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灵眉不敢多加追诘。茹芊抵达家时,神色涣散,似大病未治又劳碌不休的样。她喊 她,她亦只匀了声“嗯”来,碎步移进自己的房间,双腿一软卧向了床。灵眉捧一盆清 水,茹芊伸手去拧湿巾,半天都未曾拧干。她丢下毛巾,愣愣地盯住水盆中的倒影,食 指一弹,那影子便四散逃往八方。她又痴坐了会儿,才与灵眉道: “妈,我口渴,想喝水。” 灵眉慌不迭去倒水,水杯擎来,茹芊喝了口,却又呛了出来。这一呛将啜泣惊天动 地地拔出,茹芊极力压着,那声线便变得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灵眉听在耳际,犹如万 蚁噬心,痛得不知如何才好。一手圈过茹芊,一手抚着她的发。茹芊哭问道: “为什么。妈,为什么你是这样,他妈妈亦是这样?我果真这般不讨人欢喜么?” 纪灵眉无从言答,茹芊的询问像一柄钢戟,恰恰投掷到她的耙心。她已先期于颖寒 处预算到这一着,自家和茹芊解释,只须时间让她去渗悟,曾颖寒却哪里能顾这许多? 孩子们都似羔羊,老老实实地呆在祭祀坛中央,等待霍霍刀光,被祭祀的,竟不过是过 期发酵的爱情,是开在铁树上的花朵。 茹芊哭了一段,手机响起,她将之放在耳边,屏息听着,停云那边兴高采烈地问: “茹芊,到家了么?有没有和阿姨好好聊聊。对了,你走时忘记带药了,现在头还 疼不?我估摸着你该到家才打来的,咦,你恁地不说话?” 茹芊举着手机的手颓然跌下,那手机仍在嗡嗡地响动,激起停云一声高于一声的 “茹芊”。她几乎就要崩溃了,互捉着胳臂,指甲死命磕进肉里,额汗涔涔。灵眉忙接 听了来,轻声道: “茹芊睡了。她身体不是太好,你们有话改天聊吧。” 她是不忍逆他的兴。那孩子的语气如此兴奋,她怎忍心给他当头棒喝?将手机关上, 回望茹芊——她尽力缩成一团,将头夹在双膝之间不住颤抖。灵眉怎地忍心?紧抱住茹 芊,恨不得将自家炮烙凌迟。过两炷烟香辰光,那孩子安静下来,推了她道: “妈,我累了。早些睡吧。晚安。” 灵眉担忧茹芊,熄了灯,静坐在她床沿。夜色俱静,黑暗中只听见俩人匀称呼吸, 茹芊翻来侧去地换了些姿势,又摸黑揠住她的手,道: “妈,我没事,你去睡吧。” “茹芊,妈妈有不可言论的缘由,你——” “我不想弄清楚了。你们都有不得说的缘故,我知与不知,结果难道会不同?妈, 倘使命运如此,我,认了。” 最后两字从齿缝间轧出,蕴含了不知多少无奈。这话纪灵眉听得,似一阵鞭挞,将 心又突突地击了个遍。 “妈,我真无事。你去吧,不然我也睡不安定。” 她知茹芊是打发她走。这样的夜,她怎能安睡?然而再呆下去,只会叫茹芊愈发难 过。她起身,替她掂了被角,摸黑出门,挪至门坎时忽然磕绊了一下,茹芊其实正凝目 她走出,一声“当心”呼之欲出,却亟力咽在喉间,背了身子,两枚清泪钻入枕芯。 是夜俩人均未安枕,灵眉忧心,茹芊浑身伤累。翌日灵眉早早买了点心等茹芊一块 享用。茹芊出来,却是顶着两只熊猫眼圈的。坐下,取过一只馒头,撕碎了往嘴里送, 她咀嚼得很慢,浆汤也是小口抿着润唇。灵眉勉力绎些话题,茹芊只当充耳不闻。灵眉 知她勚苦,说了一半便停落下来。都默默吃这食不知味的早餐。半晌,茹芊倒似反应过 来,喊她一声: “妈妈。” “茹芊,你恨我么?” 她径自摇头: “我不恨你。妈,我恨我自己。今儿个若是他——若是停云再有电话,你能让他别 再打来了吗?” 灵眉怎能拒绝。到午间,停云果然又打了过来。灵眉事先预演好的台词通通派不上 用场,吱唔着不知如何搪托,停云浑然不知,笑道: “阿姨或许对我有偏见。不碍事,我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的。” 她不知自己应付了些甚,才算打发过去。 茹芊一直装作漫不经心,这会支持不住,倚在门楣仰头深呼吸。尔后,她对灵眉说 要去祖连画廊。 茹芊自小便这样,凡遇到烦心事,必去画廊消闲。灵眉说陪同,她道: “妈,我一个人便好。” 