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列车(1)
北京直达西安的电气机车,拖着长长一列看上去改变不大的车厢,悄无声息地
驶出了西客站。忙乱着安顿行李的人们终于安静了下来,或者准备开吃,或找伴儿
闲聊,或干脆摆开战阵甩扑克儿。
在十一号车厢中段,一伙儿四十六七岁的中年人大体也是这样开始了他们的一
夜旅途。不过仅仅凭借穿着打扮和气质风度,人们一时还很难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激动与愉悦的内心毫无掩饰地写在他们的脸上,那相互间熟络的样子,交谈时无所
顾忌的神情则明确地告诉同车旅行的人们,他们应当是很熟的朋友,并且为了同一
个目的又聚合在一起的。
列车准点而平缓地驶离了瞬间已变得空旷的站台。
坐在卧铺车厢车窗旁的小折椅上,望着西客站那仿佛穿着过时的洋装却顶了个
簇新毡帽头儿的怪影越变越远,江山心里不由泛起一缕怀旧的感伤。此时此刻,他
宁愿再听到老式蒸汽机车那粗重的闷气声和汽笛的长鸣,再看到往昔那摩肩接踵送
别的人群与站台上唏嘘不舍洋溢的依依亲情。如今,现代文明就像这前行的列车,
日益缩短着两地间的距离,却于悄然间拉长了人们之间情感的连线。
" 嗨,你们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这伙儿人中一个结着领带,穿着一条浅灰色高级质料背带西裤的高个子男人,
操着口流利的英文,首先与几个同车的老外搭上了腔儿。
他叫薛明,长着张挺白净的扁长脸,微向下撇的眉毛,眸子不大、但看上去很
聪明的两只眼睛,尖尖的下颏上长着一张对于男人来说显得过于小巧的嘴巴。这使
他的表情总透着那么点儿女气。
" 荷兰。" 老外中的一人答道。
" 你会讲英语?" 另一个年纪很轻的老外面带欣喜地反问。
" 一点点。"
薛明显得极有教养,并热情友好、训练有素地继续与老外们攀谈着:
" 住在北京的哪家饭店?"
" 前门饭店。"
" 噢,那里的房间挺贵的!你们好像是学生吧?"
薛明不厌其烦地询问着,表情中已搀进了一丝戏谑的成分,也于不自觉间显露
出一种特殊的职业敏锐。
" 是的,对于我们学生来说。"
老外很心痛的样子,但转而又略显兴奋地答道:
" 但是我们在西安已经预订到了一家很便宜的饭店。"
" 能告诉我是哪家便宜的饭店吗?"
薛明的语气已变得不那么礼貌了,玩笑的成分在明显增加。
" 人民大厦。" 老外很实诚地答称," 每晚只需要一百六十元人民币。"
" 哈哈哈哈!"
随着几声大笑,薛明转回身,朝着正闲聊的同伴儿们大声说道:
" 他们居然说人民大厦的房费很便宜!怎么我记得那是西安最高级的饭店啊?
哈哈哈!"
没人响应他的话题,江山也只是略出于礼貌地冲着兴高采烈的薛明微微笑了笑。
其实,在座的许多人都能应付这些简单的英文对话;其实,西安经过这么多年
的发展,似乎早已不能再用老眼光相看了。何况,即便是他们这伙子人中若就英文
水平而论也的确另有高人。
" 还是那德行,到哪儿都臭显摆!不就是当过几年酒店的门童吗!"
说话的是个黑胖但长得很有人缘儿的小个子,叫亚林,原来是首汽出租车公司
派驻某日本商社北京事务所的职业司机,近几年转到英国一家驻北京的银行当了雇
员,所以,大多数时间里就只为自己和家人开车了。
亚林是属于爱抢着找话说的那种人,同时,还属于那种堵着耳朵看他说话和侧
着脸听他说话效果同样好的人。就在说上述那番话时,他表情丰富的脸上除了眼睛
显露出鄙夷与不屑,下嘴唇也夸张地游离了脸部以下由宽宽的眉宇、肉乎乎的鼻梁
和不长的人中构成的中轴线。
" 嘿嘿嘿!"
