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每个人手中握了一支弦,拉出抑扬顿挫的人生,“咿咿呀呀”地颂唱。任韦皓的弦 音平缓里倾轧了悲壮。红颜祸水,为博女子回眸一笑,他不惜以身试法,锒铛入狱。假 使祸自天降,能换得她芳心暗许,拼却性命也无妨。——她不久后托人捎带消息,却是 割袍断袖,冰冷非常。他的一切英雄主义,都是咎由自取,与她无关,更别指望她以身 相许。为避免尴尬,她做出牺牲,远嫁重洋。 “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任妈妈一提此事,怒目圆睁,愠意连绵。灵眉陪坐一 旁,慢慢地撕着豆角,任妈妈与她投缘,待她像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日子忽忽悠转,自 己的悲戚一经对比,微乎其微。人世间的沧桑,万紫千红地聚集着。容不得她细思量。 千错万错,她纪灵眉自食其果,子归若是能找到真心相待的另一半,她定会祝福他们百 年好合,携老终途。 她的工作不甚繁忙,简单地守着台电脑。清闲时听小林姑娘说些旧事。很可爱的一 个女孩子,充当了旁人不耻的第三者,爱到死去活来,结果人家夫人寻上门,照面三个 耳光。昔日呢哝软语的男人畏首畏尾地躲在后面,闷声不吭。 “纪姐,我算是看透了。那些口口声声爱你的男人,对着你蜜语甜言,一回头,早 忘恩负义。不如找个正经八百的,安安静静地过。” 她微微笑,不答话。 “纪姐,说说你的故事?” “我没有故事。” “我不信。纪姐,除非你失忆过,否则,怎么可能没有过去?” 想起子归,又浮光掠影地飘过T 的身影,遥遥迢迢。倘若真是患了失忆,反而更好。 一切都似初生单纯,舍却所有放不下的魔障。倘若可以将过往重新剪辑,她会将子归放 在最后,千帆过尽,他在河流的源头倚栏相望。 终不可重来。 “纪姐,他是怎样的男人?”林巧巧一心一意打破砂锅。 “很好的男人。我没有福气。”她平和道:“他现在很好。有新的生活。” “你是为了逃避,才来我们这镇的么?” 天意。那时她也是迷迷糊糊地闯入此镇,不想就此生根。可见,与子归的阴差阳错, 都是定数。 灵眉宛然道:“我相信所有安排。” 巧巧还想再追问下去,门外声响四起,杜星遥的脸庞冒出,一迭声唤了她的名字。 她一面抓过肩包,一面嘟嚷青春热溢的话语,与灵眉道别。 巧巧还年轻,一些惨痛的历练,由时间打磨成玑粉,影响不到她的前路。自己却仿 佛在数月里苍老成礁石,潮浪尘光,无不钻孔而入。异乡安顿下来,倒只想守着任妈妈, 尽己力照顾她。 任妈妈叨念得最多的,仍是儿子不幸。灵眉聆听,安抚老人的伤心。一低首,一眨 眼,昨日自唇边疾驰而过。偶尔在夜里翻转了掌心,一盘棋错综复杂地端摆于上,横是 子归,竖是子归,未有一条见得尽头。“志密,行亦密。功深,悟亦深。”她的心神未 平,杂念不止。遗落一个人,过程需要何其漫长。 她要学习忽略掉自身,便应在旁人的对白里,笑看云卷云舒。林巧巧的突发情绪正 堵塞住灵眉怀想,她嘤嘤呜呜哭诉道: “姐,我怎么又跳到那样的圈套里去了?破杜星遥死杜星遥烂杜星遥,吃着嘴里的, 还馋锅里的。早料到他和他们公司的那女孩不正常,真当叫我撞见!还勾肩搭背,生怕 人家眼睛都长了头顶去!我是懒得看,看了都嫌眼脏!” 灵眉攒眉笑道: “嫌眼脏,还哭什么?莫不是有误会,你也该听他解释。” “解释?我亲眼所见,难道有错?追着我的时候,我是宝。追到了,立马变成草! 早设计好陷害我,拿我开心。”她愈说愈气恨,只恼杜星遥不曾站在跟前,好一拳打歪 他的鼻梁。 灵眉无端心惊。那日T 的话语,回光映照,她不听他的解释,是否亦是无理取闹。 然终是过去,再多缘由,也早湮灭。 作茧自缚。缠乱如麻的情爱,斩不得,碰不得。然她终究触碰,电光火石,即燃掉 她大半辈子的幸福。 纪灵眉怀揣前车之鉴,劝诫林巧巧找杜星遥查问清楚。她满腹悲苦无处言,更见不 得他俩因误会摩擦反目。