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跑我跑
4 郑大宽见到娄丽琴的那一刹那,心里一阵怒火没有压住,大吼一声:“你跑
到那去了?!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有?!”
郑大宽的声音很大,不仅把娄丽琴给震傻了,连老板娘也吓了一惊。
这是郑大宽第一次对娄丽琴发火,事实上郑大宽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发过这么
大的火。后来,冷静下来之后,郑大宽和娄丽琴分析,当时除了因为着急和恐慌之
外,与这两天郑大宽一个面试通知都没有的心情也有关。也就是从那天之后,他们
才知道,恋人之间还有一个特殊的功能,就是可以相互发火。仔细一想也确实是这
样,恋人之间或者是夫妻之间,除了传统意义上的传宗接代之外,不就是相互宣泄
情感的嘛,而发火就是情感宣泄最直接的方式之一。
但是这是后来他们的发现,当时没有,当时郑大宽发完火之后,娄丽琴一句话
都没有说,只是疲倦地靠在楼梯扶手上,目光呆滞,两行眼泪飞流直下。这也是娄
丽琴第一次在郑大宽面前流眼泪,而且一下子流这么多的泪。
娄丽琴的眼泪反过来把郑大宽给震住了。郑大宽自然是赔礼道歉哄了半天,最
后,几乎要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了,才把娄丽琴哄到楼下吃饭。
郑大宽要请娄丽琴到饭馆吃饭,饭馆吃饭可以喝点热汤,但是娄丽琴没有同意,
说还是在露天咖啡桌上吃吧,并且发誓似地说,只要工作一天没有最终落实,他们
就一天不离开露天咖啡桌,大有跟这些露天咖啡桌共存亡的雄心壮志。
娄丽琴在吃的时候,郑大宽问她怎么样。
“录用了。”娄丽琴说。说的声音比较小,仿佛是委屈未消。
“录用了?”郑大宽问。问的声音像炸雷。
“录用了。”娄丽琴说。说的比刚才肯定一些,当然,声音也就大一些。
“那为什么不庆贺一下?”郑大宽叫起来,“走,上饭店。”
“但是我不打算去。”娄丽琴说。说的比较平静。
“不打算去?”郑大宽问。
娄丽琴点点头,表示确实是不打算去。
“为什么?”郑大宽问,“是待遇差?”
娄丽琴边咽面包边摇头。
“慢点吃。”郑大宽说。
但是娄丽琴慢不了。中午的一个三明治早已消耗在路途上了,现在她实在是太
饿,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是没有办法慢嚼细咽的。
郑大宽这时候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并不催娄丽琴。不但不催她,而且还一只
手给她递水,另一只手帮她拍背,仿佛这样能帮助娄丽琴安全快速地进食,并且避
免她噎着,就像母亲给婴儿拍奶一样。
“太远了。”娄丽琴说。
“太远?”郑大宽问。
“太远。”娄丽琴说。
“怎么太远?”郑大宽又问。
娄丽琴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水,把喉咙里面的东西清理到胃里,以免影响发
声,然后把怎么太远的理由描述了一遍。
郑大宽听完描述之后,也不能不承认确实太远了,因为按照娄丽琴的描述,来
回一趟就是一天时间,这个班当然是没有办法上了。
“不对呀,”郑大宽说,“总不能比广州还远吧?从深圳到广州差不多也就相
当于从扬州到南京吧,怎么可能这么远?”
