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记忆(4)
电车驶入西梢门站,滚动的车轮尚未完全停稳,江山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飞身跳
离了脚踏板。一路上,他怎么也无法想像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就是做梦都梦
不出来。
迈着轻松而欢快的步伐,用一个极不规范的手势,向持枪直立的门卫回了礼,
他便飞快地溜下了笔直洁净的机场大道,沿着通往候机楼的一条蜿蜒的小土路走去。
他顺手从路边揪起一根三叶草细长的花茎,双手合十当胸,默默为自己祝福,
旋即又蹦跳着把那业已揪秃了的草杆儿抛向空中,身体亦随之高高跃起,姿态很美
地完成了一连串跳跃与旋转的组合。要不是一路的漫下坡和坑坑洼洼的高台儿低坎
儿,他实在还想翻上几个跟头呢。
" 真的就这么简单呀?" 他暗暗想道," 真的这么美好、这么感动,简直兴奋
得让人都找不到感觉啦?"
江山在心中不断地问着自己,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没在了幸福的大海中。
可是刚刚发生的一幕,就是这么简单。太突如其来啦,太完美啦,别说设计了,
就连想的念头都没来得及!
自从收到肖霞那封信以后,几天来,江山一直在煞费苦心地设计着各式各样表
达的方式,甚至每一句话、每个动作和表情。可是,当机会明明就在眼前时却总被
他的笨拙与羞怯错过了。每次当他清晰地感觉到表达的话语就在嘴边时,不知怎么
鬼使神差的,竟会在最后的一刹那变调儿。有几回,他已经注意到肖霞神态的微妙
变化,可正是那从期待、渴望到失落后变得黯然的眼神,使他愈感窘迫和情怯。
嗨,你们这些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汉子呀,怎么每每关键的时刻,却总是要让那
些一向都是那么柔弱、娇羞的女孩子们来带路呢!
现在,总算完成了那对他来说艰巨无比的转变。他们之间的关系随着刚刚过去
的一夜,随着那动情的一吻,已经从战友、好朋友变成了恋人。虽然这方式是江山
所始料不及的,并与他预先设计、想像的所有方式都风马牛不相及,可他们之间的
关系毕竟就这么改变了。
跑道两侧空闲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的麦茬儿早已被齐腰深的蒿草淹没,极目望
去,葱绿葱绿的直蔓到机场的尽头。平展展的跑道和狭长的滑行道像两条平行相依
的深灰色缎带,遥插蓝天," 站坪" 上那些银灰色的" 大鸟" ,过一会儿就会从这
儿轰鸣着飞上天了。
江山遐思着放慢了脚步,双脚轮换趟着路边的小草,任由那细小的露珠儿打湿
鞋袜,脑子里似过电影儿,把有关她的记忆,尽力地收集到一起:兰州宣传队里那
个迟来的、梳着一条乌黑油亮大辫子的小妹妹;曾经当着全体演员队战友的面儿,
一本正经地批评他" 响排" 时一点儿都不认真的可爱的小妹妹;在候机室楼顶平台
上一伙子人一块儿乘凉、斗嘴、海阔天空的那个鬼精灵似的小妹妹;近一年多来,
始终被有关他俩之间传遍整个机场的绯闻所困扰,被那个心怀叵测的领导不断纠缠
的可怜人儿,一夜之间竟长大啦,真个就成了他从此再难割舍的恋人了。她不再是
那个枉担了虚名的晴雯,她刚才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就依偎在他的怀抱里。
" 哎,真该把她带来,真的手拉手在果园里散步、亲吻,在树影中说点儿悄悄
话什么的,就像人家私下传说的那样,也好让那些好心的人祝福我俩,让那些由妒
生恨、恶语中伤的人气懵,特别是那个老家伙,气歪歪喽才好呢!"
