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此事过去,纪茹芊与灵眉的关系,又生生递退了一程。灵眉尽管爱极茹芊,唯惧她 用错心思。茹芊并不予她解释机会,用餐敷衍了草,功课做完后蒙头便睡,倒似来寄宿 的房客。好容易搦着机会与她聊起,她不及她开口就道: “你什么也不用劝,我偏欢喜任叔叔。” “韦皓确是好男子。然则你毕竟和他差距太远。茹芊,妈妈不是要如何管束你,这 世上的好男子不嫌少,以后你都会遇着。况且他又是你父亲。” “他于我有父亲之恩,无父亲之实。”抬眸望灵眉,“妈,你们这么辛苦,何必来 哉?我欢喜的,我就一定不会放弃。” 纪灵眉听她语调,斥问之中包容体恤,一时语塞。茹芊执了她的手柔声道: “妈,我真弄不明白,你为何要委曲自己。” 结果游说未果,反令茹芊更坚决了些。韦皓自然不知,还当她是贴己习惯,处处依 让。安耽了一周,茹芊学校组织郊游,需在外省呆上一夜,她兴致勃勃地去了。灵眉便 陪韦皓拜访紫频。 那女子住处尤在偏隅,七拐八弯地穿出几条小巷才到。似是七十年代末建起的平楼, 墙面浮动了一层花黄颜色,瓦砾间稀落蹦出几株草稞。韦皓敲了一阵,里边才懒洋洋地 冒出个女声,嘟哝着来开门。她穿着柠檬色睡裙,头发似一卷波浪澎湃,焦黄枯涩。一 张面孔未曾上妆,蜡黄同宣纸。眼瞳虽大,慵碌无光。指尖挟一只烟,已经即要燃尽。 她见是韦皓,流露出一股惊诧的神情,低喊一声“是你?!”怔怔杵着发愣。 “紫频,是我。” 那女子这才收了神,仓促地请他们进屋。厅堂不大,墨绿的帘幔掩住窗户,沙发上 堆杂着内衣裤,啤酒罐滚得满地皆是。她拎了桶来,将所有物事统统丢进桶中,方请韦 皓和灵眉入坐。灵眉见她手忙脚乱,俯身帮她一同拾掇。紫频便在这即,仔细瞄了她一 眼,笑道: “颜如玉。” 跑去开窗换气,拿手臂遮一下前额。顺势把帘子扯开,道: “我一个人乱七八糟,久违阳光。突然见了倒有些刺眼呢。你怎会想到来看我?定 是谁走漏风声。人呐,一撞霉运,看场的人便多了。捡热闹瞅的,私心嘲笑的,平素里 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曾经无意开罪过的,均有仇报仇,无仇报怨来了。——我倒不是 说你们,对你我只有亏欠没有其他,你当是最清楚明白。这会儿若是存心找茬给我难堪, 我也认了。” 举了水壶晃晃,空的。临时灌一瓶去烧。又道: “我回来后也想来看你。一则良心迈不过坎儿,二则实在混得不成气候,想想作罢。 像我现如今这式光景,巴不能日日躲在屋里等死。” 韦皓见紫频忙碌不休,嘴里嘀嘀咕咕。一面心中酸楚,一面拉她坐下。灵眉借故说 要买家用先行辞别。紫频不许,说好容易来怎能说走就走。灵眉推托不过,只好重新坐 下。紫频细细观量一番,向韦皓道: “你好福气。嫂子这么贤淑。” 韦皓蜻蜒点水地问起近年景况,紫频却沉默下来,掏出一支烟猛吸几口,道: “怪不得别人。我自己迷上赌博,欠了数十万赌债。他帮着还,债清了,情也清了。” “现在想过做点什么?” “我能做什么。父母早亡故了,我又不拖儿带女,一个人随便应付过。当一天和尚 撞一天钟呗。” 她自己说得散淡,听在韦皓耳朵却是一阵阵揪心。灵眉亦感觉郁闷,世间女子百态, 哪一种不是迂回曲折,历练风霜箭雨。 “你如不嫌弃,跟我们一块做事。摊铺虽小,生意还是不错,时常忙得昏天暗地。 我与韦皓正想多招个帮手呢。” 韦皓未料灵眉会提出这等建议,朝她投诸感激的一个眼色。接口道: “正是。我们早有此意,你考虑一下。” 那日便留在她家用饭。