娄丽琴愣了一下,或者是思考了一下,思考的结果是郑大宽的提问有道理。
“那不一样,”娄丽琴说,“从扬州到南京是长途汽车跑高速公路,而从这里
去松岗是公共汽车走市内街道,一路停站,所以时间反而长。”
“你没有把话说死吧?”郑大宽问。
“没有,”娄丽琴说,“我没有那么傻。”
郑大宽笑了。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正式地笑,而在招聘会上递材料的时候那种笑
不能算真正的笑。
郑大宽是农村考生,这些年外界报道中国的经济发展很快,每年都是百分之七
百分之八甚至更高的速度增长,但是根据郑大宽感受到的实际情况,至少农村没有
达到这个速度。具体到郑大宽他们家,经济的发展不但没有达到这个速度,而且好
像还是负增长。
前面说过,郑大宽老家在山东,具体地说是在山东文登。文登以前是烟台地区
的一个县,现在是市。其实不管是县还是市,与乡下的农民并没有什么关系。文登
产苹果,文化大革命初期,山东人民曾经给毛主席敬献过苹果,据说那个苹果就是
文登产的。改革开放之后,文登引种了日本的红富士。中国人恨日本人,但是并不
恨日本的红富士,所以,那几年郑大宽他们家经济增长确实很快。后来,大约是日
本太小了的缘故,到了中国没有几年,红富士就被本地的国光杂化了,也有人说是
同化了,其实不管是杂化还是同化,都一样,实质就是通过风力的自然作用,花粉
乱了,结果就像当年胡人和满人后来被汉人同化了一样。但苹果的杂化和人的杂化
不一样,人的杂化后代可能更聪明,而日本红富士苹果和中国国光杂化的后代却不
伦不类,既卖不出红富士的价钱,也卖不出国光的价钱,如此,他们家的经济不是
倒退了吗?倒退就是负增长。
其实,即便不是红富士事件,他们家的经济也有可能出现负增长,因为在郑大
宽家经济出现负增长的同时,他们村没有种植果树的非果农经济也没有多大增长,
主要是这几年工业品的价格上去了,具体地说是化肥农药和柴油的价格上去了,而
且各项提留也上去了,因为过去一个乡吃皇粮的是十位数,现在是百位数,不增加
提留不行。但是,农民地里收获的谷子价格并没有同步增长,并且地还是那么多地,
不但没有增长,而且还有所下降,种庄稼又不能加催化剂,所以产量的增加非常有
限。因此,总体上说,不管是果农还是非果农,农民的收入并没有增加,或者说收
入的增加还抵不上支出的增长。就郑大宽他们家乡来说,还算是比较好的,因为山
东在全国就是比较富裕的,而文登在山东也是比较富裕的,文登属于胶东,在山东,
胶东比胶西富,胶东人在胶西人面前有优越感。但是,即便如此,郑大宽他们村里
面家庭经济状况好一点的,也并不是靠地里的收成,而主要靠在城里打工的收入补
贴。比如像郑大宽,如果不上大学,而是直接来深圳打工,节约一点,一年下来,
除了省下口粮之外,挣个万儿八千的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他没有出来打工而是考
上了大学,结果情况就正好相反。他同学王哲宇,高考那年成绩差了点,没有接到
录取通知书,不好意思见他,早早地跑到广东来打工,四年下来,家里楼房都住上
了。去年回家过春节,王哲宇不但不回避他,而且还财大气粗地邀请郑大宽和其他
同学一起上他家做客。那派头,跟清朝年间他们家祖上在宫里当太监的王怀举还乡
的时候差不多。
过去,郑大宽家条件比王哲宇家好,王哲宇家祖上出太监,而郑大宽家祖上出
木匠。郑大宽的父亲能做一手漂亮的木工活,早几年郑大宽在家的时候,每年放假
还能帮着父亲拉锯开料。那时候,不管是谁家盖房子还是结婚办喜事添置新家具,
总少不了父亲的活,所以,郑大宽家是村里的富户。比王哲宇他们家富。这些年,
农民盖房子不叫“盖房子”了,而叫“砌房子”,既然是“砌房子”,那么主要材
料就是钢筋水泥,当然就没有多少木工活,而结婚办喜事,也不用开料了打家具了,
直接到镇上或城里买人造板的家具,漂亮,便宜,新潮,娘家婆家都满意。如此,
郑大宽他们家庭的收入竟一年不如一年。说实话,要不是家里实在供应不上了,郑
大宽可能就真的上研究生了。毕竟,他们学的这个专业不上研究生就真找不到对口
的工作,因为只有像兰州505 研究所这样的单位才能用得上固体燃料专业,而如今
像这样的单位,要么根本就不进人,要是进人,不是博士就是硕士,如果进本科生,
照顾他们自己的子女还来不及,哪里要郑大宽这样的农民子弟?郑大宽突然发现,
