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绵绵(2)
自江山踏进小屋门,肖霞就一直低垂着头坐在那里一动未动,或许是察觉到他
已经来到身前,或许是她早就在等待这一时刻的到来,她突然抬起头,将她那已是
泪眼模糊的双眼,死死地盯住了他的眼睛。
肖霞缓缓站起来,低垂着头一步一蹭地来到他身前,几乎将她那一头秀发抵到
了他的下颏。她的胸膛在急剧地起伏,呼吸中带着强吞下去的哽咽声。终于,她抬
起了深深埋下去的脸庞,张开手臂扑进他温暖的怀抱中。
不知过了多久,肖霞仰起了头,两人对视着,四行热泪滚滚而下。
" 我,我,我真的对不起你!"
那声音和着辛酸与泪水,断断续续地穿破他的耳膜,像一记重似一记的大锤砸
在了江山的早已变得异常脆弱的心头。
" 别,别这么说好吗!你,你越这么说,我的心里越难受,啊!"
" 可,可是我想你,我一直在想你。你怎么就不来看我一回呢!"
" 怪我,都是我不好!我早该去看你的,至少在复员时最后一次到西安那次,
我怎么也该去看看你。"
" 那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呢!"
" 我不敢,我不敢去找你。"
" 你来呢!你为什么不来呢?只要再见你一面,我早跟你走了,早都是你的人
了!"
身旁的窗外,压抑的天空蒙着铅灰色的云层,凄凄沥沥的淫雨将路边搞得泥泞
一片;屋子里,压抑的低语,压抑的哭泣伴着压抑的话题,憋得人心头狼藉不堪。
两个人的肩头已不觉浸湿了老大一片。要不是桌上的电话铃骤然响了起来,他们早
忍不住号啕失声了。
他们不得不暂时分开,隔着个书桌,相对垂头拭去满脸的泪水。电话铃声" 叮
玲玲" 地响了好一阵,外间屋的程薇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接。
" 喂,您找谁?" 江山走到电话旁,长长吐出一口气,强自镇定了一下纷乱的
情绪,拿起听筒问道。
" 我找程薇。"
" 请稍等一下,我去给你叫,好吗?"
" 谢谢!"
" 不用客气,请稍等。"
他拉开虚掩的屋门走到门厅中,见程薇正倚着客厅门口探头看录像,便轻声将
她唤了过来。
" 找我?" 程薇踱到他身边问:" 啊,怎么啦?"
" 电话。"
" 找我的电话?"
" 嗯。" 江山肯定地点点头。
程薇并没急着去接电话,却用眼神冲那间小屋一使眼色,悄声问道:
" 谈得怎么样?"
看江山只是摇摇头,程薇愣了片刻,也无奈地摇着头进屋接电话。
江山借机进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又选了条新些的毛巾在洗脸池中NBB62 洗了几
把拧干,转身回房间递给了肖霞。
肖霞自从程薇进门后就一直脸朝窗外闷头儿坐着,接过江山递过来的凉毛巾,
干脆将它严严地敷在了滚烫的脸上。耳听房门在程薇身后" 砰" 的一声轻响,她迅
速回头瞥了眼,扔掉手中的毛巾重新扑到江山的怀里。
" 真的不怨我?"
她仰着脸,双眼泪汪汪地凝视着他,神色惨淡、痛苦,眼中流露出期待、渴望
和自责。
江山再也受不了怀中这娇小、颤抖的身躯,受不了她那带着近乎绝望的表情和
那种复杂的眼
神,泪水像决了堤的长河滚滚而下。
" 我不怨你,我,我从来没,没怨过你。我只怨我自己!我只恨我,恨我自己!
"他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 真,真的不怨?"
" 真的不怨!"
" 从,从心里?"
" 从,从心里!"
肖霞的表情中隐约出现了一丝释然,眼睛里愈增加了几分痛苦。这痛苦同时冲
击着两颗异常脆弱的心,于是,除了抱头任由泪水奔涌之外,他们哽咽得连一句整
话都说不上来了。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听筒中传来虎子哥浓浓的酒精度数。江山难受得一句话都
说不出来,只好冲出房间把程薇拽了进来。
接完电话的程薇,转身愣愣地看着两个泪如雨下的人儿,想说什么,终于还是
没说出来,唉地长叹了口气,轻轻走了出去。
" 你今天走吗?" 带着浓浓的哭音,肖霞颤声问道。
" 不走了!"
