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何义自首的那天,也是王亮伤愈上班的时候。 面对万昊集团的自查结果和何义主动交代骗税事实,大家的心情很复杂,这 一切来的太突然,没有一点征兆,所有的人都在思考这意味着什么——自首不会 是意味着案子的终结?! 会议室里,黄宇飞沉默着,坐在黄宇飞身边的何义表情木然地望着虚空,叶 青也是静默而坐,像一座雕像。 黄宇飞终于开口了:这段时间万昊集团在公司内部进行了自查,自查的结果 同时也得出了,他和何义进行了彻夜长谈,何义表示愿意自首向政府坦白自己的 所作所为,配合国税局的调查工作。何义的行为不仅是个人所为,也是万昊集团 管理上出现的漏洞,这是一个教训。随着黄宇飞的话,叶青微微点头,表示万昊 集团将听候处理,积极配合,接受退款、惩罚,并且一如既往支持稽查局的工作。 黄宇飞重申万昊集团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就是欢迎稽查局随时例行检查, 市政府方面他会亲自去向市里领导说明一切的。 他和叶青很沉重的离开后,丁凯对何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何义随他走 出会议室,刘丹萍跟在他们后面。 这个时候送何义来自首,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不正是大家想要的结果? 事情来的太突然了,黄宇飞摆出了这么高的姿态反倒使稽查局的例行调查有 些被动了。对于稽查局来说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接下来还要不要调查万昊集 团呢? 当局长这么多年,郭青松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既要照顾到地方的经济发 展和利益,又要维护国家利益不受到损害,难度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的。他揉搓 着太阳穴,不相信这是最后的结果。稽查局一直鼓励有问题的公司、嫌疑人自首, 鼓励大家对骗税行为进行检举揭发,现在万昊集团做到了,他却不知怎么办了。 掏出烟盒和火机,李展起身递给何义,并给他点上,何义狠狠地抽了两口, “在万昊集团,我利用职务之便,背着万昊集团和易发、高威等公司进行出口骗 税。” “没有工商、银行、外贸、税务、财政等国家公务人员的配合,还有万昊集 团内部难道没有一点察觉?你怎么可能长达数年骗税而不被觉察?”李展问道。 “高威公司和易发公司是我为骗税而专门成立的公司。当高威公司被人检举, 裴健已经没有办法阻止调查的时候,我要他们烧毁证据和杀人灭口,事后安排他 们到了西安藏匿。陈伟雄也是我指使人把他杀了的!” “顾威一伙人现在什么地方?”丁凯看着何义。 “还在西安。” 丁凯和王亮交换了一下眼神,王亮起身出去,他是去通知公安局,要他们和 西安的警方联系,抓捕顾威一伙。过了一会儿回到讯问室后,小声对丁凯说: “已经安排好了,马上办移交手续到公安局。” “高威一案从纵火行凶到犯罪嫌疑人逃匿前后不到五个小时,是谁在其中帮 助他们?陈伟雄先是假自杀,然后才是他杀,你在公安局里的内线又是谁?”面 对丁凯的发问,何义默不作声。“万昊集团是一个管理严格的现代化企业集团, 你长期大肆骗税难道就没有人发觉吗?” 何义一口咬定,他所做的都是个人所为和任何人无关,就不再说话了。 何义交代的都是稽查局已经掌握的情况,而对其他问题一概否认或者避而不 谈。既然这么多问题已经摆在面前,仅仅靠万昊集团的自查和何义的交代并不能 简单地解决问题,例行调查也可能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刘丹萍建议由例行调查改 为立案专项调查。 李展对此不理解了,为何要把例行调查升级为专案调查?影响了物流中心的 建设,这个责任谁能承担?还有,市委、市政府恐怕也是难以接受的。 刘丹萍的意思是万昊集团既然有如此大的魄力可以自查,交出重大案子的犯 罪嫌疑人,作为稽查局当然要视为大案、要案来进行调查。在这样一个以经济建 设为首的社会,经济犯罪已经屡见不鲜,哪一个案子又是没有阻力的?国家利益 和地方经济利益本来就是既矛盾又不矛盾的关系,二者之间没有任何利益是高于 国家利益的。万昊集团的自查和何义的主动交代骗税事实,应该不是从纵火行凶 以来发生的案子的终结。