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顾庄(下)(22) “你们放我娃走好了。” “走?往哪走?”陆校长一脸的迷惑。 “我娃上远处上去。” “噢?你是要转学啊!”陆校长声音大起来了,生气地说:“你儿子一走了 之,人家女同学的家长不依怎么办?怎么跟人家交代?难道还要我们学校替你打 招呼?” “我打招呼,我花钱。” “你以为使钱都能把事塌削掉?人家不会依的!”郑所长愤愤地说。 “那把我当瘟狗打,打死不抵命,拉去肥田。” 陆校长把眼向郑所长望。郑所长倏地站起来,摆摆手:“这事不问我!随你 们随你们!”气冲冲地出去了。 也不知保连和他父亲是怎样走回家中的。进了堂屋,敬仁拉一下灯绳,电还 没来。用手在八仙桌上窸窸窣窣地摸,抓到火柴了,擦,断了几根。罩子灯点上 了,屋内有了晕黄的光。那边,像座山的儿子已“咚”地对父亲跪下了。 一记耳光在夜间发出结实的脆响—— “畜生啊……你!”敬仁哆嗦着手指着他的儿子,喑哑着喉咙说:“你、你 ……给我、给我对着你妈跪!” 言未毕,已是双泪长流。他抖抖索索地端起罩灯,放在家神柜上。在石灰墙 上,菩萨龛笼的左面有块明显白亮些的长方形方块,那是几年前供巧英亡灵牌子 的地方。敬仁伸手抚摩着这块方斑,嘴巴抽搐着,一股压抑着的呜咽声便从胸腔 里闷雷样滚了出来: “巧英啊,巧英啊,巧英啊……” 哀婉低微的轻唤,如杜鹃啼血。 “我对不起你呀……”他忽然抽起自己嘴巴来了,左右开弓,一声比一声响 亮: “巧英啊,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把娃儿带好啊……”——“啪!啪!” “巧英啊,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现宝啊,你把我也带走啊……”—— “啪!啪!” “爸吔……”保连上去抱住他爸的腿,爷儿俩抱头痛哭。 “是我错了,爸吔……”保连满脸是泪,鼻涕挂了半尺长。 敬仁说:“娃儿,爸打过你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敬仁说:“娃儿,爸跪过别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敬仁说:“娃儿,爸求过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但是你爸今晚把脸丢尽了哇……”敬仁一把把他儿子推了个屁股蹲儿,坐 在地上又仰头恸哭起来,“我这张破脸咋还能见人呢?我这张破脸!”伸手又要 掌自己的嘴。 保连在地上膝行过去,抢住他爸的手:“爸!爸!是我害你的,你打我吧! 你打我吧!” 敬仁蓦地收住声,泪眼瞪着保连:“从今天起,你爸就死了。” 保连大放悲声,哀哀地哭:“爸……” 敬仁又说:“你爸等于死了!” 这一晚,保连家的灯明到天亮。 第二天凌晨,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响,两个人闪出来,悄悄离开了 还在沉睡的村庄。 这两个人穿得干干净净,老的挑着担子,前面的篓子里盛着两只大鹅,后面 的篓子里装着一袋茶米,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娃斜挎着一个军用黄书包,肩上扛着 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任田埂上黄豆棵子和杂草 上的露水打湿他们的裤管,匆匆地一直向东,再向东。 这就是“老瘌疤”敬仁和他的儿子保连。爷儿俩哭哭说说、说说哭哭大半夜, 赶紧收拾收拾,趁天还没大亮出了庄。敬仁要送他儿子去圩里草潭镇,去投保连 的二舅,他舅在镇上中学的食堂里管事。 保连跟在他爸身后走着。爸佝着腰,喘着粗气,扁担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 右肩挪到左肩。他几次要换爸挑一程,可他爸固执地不让。这一刻他感到爸老了 许多,心中的愧悔便又涌了上来。他真切地感到昨天的愚蠢,如果不是他爸豁出 命似的救他,现在自己还不知是个怎么样呢!想想昨晚的事,真是惊心动魄,他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通过这事他对爸充满了敬重和愧疚。他看着从东方渐渐升高 的太阳,心里突然蹦出“重新做人”这个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