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这之后又见过几次。一回是在超市购物,正巧碰着。茹芊其时在挑选毛绒玩具,整 个人趴在花车里不肯出来。她便在几步远处翻阅杂志,T提着一筐生活用具迎面走来, 看到她,顿时眉开眼笑。又说到缘份注定之类的旧话。她也是好脾气地听着,只笑不言。 后来他许也觉察到她的避讳,他的举止又过于童稚,一瞬间倒失了语,讪笑道: “灵眉,看我这老脾性,遇着你说话就没个天高地厚。我是知晓你不介意的——你 又不允许我来找你。” 最后这句音调压下去,摒了些失意落寞。灵眉恐他牵扯出从前,急里将手中的书本 递交于他: “你看看,不错的。” T瞟一眼封面,烹饪二字赫然在目。突然觉得空气清怡起来,他瞩着她,盈盈笑意 一直从眼内渲到唇际: “你叫我看这个?”又意味深长添补道,“怕我孤家寡人难以自料?灵眉,你仍关 心我么。” 她大为窘迫,赤红着脸,原本是随意的话,竟叫他悟出这番境地。她一程隐逸惯了, 绝不曾设想与他再有何等关联。那夜的交谈,以为他是明嘹不过的。他们之间的鏖战, 从伊始到终结,都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幻丽泡沫。倘若归类,他亦当属标点句号,完 结。——也故似玩笑地回应道: “人都要照料自己,多学些,将来定可派上用途。身为朋友,我可不想见你孤老终 寿。” 立场清晰无误。他盯着她,谓叹道: “灵眉,你与我所结识的她,似乎不一样了。”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眇了眼,又置归原处。转而望向茹芊,她的小脸横在一 堆玩具里,透过花车的缝隙,有些怨怒地瞄T。一旁适好奔来个孩子,初学步履的年纪, 跌跌撞撞颠跑,收不住。拿小手紧急帮忙,就势拶在花车上。茹芊本是扑在那里,完全 失掉重心,“扑通”跌坐地上,手里还紧握着一只葺毛浣熊。这一连串事故来得迅疾, 未及灵眉反应,T已三步两并地跨了过去,匆忙去拉茹芊。她却拍掉T的胳臂,自己一 骨碌爬起,将小脸紧依在浣熊上,眼睛朝天翻了翻,又低低地哼了一声。 灵眉抱起茹芊。T也不介怀,伸出食指欲刮茹芊的鼻尖,她很决然地头一偏,窝在 灵眉肩上,娇滴滴道: “妈妈我们走!奶奶和叔叔还在等我们吃饭哩。” T有些僵滞。茹芊鲜明的个性,更阻碍了自己与灵眉的进一步来往。灵眉也没料及 茹芊对T的态度,会是这般坚决强硬。回程里连带着迁怒了她,低了头呶着嘴,看也不 看她。到家里,灵眉替她洗澡,她坐在木盆里击打水花,噼啪四溅。玩了会儿,忽地又 询道: “妈妈,那个人到底是谁?” 她不知该如何应答。T究竟是谁,这话问自己,都想不甚清。她爱过的,恨过的, 改变了她一生轨迹的,甚而影响了茹芊的T,现在却只不过是个熟悉的陌路人吧。那些 曾经的魂悸魄动,想来竟如同看旁人出演的戏剧一般。 “他如果不是我爸爸,我就不会喜欢他。”茹芊仿佛深思熟虑后的恍彻,再次申明 她的立场, “叫奶奶知道了,她也会不高兴的。” “小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他只是妈妈的一个朋友,你应该叫他T叔叔。” “我才不要!”她尖了嗓子,忿恨地踩着水,眼圈泛了微微的红,“我不喜欢他! 就不喜欢。” 养心莫过寡欲。T的重现,本已是意望之外,况乎茹芊对他的态度,几乎可用恼怒 形容。物有本末,事有始终,她的反映,当是秉承了子归遗性,却是可以理解。纪灵眉 断下决心,要与T同城陌道。不想隔几日,他居然拎了一堆玩具果点寻访上门。茹芊晚 饭后与巧巧游玩,任妈妈帮着韦皓看守摊铺——家中只余下灵眉。她堵在门槛,颇有些 讶异,半张着口愣在那厢。T朝她粲然一笑,道: “我还是不请自来了。灵眉,这些天来想了许多,我们可否坐下聊聊?” 便对坐下。她沏茶给他,看那些针尖样的新叶慢慢在水涡里舒展开来,绿成一团蒙 胧的水汽,忽上忽下地游戏,从中冒出子归痛心的神情,倏地又散作一堆零碎的图景。 T四下打量,也不说话,只稍微蹙了眉心,又把目光移转到灵眉面上,轻声道: “灵眉,你真是瘦了。