望的口气道:“这完全是充满 智慧的计划,但完全实现它,可能需要二十年时间,在这二十年里,我愿意为你做 坚实的梯子。我将倾其我的所能,为你顺利坐上文学金字塔塔尖而努力。你先不忙 表明你的态度,因为我不希望听到你显然不是深思熟虑的决定。我曾经做过文曲星 的梦,但要实现它,我知道很难很难,需要你成为文坛坛主后扶我一把……” 听着这些话,向玙只觉得胸口堵得慌,简直不愿再听下去了,不觉高声打断了 凌震宇的憧憬:“你太过求全了,在社会分工越发精细的时代,是无法产生达芬奇 那样的全才的。所以,我说你的这个计划显得太贪婪了。评奖你也看到了,‘金碗’ 为什么空缺,那就证明金钱并不是万能的,权力也不是万能的,总还有一些别的东 西在挣扎,在嘀咕。我不能承诺这种合作。再说,你如果用一二十年对我进行投资, 如果我在将来仍无法给你带来你需要的回报,情况不是更糟?因此,我想该给我们 的友谊划个很长很长的休止符了。感谢你让我今晚回忆到许多虽然很艰辛却又很美 好的时光。我该回去了。如果北京和澳洲的天气不作怪,欣欣后天晚上就该到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想我大概算一个渴望坠入炼狱的人。” 凌震宇也不再挽留向玙,起身说道:“凡事不要静止地来看,我相信自己,也 相信你。那么可不可以把我们的计划作为一个提案保存起来呢?如果时机成熟,我 们只需用一把剪刀开封取出就是。算我们打了个赌吧。” 向玙伸出手去一击凌震宇的掌心,揶揄道:“我也赌一回,但愿我是输家,因 为那样我就能白拣个文坛坛主了。” 两个人肩并肩走出了小店,外面月色正好。凌震宇一招手,对出租司机说: “皇冠假日饭店,”侧身又对向玙道:“请你去洗个澡,你不反对吧?”向玙回答 说:“洗澡我不反对,只是我怕应召女郎。我还是回学校洗个冷水澡吧。” 在兴隆小区六号楼六单元的毕媛为向玙买的,又曾经给凌震宇使用过的那套房 里,毕媛伫立客厅的窗前,手里捧着向玙那本正被市场炒得沸沸扬扬的《当代“春 秋”》,默默地流着泪。那泪水一滴一滴地从毕媛的心田发源,再经她心灵的窗口 渗出,滴洒在向玙的书上。那泪水又甜又苦又酸涩,它深深地蕴含着一个女人对一 个男人深沉而又无望的爱和恨,还有莫大的遗憾。毕媛就那样默默地站在窗前,面 对广袤的天宇,面对万家灯火,任思绪飞扬,任泪水长流。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 说服自己,平衡自己。 “算了,你别再难过了,到沙发上坐一会儿吧,喝点咖啡,心里会好受一点的。 向玙他也是‘逃名而名我随,避声而声我追’了,他不愿意我们提携他,这样也是 挺好的。”徐培苗放下手上登载着“金碗”奖颁奖大会纪实的京都晨报,慢慢吞吞 地走到毕媛身边,扶着她的肩头劝慰着。 “他是‘逃名而名我随,避声而声我追’了。可是,可是我还是为他没有去拿 ‘金碗’感到遗憾啊!”毕媛的眼睛仍然望着窗外。 “我们也尽心尽力了,这是他自己不愿意的。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嘛。”徐培 苗见毕媛仍不回过头来,只好兀自回到沙发边坐下。 “不,这我有责任,你也有责任。”毕媛突然回过头来,非常激动地走到徐培 苗身边,抓起茶几上的那张报纸嚷道:“你再仔细看看这上面的报道和那些评判, 虽然有些不实、误会、偏激,但大体上是正确的。你我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 我应该早一点摸清楚凌震宇的行径,及时制止的。我本来是可以摸清楚他的啊!他 请那么长时间的假,而且我们也常在一块儿,就在这间房子里,我和他呆了三天三 夜,我是看见过他桌子上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稿子的,我居然就没去仔细看看那上 面的到底是什么!