" 真不走了?"
" 真的,我答应过你的。"
" 他们会说话的。"
" 管不了这么多了。"
肖霞走到他身边,双臂缠绕着他的一条臂膀。她涂满泪水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
意,可就是眼睛中的泪花依然滚动着,一股劲儿地往下掉落,擦都擦不过来。
" 不哭了啊!咱们谁都不许哭了。"
他轻轻拥着她坐到床沿儿上,侧头低声抚慰着他的肖霞说:
" 再哭,一会儿可没法儿见人了!"
她羞涩地笑了,好像个小女孩儿似的,撒娇地用肩头拱着他的肩背不依。
江山从桌上拾起毛巾,为她擦去眼角儿和腮边的泪珠儿,嘴中依然念念有词地
嘟囔着:
" 咱们谁都不许说话,就这么静静坐着,别待会儿出去时让人家笑。"
" 那一会儿你还理我吗?"
" 我几时不理你了?"
" 你就是不理我,总躲着我!每次都是我拉着陆娣去找你,你从来就没找过我。
人家都去过我们屋,连武艺都去过,可就是你不去,请都不去!"
" 好好好,都怨我不好!"
" 就是怨你嘛!"
" 那一会儿我就总陪着你,轰都不走!"
" 真的?"
" 真的,说话算数!"
外间屋一阵喧闹后,他们听到战友们告辞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进来,旋即归于
平静。江山示意肖霞再坐一会儿,自己则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客厅中彪子两口儿与武艺、柏京见他出来,纷纷用探问的眼神向他扫来。
" 我还是决定先不走了。" 江山主动向众人说道。
" 谈得怎么样?" 武艺代表大家关心地询问。
" 根本说不成话。唉! 甭管谁一张嘴,话还没说眼泪先流下来了,最后光哭了,
什么话都没说。"
江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 我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辈子都没流这么多泪。"
" 那回头我们就帮你把票退了,但中午还有活动,你最好还是参加。"
" 没问题,我和肖霞商量了,我们会一起送你们上车。到你们上车之前,我俩
始终跟大家在一起。"
" 和家里人怎么说想好了吗?"
" 我会处理好。"
" 那我就不多嘱咐了,反正昨晚该说的都说了。"
" 放心,我都记着呢。"
江山果真没食言,向几位战友简单说明了决定后,他重新回到小屋中去找肖霞。
进门儿一看,张晓云与陆娣二人正和肖霞趴在床上翻看着厚厚的一叠子照片。
见他进来,晓云起身迎了过来。
" 你多早晚儿进来的,我怎么没瞧见?" 江山主动招呼道。
" 我一早上就给你们去取照片。取回来刚走到招待所门口,正好儿碰上陆娣从
程薇家出来,就拉着她又转回来了。进门儿时你还在那屋和老彪子他们说话呢,把
我们姐们儿一人儿撂在一边儿,还不许我们陪会儿?"
江山扭头看去,肖霞和陆娣坐在床上正冲他诡秘地笑着。张晓云瞥眼瞧见,遂
就着他耳边问道:
" 真的不走了?"
" 嗯!" 他肯定地点点头。
" 行,够意思,像个老爷们儿!"
" 什么叫像啊,本来早就是一大老爷们儿啦,你当还是早年间那个傻小子呐!
"江山也笑着调侃道。
" 我看现在也精不到哪儿去。"
" 敢情!虽说有进步,比你们可差太远了,这辈子怕是追不上了,就多担待点
儿吧。"
" 回头就住我那儿,我刚才已经安排好了。"
"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走的?安排得倒快!"
" 呦呦,瞧你说的啊!我们姐们儿的事儿,什么时候瞒过我呀!"
晓云媚眼一翻把俩人瞟了个来回,说:
" 不冲你,还不冲我们肖霞!"
