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韦皓复述的历程,与灵眉所知相去甚远。他至今心无旁骛,思念穿洋越海。爱若成 为一份坚持,便不在乎结果是否顺应人心。任妈妈有意撮合,日久生情,便觉得灵眉是 最好的儿媳人选。他俩的表现,确也叫她喜闻乐见。——他们如同兄妹的亲情,她一竿 定义成“爱。”。 灵眉工作繁忙,及茹芊稍大一些,将之送去幼儿园。韦皓再寻事务着实不易,便抽 薪作资,置办一个水果摊铺。他起早摸黑,任劳任怨,生意倒也日益兴隆。任妈妈自告 奋勇接送茹芊,放了学,拖着茹芊,吟吟笑问: “茹芊喜欢不喜欢叔叔?” “喜欢。” 喜欢便符了心意。对将来更是胸有成竹,觉得灵眉错入,乃是上苍恩泽。 这日如常接送。小家伙勾了脑袋,瘪着嘴,顾自数着步数,数了数十多步,又一拧 脖子,目光炯炯地问: “任奶奶,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我怎么只有叔叔?” 老太太暗乐。把执了茹芊的小手,回应道: “叔叔变成爸爸,茹芊可欢喜?” “好呐好呐,那小茹芊也有爸爸了。” 一路风风火火,在心里盘算九十九道弯梁。自己霜色染鬓,生时有限,倘若能见灵 眉拜堂膝下,此生无憾。——与灵眉同备晚餐,先堆了眉头,悠然长叹: “灵眉,韦皓虽然出来,我还凝着心结。” 灵眉微笑安抚道: “妈妈不急。他为人良善,亦勤勉努力,不怕没有着落。” “并非此意。我是担心他的终身大事。我活的时辰无多,总想见他成家立业,才可 安心回去。” 言内之意,灵眉岂会不知。却又不舍拂了任妈妈面子,叫她不悦。只讪讪而笑,提 起菜蔬清洗。伴了水流的哗哗声,略微舒定心神,东拉西扯拿些闲话遮掩过去。餐至中 途,任妈妈又落筷,调笑道: “茹芊人小,鬼灵精似的。今天竟问我,如何别人都有爸爸,她却没有。好在我头 脑转得快给搪塞过去。灵眉,妈妈不是逼你,这女子大了,可得找个伴,要有个风吹草 动,也好有人做主意。” 这番话来得突然。尤其牵涉到茹芊,横思竖想都毫无纰疵。茹芊正在屋外玩耍,几 岁大的孩子,也有了这般疑问。——纪灵眉酸涩集涌,推过碗,轻声道吃饱了,回到屋 里。窗棂阶台上横悬着一枝细槐枝,葱郁叠翠,仿佛结聚无数希冀,于轻风间叶瓣招展。 然它终是坠落尘泥,绿也绿不得多少时光。从前感受与子归的四年,论分谈秒无穷止, 现今回首,只觉那短短流年,不过沧海一粟,压制在软盘里,微小到不足K 数。自己亏 欠子归的,当由自己弥补缺憾:茹芊当真责怪,也只有一力担承,万不能叫她滋扰子归。 思想间韦皓前来赔礼。他膛红颜面,急急辩道: “灵眉,万不可听我妈妈胡言乱语。她上了年纪,心智不清明了,我——” 知言晓义。任韦皓的急气,委实生动可爱,灵眉呵呵笑道: “她是为我着想,我岂能不分是非?韦皓,倒是你该早定归宿,免却她焦心。” 心急不食热豆腐。况且日日夜夜同居屋檐,将爱情培养浇灌,亦不是全无可能。索 性不再催促,静心等待。又逢假期,灵眉与韦皓商定齐去旅游,茹芊自是乐不可支,任 妈妈却推诿身体不适不肯同行。她自有盘算,不可坦率直言,只笑容可掬地望着他们装 备行囊。此去乘车五小时,茹芊颠簸里酣梦一场,醒来即是行程目的。跳下车,睁着圆 溜溜的大眼睛,一个劲地打量周遭。人群中瞧见一只粉色汽球飘飘升空,追跑过去。待 要抓住细绳,旁里探出一只手来,率先抢住。再看面庞,乃是同龄稚友。穿着深蓝海军 衫,虎虎双目,朝她卷了舌头,大笑道: “这是我的汽球!” 听闻母亲呼唤,他拘着眉头,把汽球塞回茹芊手中: “妈妈在喊我。送给你叭——改日还给我好了。” 他小跑向客车进口处,半途收打速度,转身朝她扮个鬼脸,道: “记得要还给停云的。” 这顷灵眉跑来抱住茹芊,眼睛顺势而望,汹涌人流里,依稀觑见子归的背影,左手 挽了妇人,右手牵着孩子。她惶然一惊,闭目作深呼吸,再定眼望去,哪里还有踪迹? 呆呆杵了稍许,韦皓亦跟着走近,问道: “灵眉,是否遇见熟人,为何一副心神不宁模样?” “我约是看花眼了。”她道,“不管它。” 茹芊伏在肩膀,高举礼物,天空漫蓝,阳光透过薄薄的桃红,映在她的面颊上。 