唉,我真是自责不已,自责不已啊!而你呢?几乎都把心思花到 了贾灵灵身上去了,你就怕她吵你,闹你,不要你了!她真是那块料吗?我看她和 凌震宇差不多,没什么后劲了,就想趁这评奖捞块敲门砖而已。目的一达到,他们 都会说变脸就变脸,也不会记你什么恩呀情的,更不会把这作为一个新起点,再去 争取上个新台阶。而向玙这个真正的人才俊杰,你却把人家不当回事。你主动关心 过向玙的创作吗?在出事之前,你去主动问过向玙评奖的事吗?你这个导师是非常 非常失职的!我认为这报纸对你的讨伐还不够味!” “好啦,好啦,我承认过去是对向玙关心不够,也承认是拉了贾灵灵一把,那 也是迫不得已,这你是知道的,你别再抨击我了。你不也另外成全了一个人吗?” “那是歪打正着,是为了和阿香较个真儿。要是向玙参选了,怎么我也不会提 郄惬的,哪怕他是我最初的恋人,哪怕他已因公殉职,不在人世。我曾经告诉过你, 我把他写的东西和向玙的拿来比较过。他那作品,人家说得对,只能算纪实文学, 不能当小说看待。我接受舆论的谴责!” 徐培苗坐在沙发上仰视着毕媛,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这时是那么地高大、 纯净、磊落、深刻。她不为自己失去了凌震宇而痛恨,不为自己花二十万买了一个 骂名而后悔,不为自己初恋的情人夺得了名利而幸福。却依然深深地为一个与自己 毫无情感的真正的人才的失落而愧疚,而自责。也许,她日后还要不懈努力地去寻 找机会关照、爱护这个人才,也许她还要遭到这个人的误解、拒绝,遭到舆论的谴 责、社会的谩骂,甚至她丈夫的发难。可她依旧会执著地朝着她不知是美好的,还 是苍凉的梦境走下去……走下去的……和她相比,自己确乎不及。或许她批评得对, 这次评奖的失误,自己的确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凌震宇、贾灵灵与向玙、古玮相 比,是不应重点推出的对象。其它方面姑且不去想,单从个人报恩的角度看,他也 已经感到他正在被遗弃了,从评奖到现在,已经这么长时阿了,贾灵灵连电话也没 给他一个。前一时,他生病,他给她打了几次传呼,指望她能来照顾一下他,可她 连电话都没回一下。还是向玙抽时间去给他煎药倒茶递水,照料了他几天。这事华 媛还不知道,要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数落他。既是这样,自己也应该像毕媛那样, 面对现实,好好反思反思,调整调整情感方位,或许日后真应该对自己的学生认真 审视审视,关怀关怀了。毕竟那是自己亲手种植的一棵可望成材的树;是自己亲自 驯养的一匹可望奔驰千里的驹……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欣欣从澳洲回国,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先前那种俊俏、灵秀不见了踪影, 而且人也瘦弱得脱了形,可想而知她给皮尔当“同居女友”所受的灵肉之苦达到了 何等程度。望着这个小可怜,向玙内疚得不得了,整个就活在一种赎罪中。他知道, 要修复欣欣那颗破碎的心灵很难很难,但他还是要竭尽全力去修复。他用稿酬在学 院外给欣欣租了一间房,一有空就和她厮守着。恰在这时徐培苗的冠心病又复发了, 评奖后他已复发了几次,这次最严重。毕媛出差不在京。欣欣刚回来,他又要陪着, 不能老在医院把导师守着。怎么办呢?想来想去,他只好去求贾灵灵了。贾灵灵以 只拿了一个“铜碗”拒见徐培苗,更别说让她去医院守护病中的他。向玙不客气地 指责她,说她太不近人情,就是那只“铜碗”也是徐培苗拿老脸磨出来的。贾灵灵 趁势和向玙提出交换条件:向玙以后不能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当然除了睡觉和亲自 帮她写小说。