过得辛苦?” “不,我很好。” “茹芊她——”T反复斟酌,“子归哪里去了?他忍心抛下你们?” 探讨到子归,她的注意力集中起来,静瞅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 “是我决定只身带着茹芊。与子归毫不相关。你若为我好,就请保守这个秘密。” 这一番聊谈极是无趣,断续且空泛。T约略谈到他的历程,也是蜻蜓点水一笔而过。 分散离合的女子,春潮般来去休矣。她安静旁听,间或淡然一笑。忆起时年光景恍惚如 梦,像手执着颗苍耳,如何也不肯捐弃。到头来,掌心刺出血水,才懂得她要的绝非苍 耳本身,而是一段非比寻常的际遇。那些有过的情愫,均像天上飞瀑,从高空跌落后隐 归于湖,悄静无息。她如今对着他,除却故人重逢的领受外,绝无他想。闻听他说起那 女子,倒突然间对她渎生出一类怜惜:缠夹了如此多年的一桩孽缘,承受的背袱可想而 知,最终还不得不饮泪咬牙放手,从此相忘江湖。——定也是辛苦十分。又想及T与子 归,他只是她胸口上的一道疤痕,痛都痛得绝望。子归却是一柄匕首刺出的洞,像铜钱 的那孔方圆,端正地搁置在心口中央,微微透出缕渺茫的曙光,却永远在另一面。 庄子曰: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灵眉的静侍,无形里将与T 的距离又隔出几 丈远。言之无物,便坐着沉冥。她十指交叉掩住唇角,仿佛要端坐成禅。T 一下下地扣 击桌面,一句有一句无地套些话题,灵眉皆似闻未闻。终了告辞,她才应诺了声,起身 相送。依旧扶在门坎,浅笑着对他摆手。T 急步走了半米扭身立定,遥遥地朗声询道: “灵眉,我们可还是朋友?” 不待她答,又跟道: “不论如何,你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恋人也好,朋友亦罢。你记着好好照 顾自己。我还会再来找你。” 回音萦环四周,震得每一粒槐叶都轻颤了颤。灵眉的脑海快速流转过一幕幕乔段, 都由褪色的黑白胶卷焕出流光溢彩,闪闪辉映着飞奔而去,形容面目,全幻作一翎花团 锦绣,随同他那一声照顾四下弥漫。她合起眼睑,仰首抒出一息长叹,再凝目,T 的形 影倒忽然缩小成半大,欢跳着朝她跳跑过来。 是茹芊。 之后T果然隔三岔五地来寻灵眉,等候她落班,陪同一齐回去。灵眉虽则心平如镜, 谩听谩言却似狂风骤雨疾疾而至。先是公司旁人的指点,流言这东西最是神奇,从一传 达到一百,母牛也能生出小马,且有鼻子有眼,来龙去脉分毫不差。田敏适时抓住机会, 一回与祖望吃饭,中途慢悠悠地落筷叹气,等祖望相询,偏装腔作势道: “只是一些道听途说,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她这一招欲擒故纵,当然也不能将后路封锁。眉心紧拧,仿佛真有煞事。隔了数秒, 自己接着说道: “其实,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牵涉到公司,又传言和灵眉有关。我便犹疑该 不该说,也未必可信。人家孤儿寡母的多不容易,一有风吹草动就有人造谣生事。—— 那人偏巧是加仑新请的顾问。祖望,我是相信灵眉不会做违备公司利益的事的。你还是 提点提点,以免人心动荡。俗话说,常在岸边走,哪能不湿鞋么。” 祖望第二天找灵眉商谈。田敏的点拨推波助澜,公司里沸沸腾腾的传言早已飞得漫 天都是。他心中虽无明朗的解答,但总觉着灵眉定有难言之隐。故找她问话,也不过走 个形式,顺势封堵住众人之口。灵眉后知后觉,闻听祖望问及T ,倒仿佛吃了一惊,娴 和地笑道: “怎么大家都在说这个?我们不过是老朋友,没预想过会在此处再见。呵,他竟还 是加仑的顾问。” 祖望笑叹道: “小敏还担心你泥足深陷,叫我谋早及常以备不患。我看她真是多虑了。” 点到即止。便不在这事上耗费精气。灵眉与T 谈起,轻风淡云地劝他疏离些。他撇 着眉思考片刻,应允了。此后再不于灵眉公务处出现,但仍时常半途中恰逢遇着。灵眉 知他心思,亦不点破,由得他愿意。