临上车一刹那,言子归鬼始神差地调转了头。注视自己的那道目光同一瞬息消失, 他极目而眺,百千颗黑色的头颅之上,唯见一只粉色的汽球,摇摇晃晃,像在朝他点头 致意。 女子之间的交际,却不若男子那般开诚布公。仿佛缝补最后结系的那个疙瘩,一丝 线越抽越紧。田敏对于纪灵眉,一来忌恨祖连兄弟的偏倚,二来有赖张太的煸风点火, 更把仇恨百般压制,飙生出另一种根深蒂固的势不两立。自己的丈夫百里挑一,怪只怪 第三者盅惑——即使只是假想的第三者,亦叫人难以容忍。她的微笑与诅咒相辅相沉, 掩映得天衣无缝。这些,灵眉浑然不觉。 纪灵眉自归返,迷糊了几日。乱花入眼,恐将心念之中的子归,生硬嵌入他人容貌。 世界何其大,便算遇到一模一样的,都未必双胞同孪。何况只拓了一个背影。近者,真 是他,但又如何。她与他阵地为营,各在自己金箍棒划留的圈子里,悠游生活,俩不相 干。百步之外,听不闻,闭之堵墙,窥不见。“臆”字为月中华,到底只是反射的微弱 阳光,她已非少年,腾出的心思,当全力倾辅茹芊,不作他想。 茹芊自幼柔弱。孩子玩乐起来,恨不能筋疲力尽。回家途中先是熟睡一场,灵眉当 她只是困累,哪想头天夜里就发起高烧,小脸蛋似炙火烤燎,一个劲嚷着口渴。任妈妈 揪了毛巾,一趟趟地浸润热水往她额上覆,灵眉托起茹芊后背喂她喝水,她歪着脑袋软 绵绵搭在她的臂弯,眼睛也张不开,微颤着睫毛呢喃地唤:“妈妈,妈妈。”她的小衬 衫整幅都已湿透,像盖在蒸笼上的一团布,处处浸着水气。灵眉紧搂着她,将面庞俯在 她的耳侧,柔声回应道: “茹芊不怕,妈妈在。” “妈妈,我不去医院。不要打针。妈妈你答应我。” 她听她稚气的央请,犹如万箭穿心,眼圈兀地一红,生气道: “岂有生病不看医生的?” “我不要!我不要!”茹芊蹬起反抗,小足略微踢踏了两下,便软软地搁下了。灵 眉又悸又恼,想起她初生被置于育婴箱中观察,好容易跌撞着走到今天,竟如此不听话。 扭头对任妈妈道: “妈妈,把茹芊的外套取来,我们去医院。” “我不要!” 灵眉狠了心,一手从袖管伸进,去抓她的小手。茹芊奋力挣脱,两只细小的胳膊于 半空胡乱推搡,边嘶哑了嗓子,哭嚷着嘟哝道: “我不要去医院!你是坏妈妈。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一声即出,满屋子都充斥了她声声切切的呼叫。灵眉急气攻心,就势将之摔在床上, 她鼻息酸涨,恨道: “记着,你姓纪,是我的女儿,你没有父亲!” 茹芊第一回看母亲如此动怒,霎时止住抽嗒,一双漆亮的明眸愣愣瞅住灵眉。任妈 妈赶紧抱她入怀,她蜷屈成小小一团,满面汗渍泪渍,本来高热未退,又经此番折腾, 早已虚弱到词不达意。她环绕住任妈妈的脖颈,翘了嘴哆嗦道: “妈妈胡说,茹芊有爸爸的。奶奶是不是?” 稍事停顿,将这话咀嚼几遍,愈发觉得伤心,嘤嘤呜呜哭出声响。任妈妈砌了眉心, 拍着茹芊的后背,抬头睇灵眉一眼,叹道: “怎么能与孩子这般说话,当心吓坏她。”想一想添补道:“我早与你言,要为孩 子着想。家无男人,终是少了份担当。” 灵眉趴在窗阶默然不语。任妈妈好言欺哄茹芊穿上夹衣,微光中见灵眉倒掩了一鬏 碎发,身形异常单薄。女子若无比坚忍,必经数千锤炼,尚且未必可以独挡生活随时触 伸出的利器。仿佛愚公移出的山包,乃是一寸寸积淀集成,无非把全部理应另行处理的 事务统一归划到自己身上,自找罪受。——劳苦倒在其次,辛酸孤寂更是咽落黄连,久 之通体麻木,能安活如水已为上苍恩泽。纪灵眉自认所有念想大江东去,不想茹芊一句 诘问便叫她惊愕失语,人生几度秋凉,假若她来日再询,她要何以堪对?一时间思绪纷 扰,愁肠满结。这片刻恰逢韦皓落摊,将茹芊横里一抱,怨责道: “都还呆着,孩子要烧坏了。” 灵眉这才清醒,零乱捡拾茹芊的衣服玩具,趋步于韦皓身后。茹芊测了体温,量下 舌笞,再去输液室挂完盐水回家,已近丑时。她哭闹完毕静静睡去。灵眉侧转身子,盯 着茹芊细滑的面孔,指尖轻扫过她的眉眼,鼻翼,泪珠逶迤驰下,滴染在枕席上,和夜 寒混入一体,沁沁地凉润。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