刘丹萍不相信案子会如此简单地画上句号,她是要把破 案进行到底,分辨出这其中到底有些什么样的人。她已经勾画出了这些人的轮廓, 李展也是一直都非常清楚的,那就是裴健消失之后他们在局里没有了人,她和李 展就是他们拉拢的目标。这一切的主使人就是黄宇飞。 李展在抖烟灰的手把烟缸打翻在地上,刘丹萍低头看看地上再看着李展。 裴健的事情以后李展也不相信他周围的人了,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刘丹萍 很理解。既然黄宇飞、何义之流如此急切要刘丹萍和李展进入他们的网络,是早 有预谋的,很多材料对刘丹萍和李展不利,如果刘丹萍去给局里汇报,她的解释 有谁信?她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破案。 刘丹萍直接问他:“你和林景瑞接近是有自己的打算的吧?说来听听。” 李展摇头,“暂时一无所获。” “喜欢方贝妮也是这个目的?” 李展很不喜欢和别人讨论他和方贝妮的事情,刚好有人打电话来,他趁机从 刘丹萍那里出来了。 黄宇飞让何义自首也给刘丹萍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她是怎么也不会想到黄宇 飞会使出这么一招来。她逐渐喜欢上了何义,喜欢一个人就溃不成军,她心里的 怨也随着喜欢日渐加深,如果他不做骗税的事情,他们不是可以隐秘安静地过下 去吗?话又说回来,何义不做骗税的事情,她不是副局长而且是主管稽查的局长, 何义会和她在一起吗?她做局长这么多年,开始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但生 活的不如意,对周遭事情的看不惯,使她的心里越来越阴霾,长年累月身体里的 血液仿佛都停滞了一般,没有活力,直至和何义发生了关系,唤醒了她心底日益 陌生的乐趣,人也有了精神,好景不长,何义是骗税嫌疑人,现在作为一个棋子 被黄宇飞丢弃,她的心也沉了下去,有些穷途末路的秋意了。 看到电视剧里面的恩怨情仇,爱恨交织,聚散离合,爱、情、悲、苦,她觉 得有些好笑和无聊,甚至是莫名其妙,她以为自己已经过了爱得悲苦的年龄,对 那些为情的男女悲欢只觉得是戏剧,她是一个看客。现在她喜欢上了何义,有了 感情,才发现自己一样会为失去的感情而悲泣的。她不知道何义在誉州是不是还 有其他女人,留心观察,是没有的。他是一个阴郁的人,做爱的时候也不像他的 身体那样强悍,慢条斯理,她从来不好意思对他说出这种感受。她迷恋何义的是, 每次他可以爱抚一个多小时,不厌其烦地爱抚,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每寸肌肤,嘴 唇吻遍她的全身,令她一寸寸不胜凉风。她想,这样的爱抚是需要耐心的,只有 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才会这样。她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 离开办公室,她慢慢向家走去,一阵寒意袭来,她是那么想和何义在一起, 因为他,她把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抛弃了,挥霍着,却是颗粒无收,灾荒一片。事 实告诉她,他们是露水夫妻一场,她也只是黄宇飞手中的一粒棋子而已。何义不 会留恋她,只是利用她。她心底的泪水簌簌落了一地,只有自己能看见。 傍晚时分,竟起了薄雾,缚住了她的眼睛,那薄雾拂不去理不清。她撞在现 实的墙上,他是骗税嫌疑人,自己是国家干部,他在那边,自己在这边,是无法 逾越的,墙下散落着她身上曾经有过的鳞甲,她已经伤痕累累。 她想起了父母的家,自己工作忙,这种思念离她已经很远。父母的家是一个 旧式公寓,深色的地板明亮照人,通往楼上的扶梯有着精致繁复的雕花。窗帘也 是那种有着层层蕾丝花边的,家具有着岁月的沉重感,可以闻见富贵的气息。只 要到父母家,她就感到温暖极了,不管自己多大年龄,身居什么职位,这种温暖 从未改变过。妈妈黑油油的头发光光地梳到脑后,绾成一个髻,再套上一个黑丝 网的发套拢住髻,清爽高贵。 她的房间在二楼,是一个小小的房间,少女时代就住这间房子,有一张单人 的铜床,床单被套都是米色真丝的,上面还有绣花。她摸着丝面,光滑得如同玻 璃,清凉平整。