到画廊,话也懒得说,煮了一壶咖啡不喝,待凉了,重倒进壶中重煮。祖连亦担心 起来,逗弄些笑话,茹芊吡吡嘴角,算是笑过。祖连道: “茹芊,别怪你妈,她有难言的苦处。” “我知。我不想问。” 她的态度倒令祖连无法开口。他原是想等她哭斥的,完了便可将灵眉的故事一股儿 倒出以获茹芊理解。可茹芊不愿闻问,这话茬再也从无论起。——只好陪坐着煮咖啡。 到晚上申时,茹芊依旧呆坐着,中餐晚餐均未动箸。祖连送她回去,长路寂寂,茹芊辗 着自家的影子,忽然道: “祖连叔叔。我知晓妈妈是爱我的。” 他突然觉着茹芊长大不少。他道茹芊,假如你真能体谅,便不该凌虐自己,灵眉这 一生已足够凄苦了。 茹芊慢悠悠地踱回,灵眉端坐着等她。一手托腮,眼神迷离。茹芊轻声咳嗽,她倒 似从幻觉中惊醒过来,嘱茹芊坐下,道: “茹芊,有些话到现在,不得不告诉你了。妈只问你,有没有作好接受事实的准备?” 所谓真相,凡没有承受的心态,不如由它捂着盖着。茹芊正要表态,灵眉将肘下压 着的笔记朝前一推: “这些纠葛,妈一时亦无从提起。你自己看吧。” 笔记的封皮已有些粗糙,略略凸出,是指尖长年抚摩的结果。茹芊翻查,那些字记 录着灵眉的青春,爱情,以及困惑挣扎。她的目光探询到“言子归”三字,怔一怔。再 往下,便是她的成长,灵眉将之毫无遗漏地写下。纪茹芊犹同跌落到广褒的时间宇宙, 看她自家如何跌跄着成长,亦窥见灵眉的快乐,担虑。她的眼前推开一道门,门内是弯 弯曲曲的小径,一位迷途却坚忍的女子的背影,为身旁的孩童遮荫蔽日。茹芊只觉着一 股酸涩雷若火山喷发,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本就淡化的字迹上,一日,灵眉记道: “我以为这一生的报应都会落在我身上。茹芊何其无辜?要来担这份莫须有的罪。 可是那孩子,那孩子——他分明是她的哥哥!她怨我也好,恨我亦罢,我要想办法叫他 们分开。上苍哪,你这是开哪门子的玩笑?” 又一日 “终于去见停云。站在楼下等候。她来了,温雅素净,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丽。茹芊 就在楼上,我竟不敢闯进去带她走。怕见他,怕面对更怕打扰。二十多年了,早该陌生 的。——她说茹芊病了,这孩子怎就突然病了呢?” 颖寒是明晰的。快刀乱麻,简洁利索。茹芊这即乱成一片,只听得脑中嗡嗡地一阵 风响。灵眉的笔记像一部滥俗电视剧,情节细节都炮出一制,印着统一规划,统一放映 的标签。她合上笔记,朝灵眉递上惧怕的眼神,后者无力地颌首。茹芊索性放声大笑, 笑得夸张放肆,眼泪横迸,然而笑了一会,又伏在桌上,两手朝前一伸,侧面贴着桌沿, 絮絮道: “难怪那么亲切,原来是我爸爸,原来竟是我哥哥!” 下巴磕着桌沿,又道: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灵眉只觉天晕地转。她颤巍着捧茹芊的脸,那孩子一扭肩,甩开了。她不知如何才 好,安置的言语竟一句也说不出。稍息,茹芊倒平静了些,只是哭到声嘶力竭,眼泪再 也流不多几多来。墙上的钟一秒秒地摆动着,滴嗒滴嗒地,茹芊摇摆着立起,从她身边 擦肩回屋去了。灵眉听见细小的“咔嗒”声,是茹芊反锁了房门。她奔了去,张了张嘴, 然而默然地依着门滑下,跪倒在地。这时候她听见茹芊的饮泣,时断时续地在头顶上方 飘旋。她是有些怨悔了,不该这样吓着她,可除此之外,她是再想不出妙法来说服茹芊 的。不知多久,茹芊开了门,见她笔直地跪着,亦扑通一声跪下: “妈,他说要来。我劝不住。妈,我怎么办?怎么办?” 灵眉紧紧抱住茹芊。她要用什么办法才能保护好她,不让她受一丁点的伤害?她们 如此相对跪着,屋里暗昏昏的,只有指针还不知疲倦地奔走着,一秒,两秒,一分,两 分,灵眉看这屋子,猛然深遂了不止千倍。里面处处塞着她的旧恨,茹芊的新愁。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