" 得,你们今儿是三比一,我认输!有什么可差遣的,我给你们打打下手儿还
不成?" 江山举起一只手宣布投降。
" 帮我们分分照片儿吧。" 陆娣善意地提出邀请," 每人一个信封装好,写上
名字,省得弄乱了。"
" 写名儿让肖霞写,她的字可漂亮呢!" 晓云由衷赞道。
"'书如其人' ,古人诚不我欺!" 江山瞄着已经展露笑颜的肖霞凑趣儿道。
" 没错儿!咱小霞人漂亮,字也写得可漂亮!" 陆娣也笑着挑唆道。
" 瞎--说!"
肖霞让这仨人你一言我一语赞的不好意思地一股劲儿笑,遂指着江山说道:
" 你们没看见过他写的字,我都是当字帖用呐!让他写给你们看,让他写!"
" 转移斗争大方向哈,你们可小心上当。"
他二十多年没见过肖霞写的字了,倒是真心想再看看,无奈晓云还真没见识过
江山的手下真章儿,便率先将自己选好的一叠照片装入一本小相册摆在他面前。
" 早就听说你的字特帅,留个纪念吧!"
" 听她说呢,瞎划罢了!"
" 瞎划也给我划一个!"
那仨人一瞬间就结成统一战线,江山只得俯首听命地坐到写字台边。
由于连夜来脑子里地覆天翻地闹开了锅,及掀开封面,他一时倒想不出该写些
什么好。略一沉吟,便挥笔先写下:
" 翻开前面的一页,我们还记得昨天的你;待向后看,请别忘记今天的友谊。"
大约一向太依赖电脑,等两行字写完,他不禁暗叹这一手硬笔行楷竟荒疏了。
欲待起身推辞不再写,肖霞却将她的那本相册推到了眼前。
" 也给我写!"
她脉脉含情地看着他,使他无法拒绝。
" 可我不知写什么!"
江山愣了一会儿,只得扭身望着身边的肖霞实话实说。
就在当天早上,江山经历一夜痛苦,晨浴时默想着此番与肖霞重见时的情景,
便心里默念着作下两首小令。
词牌唤作《昭君怨》,却也对了他当时的心境。
词分上下片儿,两两一换韵,先仄后平。先一首太过悲苦,待早餐过后竟忘了
大半儿,只记得末一句道作:
" 醉眼对涟漪,两迷离。" 二篇上半阕云:
" 却道重逢最苦,一点相思难诉。把手已心惊,怎相称?"
下半阕将个当年的美好与后来的惆怅失落点了出来,道:" 邂逅伊时花季,长
吻怕说别离。好一场秋风,小楼空?"
本来人去楼空,今生无缘也就罢了,谁知老天不由人,二人就又聚在一起,遇
在一起,这缘分偏偏像是拆不散。泪流了一头晌,二人非但拆说不开,明摆着,倒
一个劲儿往一块堆儿凑,于是,难得个江山连赠言也不知该写些什么了。
" 就写个名字吧,光写名字也行呀。" 肖霞理解地笑笑说。
江山重新摆好姿势,在册子上先大大地写下个姓便顿住了。
" 哪个字?"
毕竟他要写下这名字的那人儿,就笑眯眯地站在身边看着,这让江山感到难为
情,只好没话找话地乱问开了。
" 好啊,连我名字怎么写都忘了!"
肖霞脸上笑得很开心,嘴中却不依。
" 早霞、朝霞的霞。"
晓云脑瓜子似没转过来,竟在一旁认真地提醒着。
" 你当他真忘了呀!"
陆娣捡着个现成儿的乐子,扶着他身后的椅子背儿" 咯咯" 地乐。
江山则一边朝肖霞挤着左眼,一边一语双关地冲肖霞说道:
" 好几十年没写这俩字了,还不许忘呀。我还真要写大侠的侠呢,心狠手辣、
慧剑斩情仇的大侠客,人称快意恩仇肖大侠的便是!"
直到同来的战友们上火车的那一刻,他再没有走出过肖霞的视线。他们亲密地
并肩坐在同一张餐桌上,亲密地低声絮语、玩笑,即使因了无法摆脱的应酬偶尔分
开,也会很快就重新回到一起。那情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回到了他们热恋时的辰
光;那情景令众人又大大吃了一惊,吃惊于他们的洒脱与再无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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