墙角放着一个已经坏掉的唱机,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很灰暗, 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柔软的灰尘。她的手指在上面划过,留下几道印子。屋内的顶 灯很高,吸附在天花板上,床头有个小小的柜子还有一个蕾丝做成灯罩的台灯。 还有一个小小窄窄的阳台,用黑色的铸铁围成,右端放着一个大大的花盆, 种着张狂四处攀升的牵牛花。那种在家烂漫的时光再也一去不复返了,也就只能 遥遥地想想罢了。 回到家,听见秦立明在厨房忙碌,她审视着自己的家,对秦立明的怨恨又来 了,不是他这样,自己怎么可能迈出这危险的一步和何义在一起?她想到儿子小 果,温暖慢慢升腾起来。 一个词突然蹦进她的脑海里:天长地久。这个词用在母亲对孩子的感情上, 要比用在恋人之情上更确切一些。这么想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女人,是自己和 儿子小果。 她很普通,在厨房里,穿着一件纯白的棉衫和一条灰色的纯棉裤子,清爽宜 人家居的样子,头发随意在脑后扎成马尾辫。锅不断冒着白色的蒸汽,汤的香味 不可阻挡地溢满家里。她焖上饭,开始炒菜,不时望着窗外,想看到孩子是否回 家来了。她是在等孩子回家。平日里孩子会唱着不知哪里学来的歌来到家门口或 是自己瞎编的曲调,声音不大,在她听来却像春天里的竹笛清脆明亮。她会喊一 声孩子的名字,孩子就会住口,然后,“妈妈,是你叫我吗?”孩子悦耳地明知 故问地问她。然后就是门铃响了,她开门,会心地对孩子一笑,亲一下孩子冒汗 的小脑袋。 这个时候,她看了一下窗外,外面下起了绵密的细雨,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天色在这种微小的声音里暗了下来。她不安起来,该是孩子放学的时候了。 她似乎看见自己的孩子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出校门,在一整天战斗似的紧张学 习之后,没有一点磨蹭也不顾在下雨就往家跑。她走到客厅看看墙上的时间,更 加不安起来。 门铃响了,进来的是秦立明。 “孩子还没有回来!”她忧心忡忡地对他说。 她的不安感染了他,他们感觉到了家里没有孩子的空白和安静。这个空白和 安静使他们分外想念孩子在家时候生机勃勃的噪音。 她那时总是比秦立明和孩子先回家,一个人在家就会担心不已,丈夫和孩子 一回家,她心里就踏实了。 炒好了菜,孩子还没有回来,要在平时一家三口早已一起围坐在桌前吃饭了。 碗、调羹和筷子相碰的声音有一种居家的尘世美感,一个天长地久的不老神 话。 人在不顺意和孤独还有走尽人世的时候,想到的一定是这些不起眼的家居片 段。 她解下围裙坐到电话机旁边开始打电话,给老师,给她知道的孩子的同学家 里打。都没有孩子的消息。 她穿上外套,拿起雨伞,准备出门找孩子。 “他会回来的。” 她还是出了门,这样会减轻她的焦虑和不安。 她打着雨伞,手里还拿着一把雨伞,走在雨幕里。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零星 的路灯发出昏黄的光,在雨幕里晕染开来,似一朵水粉画的小花朵,还湿漉漉的。 她不放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怕错过了孩子。 走上大街,汽车很多,城市太大,人多拥挤,她恐惧起来。我的孩子不会出 事吧? 她慢慢往前走,看着身边擦肩而过的人和对面马路的人行道,热切盼望着自 己的孩子出现。一个留着长发的少年走近她,他还穿着校服,她看见了他手里的 香烟,她想,自己的孩子这么大的时候不会像他这样吧?街上的人还很多,他们 怎么都不着急回家?家里人不担心吗?一个十字路口横在她的面前,她不知道该 往那边走,她无法往前走了,不然会和孩子岔开。这是孩子回家的必经之路,她 像一个警察一样,守在那个路口。雨越下越大,她矛盾着不希望孩子出现,因为 怕孩子淋雨之后感冒、发烧……孩子是那样的可爱纯净,脑子里没有一丝杂念。 今天他会不会遇上坏人?被诱拐?不会,我的孩子很机灵,这样的事情不会 发生。 世界确实复杂,一个孩子要长大成人,好多未知的东西会遭遇上的,这是一 件不容易的事情。 雨又小了,她抬起手腕看看表,还是不见孩子的踪影。她听到自己在雨中的 饮泣,身体在战栗。 她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气恼主宰了她。