以前农民子女可以通过上大学成为国家干部,像乡长那样吃上皇粮,所以,那时候
农村的孩子参加高考也叫“跳农门”,只要考上大学了,就算是跳过农村这道门槛
了,从此以后就成了公家人,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即使上了大学,也没有皇粮吃,
既然没有皇粮吃,那么国家每年都增加的皇粮给谁吃了?全部给博士硕士吃了?即
便如此,郑大宽也没有办法让自己成为博士硕士了,因为家里实在没钱供应他上研
究生了。
郑大宽这时候听娄丽琴说没有把王子塑胶厂那份工作完全推掉,心里就安实不
少,因为他清楚,即使是这样住十元店,在露天咖啡桌前啃面包,他们身上的钱也
顶不了多少日子。关键是他觉得让娄丽琴住十元店实在是太委屈她了,郑大宽不想
委屈娄丽琴,但是他又实在是无能为力,到目前连一个面试通知都没有见到,所以,
惟一的办法就只能依靠娄丽琴自己救自己,能够先解决一个,自己顶下去的时间就
可以延长一倍。
当然,这些话他并没有对娄丽琴说,只是郑大宽自己心里想。
“你的情况怎么样?”娄丽琴问。
郑大宽下意识地咬紧牙齿,摇摇头。
“没关系,”娄丽琴说,“会找到的。”
说着,娄丽琴又像昨天那样,把身子往郑大宽身上贴近了一些。
娄丽琴这样做,就表明她已经彻底原谅郑大宽刚才的发火了。郑大宽见娄丽琴
主动挨近他,干脆腾出一只手,揽住娄丽琴腰,表示进一步的道歉,也表示亲密。
这是他们目前表达感情的最高形式了,要想进行更进一步地表示,没有心情,也没
有条件。但是就是这样有限的亲密,也让郑大宽舒心不少。毕竟,他还不是一无所
有。他还记得当初在校园里面对娄丽琴说过:只要拥有了你,我就拥有了一切。虽
然现在看起来这句话是当时头脑发热的时候说的,因为这句话并不科学,娄丽琴并
不能代表一切,比如不能代表工作。不过,如果将这句话略加修正,修正为:只要
拥有你,我就不会一无所有。还是成立的。
“你总结了一下原因没有?”娄丽琴问。
“主要是专业问题。”郑大宽说。
娄丽琴想反驳,说不是,但是没有说出口。
虽然娄丽琴没有说,但是郑大宽已经感觉到了。
“不对呀,”郑大宽说,“我们俩是一个专业呀?”
既然郑大宽自己已经说破了,娄丽琴就不能装糊涂。
娄丽琴说:“所以我觉得你应当争取当面跟人家接触,如果人家跟你当面交谈
了,或许就能发现你的才能。或者说就注意了你的才能,而不那么在意你的专业,
其实,如今有几个人是真正从事大学里学习的专业的呀?”
娄丽琴差点就拿自己举例子。事实上,娄丽琴在第一天的招聘会上,在递材料
的同时,就尽可能地跟接材料的人说上几句,并尽可能将自己闪光的一面展示给对
方,而且展示的非常巧妙,就像当初展示给郑大宽一样。实践证明,这一招非常有
效,因为娄丽琴亲眼看见,有些人马上就在她的表格上做上了记号。后来她打听到,
这就是通知面试的记号。因此可以说,娄丽琴已经掌握了应聘的一些诀窍,但是这
些诀窍娄丽琴没有对郑大宽说,不好说。不但当时不好说,就是现在也不好说,甚
至可能永远都不好说。娄丽琴发觉,恋人关系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这种特殊关
系的特殊性表现之一就是有些话对父母都不能说,但是可以对恋人说,但是另外一
些话,对陌生人甚至都可以说,却不能对恋人说。比如娄丽琴应聘的时候向对方巧
妙展示自己闪光点的这种事,就不能对郑大宽说。尽管这算不上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情。
“明天我在等一天,”郑大宽说,“如果还没有通知,我就直接去人才市场。”
“对的,”娄丽琴说,“像这样的万人招聘会,人太多了,招聘单位根本没有
时间跟你直接交流,所以只能看材料,并且看材料都不会认真看,只看一下你是哪
个学校学什么专业的,所以你吃亏了。如果去人才市场,当面谈一谈,希望大得多。”
“好,”郑大宽说,“你明天赶紧去那两个单位看看,最好能确定一家,先做
了再说。实在不行,就是远一点也没关系,反正也不是天天跑,要跑我跑,我去看
你。”
娄丽琴听郑大宽这么说,竟愣了一下,抬眼看着郑大宽,什么话也没有说,然
后又把头收回去,恢复刚才依偎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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