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评《大红灯笼高高挂》(2) 傍晚的寝居已不再是夫妻两人的私密场所,而是一个显赫昭彰的仪式展示舞 台。它将老爷的偏好昭告 于每一个家族成员甚至丫头仆从。灯笼、金锤、红帕、木架、铜管……不仅 彰显着富贵人家的奢华考究, 更是一个女子在家族的地位和生存安全保障的象征。这些物件满足了一个女 人对身份、荣耀和安全感的需 求,但更重要的是,它们也激起其他三个女人的焦虑和恐慌,尤其是小金锤 诡异的鸣响幽幽地传将出去, 响彻每一个空洞死寂的深院,对某一位姨太太而言是种恩宠、奖励、荣耀甚 至未来安泰生活的影射,而对 其他人而言则是警示。但后者恰是这套仪式的核心意义。 繁文缛节在导演的精心雕琢下大张旗鼓,但实际上它却是一套潜藏在“尚礼” 美名下的激励、竞争机 制,是一套精巧的家长权力的运作技术。服从的人可以获得优厚的嘉奖,抗 拒的就陷入被冷落的境地,甚 至受到下人的怠慢和白眼。这构成一种深刻的暗示:往后的日子将可能窘迫、 孤寂、受人压制,甚至衣食 无着。而这暗示效应又被隆重的嘉奖成倍地放大,使得每个人都得服从并竭 尽全力地回应制度的规训。这 整套机制的重心就是家长陈老爷,他悠悠哉冷眼旁观太太们的明争暗斗,欣 欣然尽享妻妾们使出浑身解数 的伺候。条条规矩仪式便是一个教化和规训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当中养成了 个人的敬畏之感,使人服膺— —并且是主动的服从。这个过程在陈家随着“祖宗家法”的传承而绵延千年, 维系着陈氏家族的内部秩序 ,维持着历代陈老爷们在家族内的至高权威。家族法规训过程在影片中便获 得了一种历史纵深的延展。 但在影片中,陈老爷的面目始终是模糊的,为什么?我不得不佩服“谋子” 的高明。这样的处理手法 使陈老爷成为一个封建家族家长的代表和缩影。导演仅需将镜头聚焦于陈家, 却使一家一族的规则运作具 有了一种普遍性,成为对中国旧时千万个封建家族的概括,并从家族延伸到 当时的社会。由此,规训过程 在影片中又有了横向存在的反映。这使得影片具有了一种张力,使影片所反 映的繁复的个体性“规矩”上 升为一种文化表达。 封建社会的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农业帝国,国家权力不能有效地及于民间 社会。作为治理策略的一 部分,国家试图通过宗族来实现对各个社会成员的有效控制。如果不承认家 族中家长的权力,皇帝就可能 会失去合法性,因为家国同构,国家是放大了的家族,皇帝就是大家长。如 费孝通先生所言:皇权为了自 身的维系,找到了“无为”的生存价值,确立了无为的政治理想。(《乡土 中国》)这种政治哲学把家与 国安排在一个同质的序列中。相同或相似的自治存在于大大小小的封建家族, 这些家族井然有序又互不干 涉地分散着。但皇权的社会控制与家族自治又处在不同位阶之上,国家通过 类似于法家所主张的“明主治 吏不治民”的治理方式,采取一种“抓大放小”的治理策略,以一种亲缘化 的政治确立了有限的规制对象 ,又通过对宗族自治的默认实现了对整个社会的治理。或许可以简单地将陈 氏家族的内部控制放大而至国 家,皇帝之于千百个陈氏为官的祖先们的治理恰似陈老爷对其妻妾们的治理, 同样存在着一套类似的规训 机制,一套权力运作技术。如是,影片所反映的主题似乎还有一种空间上的 张力。 惩罚:雁儿跪雪、颂莲封灯与梅珊之死 19岁的颂莲进入了陈氏家族法构筑的竞技场,必须为自己的生存而陷入妻妾 争斗。可是涉世不深的她 ,不懂其中利害,竟谎称自己有了身孕以博得老爷的宠幸。她受到的待遇也 从偶尔的点灯、捶脚升级为点 “长明灯”,甚至二姨太也得拿出伺候陈老爷的本事为其捶背。不料,谎言 却被一直觊觎四姨太位置的丫 头雁儿识破。事情败露,随之而来的惩罚与先前的褒奖同样撼动人心:陈老 爷大发雷霆之后,下令“封灯 ”。一时间,颂莲门前院内所有灯盏全部被套上黑布套,不得再点燃。而这 些灯笼又都不被取下,黑漆漆 、冷森森地悬在屋檐,仿佛一个个恐怖的蜂穴,原本萧索的院落仿佛霎时变 作活人居住的墓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