她气自己的孩子,不能理解大人的 心。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曾经也像她这样等她回家。那时是一个混乱的城市,你 斗我,我斗你,很多人出家门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多少母亲遭遇了这样痛失亲人 的事情啊!在她长大后,母亲还经常这样等她,母爱依旧。 回到家,秦立明坐在沙发上,电视机没有打开。她默默坐到他的身边,他用 臂膀拢住她。 “叮咚”一声门铃响了,她触电一样蹦起来奔去打开门,孩子傻笑着站在门 外,校服被雨打湿了。 她把小果拉进自己的怀里,秦立明递过来毛巾,她给儿子擦着头发。 小果说:“和同学打球忘了时间。” “那你也得打个电话回家啊!” “我又不是不回来,只是晚回来一点。以后我不这样了。”小果摸着她的脸 说。 想到儿子,想到自己的生活,她的生活和情感就像一个刻板的修女一样,简 单再简单,清澈得乏味。她突然觉得自己轰然老去。 进了办公室,王亮起身去拿材料的时候看见了脸色异常难看的李展。 李展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他不要出声。 从柜子里把材料拿出来交给小马后和李展一起出了办公室。 他把手里的钥匙扔给他,要王亮去开车过来,“你病了?我送你去医院吧!” 李展没病,他就是要王亮开着车到处逛,让自己静一静,想想问题:何义的 “自首”确实让人意外万分,而刘丹萍的决定使他叫绝——姜还是老的辣啊! 他打电话问林景瑞,知不知道何义“自首”了?林景瑞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他又重复说了一次。林景瑞的这个反应证明他是不知情的,他就兴高采烈地说: “那我们‘解放’了!”林景瑞说他天真,马上就有人出来接替何义的位置,说 不定是方贝妮。 这下,李展就像被雷击了一样定在了那里。 现在方贝妮负责物流中心事情的工作,胡龙辅助她,这些都是黄宇飞已经安 排好的。 万昊集团让方贝妮接任何义的职位,李展有一种预感,在进驻万昊集团调查 的时候会发生事情,至于是什么样的事情他还不知道。 王亮送李展回家休息去了,刚才的那个样子,真的是好像有什么大病的人。 他让王亮开车兜了一个多小时才缓过劲来。 李展和叶青谈过,他对万昊集团的举动反而有些捉摸不透了,黄宇飞在何义 这件事上到底是什么想法?按照过去办案的经验分析和已经从各个方面反馈回来 的信息判断,调查万昊集团应该是要遭受很大阻力的事情,可是目前不但万昊集 团进行了自查,何义还主动交代骗税事实,这一点倒是大大出乎稽查局的意料。 对万昊集团进行专案调查是刘丹萍提出来的。他一直很尊重刘局,但是他也 知道她和谭市长的私交很好,有些事情她是要去征求谭市长的意见的,而万昊集 团对于誉州对于谭市长是何等重要谁都知道的事情,刘丹萍提出专案调查万昊集 团,她是深知市委市政府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的,她把这个难题抛给了大家,既显 示出她的干练和魄力,也有她的心机。市委市政府专门为建设物流中心下达的 “绿色通道”文件,所有的相关部门都要尽最大可能对物流中心提供支持和帮助。 很明显,稽查局的阻力已经来临了。李展没有在家休息,他去了方贝妮公寓。 这是他第一次去她的公寓。 稽查局专案小组要进驻万昊集团调查,方贝妮他们都已经安排好了。万昊集 团在誉州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总不至于在方贝妮刚一接手副总的职位就出事。 方贝妮这么告诉他。 李展觉得方贝妮太自信了,她坚决否认,“是因为万昊集团有一个非常强大 的保护伞。现在人人都明白,立案调查万昊集团表面上看是经济犯罪问题,其实 却是政治问题。万昊集团总裁叶子健是知名爱国商人,在港澳地区和大陆都享有 很高的声誉;总经理黄宇飞现在又是全国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万昊集团多年来 为誉州经济建设做出的巨大贡献是有目共睹的。目前正是物流中心建设的关键时 刻,如果因为调查万昊集团而导致停建,稽查局就会成为誉州的千古罪人。” 方贝妮是在提醒李展,要见好就收,不要那么坚持。稽查局比她更清楚其中 的利害。就算方贝妮想帮他们做点什么,恐怕也无能为力。