灵眉搡韦皓和紫频同去买菜,自己留在屋里收拾东西。淘米 刷碗。那女子定然长期不曾在家起灶,碗筷污渍斑斑,灵眉浸洗了,又烧一壶烫水泡着。 回头歇息等候。这时刻屋内出奇地安静,秒针点滴流失的速度都听得分明,像拢着一弯 流年,细唱道: “千里——婵娟。万里——婵娟。” 岁月本长,忙者自促;天地本宽,鄙者自隘。纪灵眉得见紫频返归,全无嫉恨妒怒, 反倒对她嘘寒问暖。紫频起初惶惴,感激之余略有惊疑,觉得她过于大度,照理推断, 即便她再怎样贤惠,也应对她有所戒持才对。那女子竟成日淡笑着,一会让她和韦皓一 同进货,一会让他们闲时叙旧,自己却时常找机会偷偷开溜。紫频是爽口直肠的女子, 揪不着灵眉便来寻问韦皓,任韦皓只顾埋头擦货架上的水果,唇角衔个浅笑,将苹果抹 得精光亮堂。傍晚和灵眉言: “我知你心思。只是这样太委曲了你。” “委屈什么?这些年来你任劳任怨地照顾我们,是该替自己打算的时候了。” 他正要说话,一边的茹芊却“啪”一声搁了碗,将筷子响脆地敲着碗沿,扳了脸道 : “我吃不下,回房去了。” 她走进房内,右脚重重踢合了门。笔直地坐在床沿,一手揉着床单,一手抹潮红的 眼圈。灵眉推门而入,茹芊又背转了身,不愿搭理她,只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哼”来。 灵眉去挽她的肩,茹芊偏突突立起,和灵眉撞个正着,道: “你不必说话。我要出去走走。” “茹芊,你这脾性恁固执。即便你不欢喜紫频,也需顾忌到韦皓的感受。” 茹芊的眉梢挑起,眼瞳斜着刺向灵眉,飘出一缕轻蔑的神气。灵眉登时觉得面前立 着的并非茹芊,而是一位夙怨不浅的妇人。那回茹芊旅游回来,只一观望,便断定了紫 频的身份。先是狠狠闹了一场,灵眉的心疼不能流于面目,少不得又扳起脸来说一番大 道理。茹芊于是更加厌烦,愤慨道: “我不须你管。反正你从来不愿意考虑我的感受!” 这话嘶着喉咙喊出,凝在半空,冻结出一片冰川。再要言语,茹芊使命双手捂住耳 朵,清泪中一对眼只剩无边无际的不耐与气急。紧接着便是冷战,对她除却责备更饱含 了一派鄙夷,仿佛她才是她的绊脚石,是她耳朵旁嗡嗡乱飞的蚊蝇。紫频的存在她视如 虚无,一回当着面故意说道: “有些人就是讨厌。不仅害惨别人,事后竟能厚涎脸皮来和解。要我说,想乞讨就 去救济院,何必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只会叫人倒胃。” 紫频其时在整理果箱里伤损的水果,垂俯了身,忽然肩膀抖动几下,然后缓慢直起 背脊,勉力抽出笑意,向灵眉道: “这孩子,牙尖嘴利。倒不用担心她日后吃亏。” “茹芊!”她唤道。竟不知该如何教育她。那孩子朝她挑衅地挤了挤眼,嘲讽道: “我可没指名道姓。谁愿意自取其辱谁便承认了罢。” 灵眉觉得茹芊简直不可理喻,记恨紫频到了抓狂之境。几次想邀她坐膝长谈,茹芊 只道一句没时间,便将她阻搁回来——因紫频,自己亦同受茹芊的不屑。正逢青春的女 孩子,对爱情无限憧憬,将紫频论作情敌刻刻防备,本来也属正理。哪想母亲亦会站错 方阵,直奔对手为其挥麾,茹芊心中的灵眉,霎时软化成一滩粘泥,再不是她至信的亲 人。她恼灵眉怯懦可卑,又觉得她傻得可怜复可笑,偶尔在夜间瞥着墙顶,灵眉的影像 先是清楚可见,慢慢松塌下去,像一堆被风吹落的稻草。茹芊喃喃地唤出“妈妈”,然 而很快和墨浓的夜色混作一团,从窗棂缝隙里游了出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