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顾庄(上)(5) 学宝脸都灰了,嗫嚅道:“她不与人通知,她不与人通知……” 婉珠吼道:“别说红莲舀米时你还在场,就是她自作主张接济点米给她穷哥 哥又怎的?你记不得你小时候吃百家饭的时候了?你忘本!你不讲阶级感情!红 莲是个人,就是条狗也不见得耐得住这般死打!了不起了,仗着男人家有点儿劲 就打人了!你这是殴打妇女!你这是犯法!我完全可以叫民兵营长把你捆起来送 监。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学宝身体像筛筛子,上去跪在踏板上,对着红莲左右扇起了嘴巴,号哭起来 :“我对不起你呀,你打我吧……”又抓起红莲的手往自己脸上打。红莲甩开手, 也张大嘴巴哭了起来。学宝越哭越来劲,居然拿头在踏板上撞,撞得咚咚的。婉 珠大吼一声:“别哭了,这会儿会装了,快去烧点水来,替红莲把屁股焐焐!” 学宝顿时收住哭,站起来低着头挤出去烧水了。 存扣心想肯定哥是在打月红姐了,连忙用手拍门,尖着嗓子叫:“哥,开门! 哥,开门!”听听里面没了声响,心想哥歇手了,等哥来开门,看是咋的了,月 红姐还没和哥订婚哩,就打了。正等着,里面又响起来了,“笃笃”声更响更急, 下急雨似的。再听听有月红姐压抑的闷声,嗯啊嗯啊的不停。存扣哭起来了,小 手拍着门,哀哀地喊:“别打了,别打了,哥……”又蓦地尖叫起来:“哥!哥! 别打了,再打我去叫婉珠婶了!”“别喊!”里面哥突然炸雷似的吼了一声, “哥和你姐在弄东西,就好就好了。”存扣听了收住了哭,嘟哝道:“弄啥东西 呢,要关门……”又大声喊,“哥,我帮你把电池买回来了哩!” 哥把门开了,脸上汗湿湿的,冲存扣低吼:“你喊啥?哥和姐在里头藏东西 呢。”存扣脚进西房,月红姐正就着镜子梳头,绯红个脸,头发湿垮垮的。“是 哩是哩,姐帮你哥抬床了。”月红揩揩存扣的脸,笑道:“看你,都成大花脸了。” 存扣凑上镜子看,才哭过的脸脏手一揩,横一道竖一道的,自己咧开豁巴齿笑了, 又问:“你们看到我铜角子(脚注:即铜板。)了吗?”“在哩,三十四个,一 个不少。”他哥说,“我替你数过了。” 西房里的这张架子床是家里最好的家私了,是外婆土改时分的地主王大卵子 的浮财,以后妈妈结婚时作为陪嫁带过来的。说是红木打的,迎面画板上面雕着 松鹤、梅花鹿、鸳鸯、凤凰、麒麟、牡丹花,还有头上长了大瘤子的寿星佬儿哩。 听说当年王大卵子打这张床木匠整整费了一百二十个工,光鸡蛋早茶就吃了两笆 斗。想不到土改时被外婆拎阄拎来了。 这张床很大,从小存扣就喜欢和哥哥在上面顽皮,翻筋斗,竖蜻蜓,弄得榫 头有些松了,使了劲就摇晃,往墙上撞,笃呀笃的。家里值钱的东西妈都藏在床 肚下面。本来妈妈的嫁妆里还有一袜筒子铜板和几块“袁大头”,连同兄弟俩小 时候带的银项圈、银索锁和银脚镯包在一块蓝方巾里藏在站柜的最底层,有一天 被存扣乱翻到了,抓一把铜板到进财家院里和他们斗角子,一下子输掉十几个, 被妈妈逮住了拧着耳朵拖回家,捺在堂屋里暴打了一顿,骂道:“小绝光头,败 家子,正行不学学赌钱,你那死鬼爷爷一夜赌输二十亩田,害得你奶奶要寻死— —现在倒又轮到你了!”屁股打得噼啪响,打累了要存扣跪在宝书台前对着毛主 席像忏悔。跪了一顿饭时辰,膝盖疼得钻心,幸好巷子后头的鸭奶奶过来把他拉 了起来。他是不敢自己起来的。被妈妈拧破了皮的耳朵后来化脓了,妈到赤脚医 生种道家倒了半墨水瓶紫汞,用火柴棒缠上棉絮儿沾着替他搽。后来疤还没结老 存扣耐不住痒用手去抠,抠出了血又结痂,几十天才好。他妈后来想把剩下的铜 板拿到铜匠船上化了,浇一把小饭勺,却遭到哥俩一致反对。存扣拉着妈手哭着 不让,妈笑着问摆在家里做啥,存扣说不做啥,就是要摆在家里,还说我家的铜 角子最新,进财马锁东连他们的都斗旧了,字都看不清了呢,还说我家全是“光 绪元宝”、“大清带铜”的,比他们的“十文”又黄又厚又重。妈想了想就说, 也好,我先替你们藏起来,等你们长大寻到婆娘再传给你们。存扣就说我不要洋 钱,我要角子。妈说,好,角子归你。妈就从站柜里把那包金贵东西拿出来,卸 下床板钻到床肚里去,出来时气吁吁地对兄弟俩说:“家里值钱的家当妈就藏这 里面了,你们俩谁也不要进去乱动!”以后存扣想那些铜板想得慌了经常像条狗 趴在踏板这边,把半边脸贴在地上用哥的电筒往里照。就在床角的那只瓦罐里, 睡着属于他的三十四枚铜板,妈妈钻床肚时他急急数过的。有次他对哥说,要是 我们快点长大就好了,寻了婆娘我就有角子了,我那么大了妈也不敢打我了。很 陶醉的样子。他哥就说他,呆子,你大了倒不玩那个了。存扣就噎住了,坐在踏 板上呆想,半晌咕哝了一句:“我偏玩……怎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