她既然接替了何义的 位置,充其量也不过和他一样,都是棋盘上举手无悔的一颗棋子而已。 “但每颗棋子都在做着具体的事情,也最有可能接近核心的人物。”方贝妮 拨弄着手里的吸管。 他们彼此之间根本用不着反复试探,那样只能浪费宝贵的时间。 李展现在心里比谁都矛盾,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人心隔肚皮,好像每个人都 居心叵测,难以分辨真伪。但是,要分辨真伪就只有一直走下去,直到得到答案 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每个人的真实面目就显现出来了。这是李展坚持的原因和 动机。 可儿案子的凶手也抓到了,公安局的结案报告说,是一个盲流绑架了可儿, 要敲诈钱。谁也不相信,但谁也没有办法进行反驳。情况复杂,李展不想让其他 人知道有些情况,他希望和方贝妮合作。 方贝妮问他:“你那么相信我?” 当方贝妮告诉李展她的过去的时候李展就知道他们彼此走近了。人都是需要 人理解和相信的,而且是那么渴望理解和相信。有一天小马问李展,为什么每次 他都安然无恙的时候,李展心里很难受。可是当一个人相信和尊敬的人变得不是 你所了解的时候,那种痛苦和被人不相信、误解是一样的。 方贝妮一直被人误解,时间久了也懒得解释,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和冲 动,所以去了万昊集团,也接受何义给她的所谓“提成”,还很心安理得。直到 可儿受到伤害,她看见丁凯和桑潇的苦痛,看到李展的坚持,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她想自己可以做一个好人,学着做一个有良知的人。 “你知道吗,可能会付出代价的,甚至有危险!”李展提醒她。 “如果我有危险你会毫不犹豫地救我的。” 李展把眼睛转移到窗外,不敢看方贝妮。 方贝妮问:“黄宇飞是幕后指使人,你该怎么办?” 李展恨恨地说:“何义自首的时候,我就大概预计到了是他。这是一个挑战, 我喜欢挑战!” 方贝妮倚在屋子正中间的鱼缸边上,研究地看着他,李展顺手玩弄着桌上的 橘红色的鼠标,四下打量着,对于室内的奇特的装修和布置感到非常好奇。 方贝妮的公寓简直就是在开色彩Party ,都是快乐的颜色。李展扬了扬手中 透明的鼠标,意思是这个鼠标很好玩,方贝妮就是在这里扮演着太乙真人,可是 环境又是那么现代。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展都在想象太乙真人是什么样的,一天不见她,他的心 里就很失落。 方贝妮现在倒希望自己就是太乙真人,每天看着道童炼丹,跟福禄寿三仙下 盘棋,待腻了就脚踏祥云四处云游,多逍遥自在。 方贝妮原来有打算,等到时机成熟,自己要开公司。在中国做生意,少不了 和官场的人打交道,她必须精通这些潜规则。精通这一切的人确实是能飞黄腾达 的。自己现在已经达到了。但这样的飞黄腾达是以一个跳舞的小女孩的腿作为敲 门砖,她宁愿回到来誉州之前的贫穷去。 想到可儿,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沉。方贝妮起身拿出几包零食,开了两瓶啤 酒,两人慢慢地喝起来。 在很多人眼里,方贝妮是一个世故和清高的混合体,一方面周旋于各种关系 之间而游刃有余,另一方面又从心底看不起他们的恶俗。正和公司总经理秘书是 她来到誉州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在阮逸生身上她感觉到了他跟一般生意人的某 种不同的地方,比如他的温和性格、对人的宽容善良和对大自然的亲近。虽然正 和公司的规模跟几年前几乎一样仍在原地踏步,但他的内心是平和快乐的,其实 这一点我非常羡慕他,他懂得如何在喧嚣中为自己营造一个宁静的世界,去感受 内心最质朴的东西。 那时方贝妮经常告诉阮逸生,尽可能地扩大公司经营规模,利用一切可以利 用的关系。有些时候他一笑了之,有的时候他会耐心地给方贝妮讲他开公司的初 衷。有段时间公司资金周转不灵,但又急需外汇。方贝妮想起有同学找过她,要 她开增值税发票的事,按照同学给的数目,开十张发票这笔货款就有了。知道同 学手里也有外汇,她只要答应他,这个问题就解决了。可方贝妮刚提起这件事情, 阮逸生就生硬地回绝了,他说自己宁愿不做这笔生意,不赚这笔钱,也不干违法 的勾当。还给方贝妮讲起他父亲的处世原则:人家吃一碗盐都不咸,自己吃一勺 盐就会咸死。