向玙为了让自己的导师尽快康复,只好咬牙答应。 为了给欣欣接个风、洗洗尘,也给古玮和凌震宇饯个行,向玙和文高商量决定 在欣欣归国的第一个礼拜天在租的那间房里由文高主厨,大家在一起吃顿饭。 凌震宇接到电话后,倒是求之不得。他觉得那夜和向玙在红与黑餐馆说得还不 够味,有必要再跟他聊聊,特别是那夜谈的最后那个问题,他希望在去香港之前, 向玙能给他一个痛快的回答。星期天一大早他就起了床,没有惊动还在酣睡的阿香, 兀自去了宾馆美容店吹了一个很派的头,回去又从上至下换上阿香给他买的最具资 格的花花公子全装。他认为今天不能再像那夜那身装束,现在是应该抖一抖的时候 了。一切铺排就绪后,他才悠哉游哉地坐进了定租的豪的。 古玮没想到向玙还会给她打电话请她吃什么饯行的饭。欣欣没回国之前,也即 她和向玙推牌之后,她又去找过他几次,她想再给他好好谈谈,毕竟还是那么恩爱 了一场,不能搞得不成亲就成仇。还有她要去取回邹戈给她写的那封信和邹戈的书。 这两样东西,是邹戈留给她的遗物,她将来不论在哪里,不论和谁在一起生活,她 都得带着它。可是去了几次,都没见着向培,她心里便不安起来。后来她听文高说 他去了西山曹大师那里,已回学院了,她才放下心来。欣欣回来后,她本也打算抽 个时间去看看,这倒好,向玙主动请她了,便免了一些尴尬。 快到十二点了,古玮才赶到饭局。一进门她就看到了油头粉面的凌震宇,顿时 心里就不舒服起来,就想扭头就走。这家伙是自己来的,还是向玙请他来的呢?她 后悔接电话时没问问向玙都请了哪些人。但她转念一想,又留了下来。向玙都不在 乎,她在乎什么呢?也许凌震宇是成大器者,不择手段、不拘小义,坑了人家,还 能厚着脸皮继续和人家称兄道弟;也许向玙是另一种成大器者,不计较小人过失, 不给小人难堪。 凌震宇尽管知道古玮今天要来,已有思想准备。但见了她时,还是为之一震。 不知怎么搞的,无论他现在怎样地抬高了身价,怎么地派,他见了她仍然觉得气短, 和往常一样,眼前顿时就要晃出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蝎子,叫人不敢看,却又偏偏想 去看。凌震宇松了松领带,给自己壮了壮胆,赶忙起身向古玮问好。 向玙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古玮和凌震宇同在一场合会闹一些别扭。但是,过于 宽厚和迂腐的他,想到大家都经历了那么一场磨难,特别是面对异邦归来的伤痕累 累的欣欣,他们还有什么皮好扯呢?但愿他们在这个场合能“恩怨忘却,留下真情 从头说”。这时看到这瞬间的僵局,他心头一下又没了主意,忙给文高使个眼色, 叫他来张罗张罗,缓和一下气氛。 面对凌震宇的招呼,古玮鼻子哼哼了事,对文高和向玙点了点头,就径直朝躲 在一旁的欣欣走去。欣欣见古玮向她走来,先是有点惊吓,继尔一头扑进古玮的怀 里失声痛哭起来…… 这顿饭注定是吃不好了,各自揣着的心事也无法抖出了。大家相对无言,只有 文高偶尔冒出几句正月大、二月小,今天天气哈哈哈的话来。 凑凑合合吃完饭后,古玮便说下午还有事,急着告辞。凌震宇一想今天不是再 叙的时候,也说下午和阿香另要去一个地方,马上要走。 向玙扶起泪水涔涔的欣欣和文高一块儿到门口为古玮和凌震宇送行。望着古玮 和凌震宇朝着不同方向走去,但同样坚定有力的身躯,向玙陡然感到心里难受,鼻 尖发酸,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不管今后还将发生什么, 我都祝你们成功,祝你们成功!” 一九九五年三月构思起草于北京 一九九六年四月草成于四川·绵阳 一九九六年八月至一九九七年五月二稿、三稿于北京·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