轻声笑着的人名叫武艺,日本驻华一家著名商社人事部的部长,西安外国语学
院英语专业出身,现在手下管着的各国雇员就有老大的一片。
" 亚林,你也没怎么变,反而比过去还显得年轻些。"
武艺王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之一,也是回避或岔开那些敏感
话题,或者不便议论的话题的最有效的方法。
" 借用葛优的话说--"
那个叫亚林的,脸上又换成了一副自嘲而略带可怜的样子说道:
" 我妈说,我由打一生下来,就比别人家的孩子显得老,所以,现如今别人都
老了,人家说我倒透着年轻了。"
" 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欢笑。
" 这个亚林儿,还是那么贫嘴呱舌的,真就没怎么变啊。" 长得酷似薛明孪生
兄弟的萧秋抿嘴儿笑道。
" 他来啦,就让咱家那些骡子、马呀的大牲口歇了吧!"
亚林还在模仿着电影里的腔调,含沙射影地逗着大伙儿笑。
" 真真儿就难为了他这么好的语言天赋,脑子里只这些嘎七杂八的东西,也不
知道装了多少。"
江山看着眼前欢快的人群,心中赞叹着。可他终于还是没有笑得出来,因为他
看到了这自嘲背后的苦涩,因为他知道,不少战友也都知道,那个极爱虚荣的女孩
子当年曾把亚林的心伤得有多惨。实话说,亚林的外貌或许真的配不上她,可她却
没有权利玩弄他的感情,直到几年前,甚至包括现在都常能听到他无尽感伤地话说
着那些想当年。
" 唉,幸亏她从来就不曾真心看上过他。早年她要是真一个犯晕嫁了他,恐怕
今天这个亚林连哭都哭不出调儿了。"
江山独自默想着。
" 别看有些女人长得着实可爱,还能永远都带着一副纯真稚气的样子,可她们
的眼睛却永远只盯着得不到的东西。她们绝不在意别人的痛苦和为她们所做出的一
切,而亚林一直割舍不下的那人,恰恰就是这种被从小娇宠坏了的漂亮女孩儿。人
们习惯性地屈从于这类女性的美貌、伶俐和诸般的可爱之处,而她们也习以为常地
将这顺从或追求当成了自己可以滥施于人的权利。"
江山从人前总是高谈阔论、笑谑无忌的亚林联想到这个亚林追逐了半辈子的女
人,联想到她早年还是女孩儿时的好友肖霞,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其实,江山当年与这个女孩儿交情也不算浅,但那却大多是为的肖霞。因为,
这女孩儿曾经是肖霞的几个闺中挚友之一,所以,别说并无深交,就是很了解了,
出于一种爱屋及乌的人之常情,他仍然会对她非常的宽容。
" 这个肖霞,她可到底怎么样了呢?一别二十多年,怎么竟连个音讯都没有?"
他的思绪已跑出了人们议论的中心很远,跑到了他总在极力挣扎、逃避的那个
所在。
" 直到莫名其妙地分手也没有真的红过脸吵过架,甚至伤感情的话都没说过一
句,可怎么一下子就音讯皆无了?"
江山扪心自问:
" 我还不至于那么面目可憎吧!就算曾经有什么对不住她的地方,就算赌过一
回气,闹过一次别扭,那也绝对是无心之错。即便由于不了解情况偶然发生的小误
会,也不至于就到了她不可容忍的地步吧?怎么就连最后见一面儿,最后让我解释
一下的机会都不给呢?"
转念一想,他不由心中长叹一声:
" 唉,这辈子怕是没指望再见到她了,也不知她后来的生活工作可好?"