她当时还笑他迂腐、胆小怕事。 她不想看到像阮逸生这么善良的人也受到伤害。可儿出事后,她一直在自责, 不敢面对丁凯和桑潇,可是他们不但没有责怪她,反而安慰她、关心她。方贝妮 无数次设想过,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保护可儿。方贝妮 心中仍然解脱不了懊悔。 “时间不会重来,重要的是现在该怎么做。”李展定定地看着方贝妮。 方贝妮深吸了一口气,想着李展的话,举起手里的酒杯,和李展碰了碰杯。 “我想喝粥!”她有点撒娇地对他说。 他去了她的厨房,到处都是洁净的,光滑的台面上倒扣着一本书《窗边的小 豆豆》,儿童读物,他想象着在洒满阳光的早晨,阳光里有微尘在飞舞,她穿着 宽大的纯棉白色衬衣、光着脚拿着书在看着,等待水的沸腾。 他洗好米,熬上粥,出来她已经睡着了。他又轻轻回到厨房,靠在台面看那 本书。粥熬好了,他端出来一碗,敲敲桌面,她的眼睛忽而一闪,浅浅一抹笑意, 轻描淡写,不讨好,但是极妩媚,他心慌道,“吃了再睡,我走了!” 得知李展生病的消息,林景瑞来到李展家看望他,他知道李展的那些兄弟会 随时报告李展的,所以他也不担心得不到风声。 何义把事情交代了,纵火行凶的凶手也缉拿归案,他们一科立功了,李展的 面子也回来了。 林景瑞数落着,“我早说过不会有事的。陈伟雄那么蹦跶,又是假自杀又是 逃匿的,肯定是有人在给他撑腰的,就算最后被‘挂’了,我们不都还是好好的 吗?我停职检查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一样要给我官复原职!这就是黄宇飞的本 事。” 这盘棋才刚开始下出点味道,何义充其量也就是一过河的卒子,必要时也只 能牺牲他了。林景瑞也是一个卒子。 “刘丹萍也好、黄宇飞也好,都是在官场上混的人,他们的关系不是我们能 理解的。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是这个道理。你的那些兄弟去银行、海关 调查都不顺利吧,他们都吃了软钉子,想调查万昊集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林景瑞这样对李展说。 林景瑞很佩服黄宇飞,没有他控制不了的事情。黄宇飞在誉州可是呼风唤雨 的人,他要人上就能上,要你下就能要你下,不服不行的。他还要李展看着,郭 青松一退位就是刘丹萍当局长了,刘丹萍当了局长李展也一样往上升的,丁凯这 样就是自掘坟墓。何义、陈伟雄的交代都是事实,他们唯一不敢说的就是黄宇飞。 李展装着不明白的样子,“裴健和刘局说到底也是个局长,拉他们进来多少 会有些用处。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科长,花这么大力气未免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在黄宇飞的眼里,李展不只是科长这么简单。李展有素质,完全是个将才。 黄宇飞早就看出来了,从一接手高威公司的案子李展就开始怀疑裴健了。如 果把李展拉进来,不论从眼前还是以后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就算李展不够分 量,还有刘丹萍。林景瑞一得意,话多了很多,林景瑞告诉李展,就是因为丁凯 不听话,而听话的都进来了,也都相安无事。李展、他和刘丹萍不都好好的吗? “方贝妮也是个可造之才,如今已经接替了何义的位置,你这么一个观察敏 锐的人,竟然不自觉地绕进了方贝妮的圈子去了。”林景瑞呵呵一笑。 傍晚,他买了一些零食和一本杂志,挂到方贝妮公寓的门上,就拎着一个塑 料袋去了防浪大堤,面对着江水坐下来,铺上一张报纸,从塑料袋里取出两包花 生和罐装啤酒,拉开罐子慢慢喝起来。 夕阳很快就沉没到云层里,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他那么信任刘丹萍,她怎么可能被拉下水?刘丹萍是一位有多年党龄的国税 干部,于情于理都不会走错这一步。但是刘丹萍被拉下水的动机怎么解释?裴健 的动机虽然已经无从查证,但无非就是个贪字。 边想边抓起喝了一半的罐子仰头喝干,捏扁了扔在报纸上,又拿起一罐拉开 盖子。一只手伸过来把啤酒罐拿了过去,他抬头一看,是丁凯。 两人碰了碰手里的罐子,望着远处的水面,倾听着从脚底下传来的水流的拍 岸声和小虫子的叫声。 他问丁凯:“还记得我们在商场熊偶里找到昏迷的可儿时,在她血淋淋的右 腿上的那张字条吗?