他们早已约议不在感情上多作缠扰,只当一般朋友 之间的平常往来。谁知那天正撞见任妈妈领茹芊去买漫画,小家伙见了她摊了手急步跑 来。纪灵眉正要张开怀抱,茹芊反倒出奇不意地停顿了步履。她清亮的眸子盛气凌人, 远远戳着T ,嚷道: “妈妈你不守信用!你说过不见他的。你骗我!” 她盛怒决然,回身挽了任妈妈的胳臂,道: “奶奶我们走!” 纪灵眉且惊且愧,她不想茹芊年纪尚小,对事物的爱憎竟如此分明。又感觉极失礼 义,忙不迭与T 致歉。T 也不在意,只让她赶紧回去哄好孩子。灵眉一愣悠间,哪里还 有茹芊身影?回到家中,唯见任妈妈呆坐在饭桌旁缝纳鞋底,也是心思重重的模样。见 她归来,哀责道: “你快进屋劝劝茹芊,她把自己反扣在屋里,说要想想。这么小的娃娃,能想出些 什么名堂,又不肯出来吃饭,一会不得饿出什么毛病。” 灵眉急忙敲门,里面毫无动静。她愈发焦急,一连声地唤茹芊的名字。稍息隐隐传 出她抽噎的声音来。灵眉听她哭泣,宛若一只尖锥刺进耳膜,钻心地痛。那哭声持续了 一阵,逐渐安静下来。门楣闪开,茹芊的眼眶映出,像熟透了的桃子。她并不理睬灵眉, 自己回身趴在床上,将头死死裹在被子里。两只小手紧捏着被角,一动不动。灵眉坐在 她的身边,万语千言,倒不知如何起始。去摸她的头发,小家伙却把脖颈一梗,就势把 被子卷成一只铁皮圆筒,她自己完完全全地被束在里面了。灵眉知晓她不想与自己说话, 还是忍不得唤了一声茹芊,再无下语。她闷哼了声,不耐烦道: “妈妈你出去你出去!不然我就永远这么蒙着,不出来。” 她的嘴皮动了动,还是作罢。出得门去,软软靠在槐树下,仰了头望叶片缝隙间的 天色,不觉也泪水涟涟。任妈妈来唤她就餐,被推了四五回,亦胀了一肚子火。自家兜 了饭摆了碗筷,大声说道: “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要弄得个个都跟泪人似的。孩子小不懂事,你也学着她一 块疯!我不管了,我也管不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已是母亲,岂可与孩童一般举止。抹了眼泪,替茹芊打了饭, 又夹了她爱吃的菜踱进屋去。茹芊已经爬起,下巴磕在手肘上,偏着脑袋在想心思,脸 蛋上还明显挂着泪痕。灵眉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强忍笑道: “妈妈认错。茹芊总要吃饭的是不是?” 她盯着她半刻。默默捧过碗,大口吃饭。灵眉瞅着她倔气的模样,极力摆出可掬的 笑容。茹芊吃了一半,突然推过碗,道: “妈妈也饿了。妈妈也吃。” 她接过半碗饭,眼泪如串了线的念珠,一颗颗直掉进饭内,混合成涩苦的咸味,她 再一勺勺送进嘴里。茹芊这时倒慌了神,赶紧跳下床,扯了纸巾为母亲擦拭。她的小手 柔软,边揩边急道: “妈妈不哭。我不好,我不听话。以后妈妈喜欢和那个叔叔一块玩,我也不反对了。 可是妈妈你千万不要不理我,我怕!妈妈你不要有了叔叔就不要茹芊不要任奶奶了,好 吗?” 原来她班上小朋友遭遇家故,父母离异后都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双方均不愿领抚 孩子,只好寄养在外祖母家。那日茹芊听说小朋友的故事,吓得花容失色,更几次三番 遇到T,越看越觉得他像童话里的恶毒继父,将带走她唯一的母亲。打心眼里憎恶起他 来,几乎到仇敌相见的地步。 灵眉没曾设想过这层,紧拥着茹芊的脑袋,又疼又怜。道: “他怎么会带走妈妈呢。他只是妈妈的一个普通朋友。就好比你和你们幼儿园的小 朋友一样。怎地竟和继父联系到一块了?” “那他有任叔叔亲么?” 她不假思索地摇头。韦皓是亲人,现时的T,岂可与他同提而论? 茹芊又疑道:“有沈叔叔好么?” 见灵眉笑着否定,她便真正高兴起来。攒着灵眉的手同去安抚任妈妈,口口声声地 说奶奶对不起。老太太正发脾气,听得茹芊脆生生的称唤,一点气恼烟腾雾散,早就满 面春花。她提过茹芊,“叭叭”两口响亮的亲吻,盖在茹芊颊上。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