不知是心里暗想还是口中念念有词,江山的脸上于兴奋之余似还真就透出了一
丝遗憾与怅然若失的样子。
好想扯着脖子大声喊喊,直喊叫得一世界的人们都知道。可四下里一望," 还
是悄悄儿的吧!" 他不由自语道。不远处就是机务中队的集体宿舍。凑着太阳初起
的红光,院落中已经有人肩搭毛巾,手持牙刷、缸子在懒懒地穿行了。看看腕上的
手表," 是啊,该准备早班的飞机啦。" 他默念着点了点头。突然,一个念头像电
一样闪过他的脑海,像蛇一样在咬他的心。
" 可怎么和站长、政委说呢!这个假无论如何是没有道理的呀。"
江山欢快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随着心里七上八下的乱嘀咕,脸上便也
阴一阵儿晴一阵儿的没了准谱儿。
" 唉,不管是怎么说,先得跟刘站长通个电话。"
直到这一刻,军纪--军队中绝不容情的铁的纪律,才恍恍惚惚回到了他的潜意
识中。
" 照直了说罢?军中无是理,探家还不准超假呢,别说借口公出坐飞机跑出几
百公里会女朋友,还厚着脸皮要续几天假。根本就没有准你什么假嘛!"
" 编几个乱七八糟的理由搪塞搪塞,先过了眼前难关,以后回去了,找机会再
慢慢解释?但这可不是我的性格!"
江山越想越觉得心里没谱儿,越琢磨心里越变得没着没落儿起来。
机场候机室的东侧有个僻静的楼梯,是专供内部工作人员使用的,往日里由这
儿上下的人也不很多。三楼就是指挥所的工作区,由于时间尚早,楼道里静悄悄的
连一个人毛儿都没有。看来" 讨论天气" 的每日例会还没散。
场站调度室敞开的门里,高高的调度台后露出杨黑子半个刺猬似的脑瓜顶。于
是他放轻脚步,鬼影儿般溜进调度室的大门。
" 杨师。" 江山轻声招呼道。
" 好嘛,吓我一跳!"
杨辛抬起头,露出了那张灿黑的国字脸。
那是一张典型天津人的面相。可他在西安住得久了,又生性好逗,便学了半口
关中方言,再夹杂着零星的京腔儿和天津卫顽固的语调,所以平日里即便不开玩笑
时,若遇见个不熟的人,就光听他说话也得逗笑了。
" 这早来干嘛?"
杨辛那双明亮而风趣的大眼睛里,不知怎么搞的,总让人觉得玩笑的成分比正
经的成分居多。此刻,他摔下手中的圆珠笔,一只手习惯性地撑在腿上,另一只熊
掌也似的大手用力按着桌面,将魁伟的身躯夸张地向前微倾着继续说道:
" 今儿回去吗?有事儿只管言语。"
" 给站上打个电话。" 杨师那熟络的热情劲儿,反使江山更增加了几分尴尬。
" 找刘站长汇报几句。" 他故作轻松地说道。
" 我当嘛事呢,打去,打去。"
杨师边一叠声地说着,边又抄起笔,继续他尚未拟完的电报稿。
" 那就谢谢啦。" 江山嘴里说着,脚步已转向隔壁的区域调度室。
" 客气嘛,还没分家呢就瞎客气上啦,像外人赛的。"
杨辛没再抬头,嘴里却一句接一句的,将他那南腔北调的特有语言词汇蹦豆儿
似的突突出来。
他没敢再继续招惹这位" 爷" ,便绕过区域调度室中央那张巨大而熟悉的雷达
标图桌,径直坐到他从前常坐的位置上。
揿下黑色的调度专用电话键,女话务员清晰悦耳的声音随即出现。
"03 ,要哪里?"女话务员首先报出了姓名代码。
"329,调度二类,榆林站,刘站长。" 江山报出一串术语后,话筒里旋又传来
女话务员复述的声音。
出于调度的职业需要,他们的通话用语极其简单而精确。先报出各自的代码为
的是便于记录和必要时的查证,代码"329" 表明江山的身份是民航陕西省管理局的
航行调度参谋,除了空司下达作战命令的一类电话以外,排在" 第二类" 的调度电
话就是那时最快捷的电话类别了。
他职业性地将话筒用肩头夹在右耳上,一面听着话务员接线的呼叫,一面在记
录簿上写下了通话摘要。
" 哪里?"
不一会儿,电话中杂乱的呼叫声静了下来,听筒里传出刘站长那略带关中口音
的普通话。
" 西安。我是江山啊。"
" 听出来了,进展怎么样?还顺利吗?啥时回来?"