‘这次一条腿,下次一条命。’你就真的不怕有一天会家破 人亡?” 丁凯想过,也怕过,也痛过。在他的生命环里,他的母亲、桑潇和可儿缺一 不可。可是已经发生的事实谁也不能改变。他现在没有退路,可儿的腿不能白白 地断掉,他只能继续往下走。 何义交代的问题都是稽查局已经掌握的。在对手面前他们显得那样的无力, 每一拳打出去都好像是打在棉花堆上,甚至无法看清楚对手的所在。而他们却在 一个个地被击倒、被伤害。 石磊的案子已经提交到市检察院,就要进行审判了。下一个倒下的会是谁? 是丁凯?是自己?还是王亮?李展现在看得很清楚,不只是丁凯个人,他们 早就在从他身边包抄了,桑潇的网络公司非常可疑,公司的财务账目来往作为CEO 的桑潇竟然一点都不清楚。阮逸生为了扩大跟万昊的合作已经倾尽家当,进出口 领域的经济犯罪活动中,骗汇骗税是两个双胞胎,也就是“进口骗汇,出口骗税”。 丁凯的神情,李展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感叹过,哪怕是他的女儿致残后, 他也不愿把内心的无助和无力表现出来。为了这些善良的人们不再受到伤害,他 只有继续做下去,哪怕有一天厄运将降临到他的头上。 静静躺在黄宇飞身边,叶青眼睛望着天花板,怎么也无法入睡。 屋子里寂静得犹如荒凉的月球,没有一点生息,也没有一点声音,这种寂静 紧紧包裹了她,令她窒息,她再也不能忍受,悄悄起身下床,披上披肩去了阳台, 就像寒冬里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抱紧双臂坐在那里。 黄宇飞翻身,手习惯的要搭在叶青身上,可是空的,他睁开了眼睛,月光苍 白地照在床上,撑起身体在屋里寻找,透过窗帘他看见了坐在那里的叶青。下床 来到阳台,俯下身子拥着叶青。 叶青把脸埋在黄宇飞的手上,她想休息一年,生下她和黄宇飞的孩子。 她在思忖怎么给黄宇飞说,迟疑地,“我有——孩子了!” 出乎她的意料,黄宇飞紧紧握住叶青的手,“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为 什么这个时候才告诉我?” 捧住黄宇飞的脸,叶青的手指在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划过,“我担心你还 没有准备好,也在考虑是不是要去打掉。” “那是我们的骨肉,不可以打掉。青,我准备好了,我很高兴自己有孩子, 我们可以去实现我们的理想,生七个孩子,七个孩子就是七个音符,到那时我们 的家里不知有多快乐、幸福。” 叶青有些不相信。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准备,现在真的准备好了。每当我身心疲惫回到家的 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有一大群孩子围着我们,外面的什么烦恼、沮丧都会忘记 的。你每次看见别人的孩子,眼睛就在闪光,我知道你是那么渴望当母亲,我何 尝不是呢?爹地不是也盼着这一天吗?你不要担心,我愿意的。” “可是我很怕!我怕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不能用全身心和全部时间陪伴孩 子,因为我还是那么爱你,孩子会影响我们的感情吗?”叶青在他肩上静静地流 泪,黄宇飞心情复杂地喃喃说着,“我知道当你知道有了孩子时候的复杂心情, 我也是一样的。我们去适应这样一个小生命来到了我们中间吧!” 那晚,黄宇飞一直握着叶青的手,就这样入睡。 疼痛袭来,眉宇间,心里头。她不再哭了。她说过她不再哭了,就说明她心 彻底灰了。她是应该幸福的女人,可是他哪有心呢?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室内显得非常幽静。室内正中的案几上方供着黄宇飞 父母的遗像和骨灰。把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黄宇飞双膝跪地叩拜父母。 黄宇飞以前曾发过誓,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很多的钱来慰藉他的父母。现在 他已经做到了,他还要实现自己立下的誓言,建造一个属于自己的金钱帝国,他 把父母的灵位安放在飞来寺,就是要让他们看着他怎样一步步利用万昊集团和物 流中心以及其他所属的产业,发展实施他的计划,他还要向内地政府的各个部门 渗透,让计划更趋完善。