杜星遥端正实诚,对巧巧百般忍让,怎么看也不像花花公子。 尽华则衰,凡事都有极限。他几次来找巧巧,受尽冷嘲热讽,获取百分百卫生眼,逐步 气馁。转向灵眉求援: “纪姐,我和那女孩根本没关系。那天我们一道下班,她突然要跌跤,我扶了一把。 你说巧巧怎么就喜欢认死理。” 巧巧口中的勾肩搭背,原来断章取义。灵眉哑然失笑,耐心向她复述一遍。她心里 默然接受,又抹不下脸面,眉尖一挑,弯了嘴角道: “他自己不会来说吗?分明没有诚意。” 杜星遥为表忠心,在咖啡茶座订下位置,鲜花音乐,服务殷勤周详。巧巧拽上灵眉 赴约,此事她虽则谅解,总还有个小疙瘩,不愿意过早退饰骄傲。在她软磨硬泡下,灵 眉只好奉陪。相见后他俩气氛由严肃死板化为笑逐颜开,你来我往亲昵动作,——欣慰 告辞,走几步,又折回,道: “你们千万,要珍惜彼此。” 正所谓言及心声,灵眉尚未达青灯之界,自己的血泪心得,交付旁人。企求身边壁 人双双,不出差池。她觉悟太晚,时时扪心自问奈何不早回头。她与T 的这一场盛宴, 痛饮狂欢,淋漓乐矣;及至宴席两散,跟前杯盘狼藉,香销茗冷,顿感兴尽悲来,清秋 冷落。她怜惜巧巧年纪尚幼,所受磨折却多于同龄,她的天真烂漫,不应被辜负——更 添加一份关心。 咖啡厅小而优雅,贯穿东西的粉米色泽,清朗养眼。唱机里传出悠扬的歌声,是菲 尔柯林斯的那曲《AnotherDayInParadise》正唱到: Youcantellfromthelinesonherface , Youcanseethatshe''sbeenthere. Probablybeenmovedonfromeveryplace , Becauseshedidn''tfitinthere. 灵眉凝听,她比之那个流离失所、无处过夜的女子,不知强上几倍。人与人害怕比 较,这片刻,她却高兴悦己愉人。夕阳的微光一点点卧在玻璃门的把手上,身后是恋人 的喁喁私语。她旋转门钮,流霞旖旎,烟红万顷,直直地向她扑面飘飞。 林巧巧第一个发觉纪灵眉瘫倒。她扔掉玫瑰,跃起跑到灵眉身边,杜星遥那边拦车, 两人合力将灵眉抬进医院。一阵手忙脚乱,才想到问医生是何事故。 “她血糖过低,心思甚重,休息几天补养一下就好。这女子真是奇怪,上次检查出 怀有身孕,我就让她休假,她怎么完全不听?” “什么?怀孕?” “她没有告诉你们?都三个多月了。她的丈夫是谁,自己妻子有了身孕,竟也不知?” 林巧巧目瞪口呆。她又是诧异又是惊慌,谢过医生去买果品。她自幼无亲无靠,自 遇见灵眉,就拿她当作亲生姐姐。尽管她来路不明,让人总觉模糊。然而在巧巧眼中, 她是善良淡定的,水莲花一般的女子。 巧巧前思后想不得解,将果品重重一放,问灵眉: “纪姐。你为何不听医生的话?为何要隐瞒我们?孩子的父亲是谁?他为何不出现?” 灵眉的目光沿吊瓶的点滴,顺输液管一路流经到手背。她初知此事,如利斧劈开心 口,仓皇到不知路途。伫在清水河畔,一会想把消息告诉子归,被大脑否决。一会想结 束这淡而无味的人生,河水没膝又凛凛惊醒,赶快退回岸旁。她一手抚着另一个生命, 一手想溺杀自己。反复挣扎,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是子归的孩子。她的灵魂曾偏离子归,其他方面,不敢越境。子归在她背叛的这段 日子,受尽煎熬,现今守得云开,佳人相伴,她如何再能涎了脸皮回头。 林巧巧见灵眉不语,撅着嘴道: “纪姐,你到是说呀。” “你让纪姐休息吧。她已经够苦的,别逼她。”杜星遥牵扯巧巧的衣袖。 “你闭嘴。”巧巧急得直跺脚,“纪姐,你不说。我们怎么帮你?你就是不为自己 想,也得为孩子想想。你舍得他一出生就没有爸爸?” 灵眉偏过头,半侧着脸,泪珠滚落,浸润了枕巾。 窗外的街灯一盏接连一盏点明,照亮黑黢黢的夜空。树枝上的鸟,啄起一颗霉烂的 种子,振了振翅膀,衔带着它飞向远方——汪洋,或是坟场。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