听得出的,一连三个问句中夹带着兄长似的关爱,好朋友间才会有的、稍带戏
谑的关注以及首长们语调里那种特有的句式和威严。
" 还好,回去再向您汇报。只是--"
到这节骨眼儿上,他的胆气反不由壮了起来。
" 只是我想再晚两天回去,要不--" 稍稍犹豫了一下,江山语气坚定地说:"
一天也行啊!"
听筒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江山的心不觉沉重起来。如果请求遭到拒绝--那应
该是很正常的,但是,他将势必陷入两难的困境:拼着违反纪律,等待应得的纪律
处分,并给那么理解、照顾他的站长、政委也带来麻烦;乖乖地听命返回榆林,自
己伤心也还罢啦,可他怎么能再伤害另一颗刚刚被爱所温暖的心呢! 他无法想象他
的小霞将会多么的失望与心酸,更不能、不愿、也不忍令她那美丽明亮的大眼睛被
泪水所充盈。
是的,你可以、也有权让一个深爱你的女孩儿为你而流泪,因为那泪水或许就
是欢欣、愉悦、思念和感情所必须的表达,或许更是这所有情感的集合。但是,那
晶莹的、发自心田的泪水,如若饱含了只为你漫不经心的负约而招致的失望,那你
就无疑成了第一等的罪人,至少是天下最令人生厌的罪人之一。
死一样的沉寂,也许仅仅只停顿了短短的几十秒钟,或者更短些。可在江山,
却是无比漫长的等待,就好像囚徒在等待旷日持久的判决,就仿佛世界的末日即将
来临。他的脸上不觉现出一片惨然神伤的空灵与虚幻,那神情使人不由想起了受难
的普罗米修斯,或者出埃及的圣徒摩西--
" 三天!"
听筒里的语气坚决而严厉,是政委那熟悉的语音。
显然,站长和政委他们刚才也在讨论未来几小时的天气和准备接受早班的飞机。
接到江山的电话请示,刘站长与政委一定已匆匆交换了意见。他们两人也都是航行
调度出身,所以,自江山调到小站工作后,他与他们就感到了一种特殊的默契和理
解!
" 三天后我在塔台上要看见你!"
江山像刚从深坑中被掘出,胸腔里一下子呛入太多的清新空气,以致发出了复
活般的叹息。他怎么能听不出那潜含在严厉背后的深意呢?
" 多么博大而仁厚的心啊!"
他心里由衷地赞美道,一股热浪却涌上了喉头。
" 是!"
对着对方已经挂断了的电话,江山多少有些感情失控地喃喃答道:
" 三天以后,一定!"
请记住,那是二十多年前发生的故事,是" 爱情" 这两个字早已被世俗社会深
深埋葬的年代。窒息,几乎是来自社会每一个角落对这两个字的仇视与压抑吞噬了
整整一代恋人们情感世界所必须的抒发、流淌和宣泄。尽管你可以不相信,但那时
《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三家巷》、《苦菜花》等确凿无误地是被列入了
黄色书籍之列。于是我们故事中那无论怎么说都属出类拔萃的一对儿,便不可避免
地会遭遇到更多人们的格外关注。有祈愿、祝福、羡慕、猜疑、妒嫉甚至酸溜溜的
敌意,可江山却丝毫觉察不到了,从那一甜蜜的时刻开始,笑容必然会天天刻画在
他的脸上,留在他的心底。
除了饱含温情地沉浸在她的爱里面外,江山不知道爱情的空间中还需要什么应
该去做、去努力、去观察和学习,因为,直到很久以后,他在与异性关系的处理上,
还幼稚的像个孩子。可谁又能说得清楚,这社会、这人群、这每个看似平凡的家庭
够有多复杂呢!他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呢,但在那时,他身边不是入伍没三天半的
新兵蛋子,就是已经儿女满堂的老同志。从学校一转眼的功夫又进了" 学校"--"解
放军是个革命大学校" 嘛!所以,他哪里算得上懂事儿?哪里知道" 爱" 这个字眼
儿亘古以来就没有人说清楚过。大家不过是根据自己的感受在感受,根据自己的经
验在总结、思考。可是,爱,在每一对恋人中都会注入惟独属于他们两人的东西,
两个个性天地中的共性的探索、拼接和融合,直到灵与肉合成一体,直到半途夭折
或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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