只是此时,刘丹萍和李展似乎还在犹豫不决,这让他有 些着急,没有他们做内应,事情会难办一些。他又转念一想,只要他们还有一丝 的犹豫,他都占了先机。他相信他们会完全走进他的网络里来的,而且他们也正 在一步步地越陷越深。 叶青现在虽然怀了孩子,在他看来胎儿只是一团细胞在她的腹里。公司的事 情一直多半是由他在打理,但决定权始终还是在她的手里,但只是在生活中叶青 对他是百依百顺,可她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这是她最大的特点,也是从叶子健 那里继承下来的。他们都不会完全相信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是自 己的女婿。到这个时候他也只能用夫妻之间的感情和孩子来牵绊她了。她不是一 直想要个孩子吗?那他就满足她这个愿望,让孩子成为她最大的束缚。 叶青把手里的报纸散乱地扔到桌子一边,端起面前的牛奶用小勺子搅动着。 电话响了,她无动于衷地看着电话机。 秘书通过内线电话告诉她记者都候在大厅要采访她关于何义涉嫌骗税的事情。 这些事情平日里都是黄宇飞在应付,他今天去哪里了?她想起来了,今天黄 宇飞陪有关领导去了物流中心了,她就告诉秘书,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也不 对此事做任何回应和解释。 叶青拔掉了办公桌上几部电话的线头。把靠背椅转了180 度,背对着办公室 的门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研究这天花板的花纹。 方贝妮敲门走了进来,她刚从国税局回来,大厅里很多记者见她也围住了她, 她好不容易才脱身,叶青不想知道记者的情况,她是想知道国税局那边的情况。 国税局的情况比方贝妮预计的顺利多了,非常配合地让退税科办理了手续。 阿列进来坐到方贝妮身边。 从何义“自首”后,叶青想了很多,事情已经摆在了面前,就必须作出抉择, 尽管这种抉择会是非常的艰难。叶子健要她记住:你不仅仅是我的女儿,是黄宇 飞的妻子,还是万昊集团的董事长,更是一个有良知的中国公民和纳税人。她明 白父亲这番话的分量,也知道万昊集团在父亲心中的位置,对誉州经济发展的作 用。在调查万昊这件事上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强烈反对?极力掩盖?设置阻 力?她最终选择了默许和支持,这个决定对于她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了。 叶青幽幽地说:“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否正确,但知道可能会失去丈夫,未出 生的孩子可能会失去父亲。” 阿列要方贝妮做出一个明智、正确的选择。 方贝妮说:“当初来到万昊集团,确实是想凭自己的能力有一番作为的,看 中的是万昊集团可以提供给我的机会。可儿致残对我的冲击太大了,当时的想法 就是帮助公安局抓住残害可儿的凶手。但是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单薄了,不但无 法跟对手抗衡、为可儿讨回个公道,反而在不自觉中滑进了对手设置的泥潭上, 并且一步步越滑越深。是很多人伸出关心的手,希望把我从泥潭中拉出来。叶董 今天这些话让我非常震动和感动,叶董面对的两难境地远远大于我,当然应该做 我该做的,支持和配合稽查局的工作。” 叶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有了方贝妮的支持和加盟,等于在黄宇飞身边安装 了监视器,使自己和稽查局都不至于那么被动了。 她不会说感激的话,不是因为她是董事长,也不是因为她是千金小姐,而是 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人家对她好,她总是会在细节中感谢对方。她对方贝妮 也是这样,没有说感谢啊或者鼓励的话,只是起身打开柜子,把自己收藏的最好 的咖啡拿出来,动手忙活了一阵,给方贝妮和阿列每人一杯。 方贝妮多少了解了一下叶青的性格,细细品味着咖啡,仿佛品味着叶青的心 情。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