自从在北京西客站上了车,江山的话就明显见少。这情景很快就被眼睛既独,
嘴巴又快的亚林注意到。
" 嘿,怎么半天没听你说话啊。你可是咱们这帮人里的大才子,听说一直做学
问呢?书出了好几本儿,文章接长不短就来一篇儿,今儿怎么没话啦!" 亚林扯着
挺大的嗓门儿冲江山说道。
有什么办法,这个亚林,真正是打小儿落下的毛病,整天饭吃得香,觉睡得着,
每天只要睁开眼睛,嘴巴就不闲着。那一张不甘寂寞的嘴,从不管人家谈论什么都
接得过话茬儿,人家要不言语了,他可还跟人急。
" 何止学问!十多年前我还当小办事员儿呢。到他们单位找他的时候,人家就
已经有' 江办' 了。"
接过话头儿的人名叫柏京,一米八十以上的大个子。生得胸宽背厚,面白唇红,
满头乌黑的自来卷儿,典型的蒙古族混血。现如今,他已经是能够独自撑起一家自
营高科技公司的响当当的" 总" 级人物了。
" 左了,说左了呵!' 江办' 那是在中南海,你过去上班儿不就在那地界儿!"
江山回过神来,不得不打点出十二分精神来对付眼前的这帮哥们儿。
因为柏京一度在中共中央办公厅工作,又是他多年交心的朋友,江山即已觉察
到他这是在维护自己的面子,便直接将话头儿点了回去,笑着对大家解释道:
" 早年间当过几天单位的副职,还不是一高级打工仔。后来不干了,改行当个
记者、编辑什么的,写文章出书原是本分。前些年倒也每年胡诌百几十篇东西,那
叫差事,应付着好歹能捧住饭碗,也聊以自慰罢了,哪里敢提什么才不才的,顶多
也就能算一劈柴!"
江山冲大伙儿一笑,话题便转成了调侃。
" 比方说前几天我姑娘考我,说有一种动物,偶蹄类,头上长角,个头儿跟马
有一拼,农民经常用作耕田、拉车,一叫哞哞的,你猜是什么?我说:那是牛!她
就问:为什么呢?我说:书上这么写,祖辈儿这么叫,它就是个牛,不为什么。她
还盯着我问:那到底是为什么呢?你别说,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我就说:你傻呀!
好比我爹姓江,我就姓江,你也跟着姓江,有别于人,还能为什么呀?你们猜她说
什么?她说:你才傻呢!连牛喂什么都不知道?牛喂的是草!我一想,可不就是我
傻呢,牛不是喂草还能喂什么?"
" 哈哈哈哈……"
江山话没说完,那边早笑倒一大片了。
" 这属于利用同音字和惯性思维偷换概念的脑筋急转弯,我们家闺女也老跟我
整这个。" 柏京笑着接口说。
" 没错儿!"
江山略微停顿一下接着说道:
" 后来我就跟闺女说,玩儿这一套的大师早年就有,比如中国有个著名的语言
学家赵元任。有一回他跟人家讨论汉语中的同音字问题时说,中国话有的写出来能
看明白,说出来人家不一定能听明白。那人不信,他就讲了个' 石市施氏嗜食狮'
的段子,结果还真任谁都听不懂,可是写出来大家都看得懂。据说后来真就因为语
言学上似乎纯属理论性的问题,却在实际生活中出过了个大漏子。"
见周围人们听得认真,他停了停,接着说:
" 听人说有一个持枪歹徒劫持了一辆大巴士,准备到僻静的地方再实施抢劫什
么的。车子经过一个武警哨所时,有人趁着歹徒紧张分神的工夫扑上去夺枪,歹徒
连开两三枪,有个人中弹,倒地身亡。司机吓得一脚急刹车开开车门就往哨所跑。
刚好武警战士端着枪也冲出来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就说:' 有歹徒拿着枪
劫持汽车,把人都打死了!' 武警战士先是冲上去卧倒喊话,歹徒不投降还开枪射
击。战士们端枪就扫,司机更急了,再拦着不让开枪时,歹徒和半车的人已经死伤
一片。后来,死伤乘客的家属们不干了,官司打到省里,武警战士说,这个司机说
的,歹徒把人' 都' 打死了,车上不是就只剩下歹徒了吗?开枪打持枪歹徒总不错
吧!司机就解释,我说的' 都' 字只是强调程度,并不是指' 全部' 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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