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次年初冬的一天,一个商人打扮的汉子跨进赵达萱家的门槛高声喊道:“赵管 事,别来无恙啊!”赵达萱见这位客人虽然有点唐突,但也不失热情,便闻声而起, 从柜房里走了出来。他见此人面熟,稍顷便想起来了,是当年泰和茶号的同事李集 华,便笑着说:“老李!稀客啊!一别十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还是那 么精神,全家都好吗?”李集华问。赵达萱拍了下李集华的肩头:”你不也一样 很精神嘛!请坐!我们都好哩。“朱晓明见来了客人,随即沏茶、上烟。 李集华饮了一口茶,问:“大鲁公这些年情况怎样,来信了吗?” “来过,他老人家回去后与僧为友,探究佛理,颐养天年哩。” “达萱啦,现在北伐节节胜利,安定局面即将出现,我们何不重振旗鼓,再兴 宜红?” “好啊!来来来,快坐嘛!你还是那么性急!” “憋了十个年头,能不急吗?” “这样吧,先住下来,我们俩明天去找覃耀堂,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好吗?” 李集华极表赞同。 次日早饭后,二人步行两个时辰到了谢家峪。 正在禾场上收衣服的李荷花见前边大路上来了两个人,觉得走在前面的那个人 有些面熟,便放下手中的活仔细一看,心里高兴,往回就走,跨过门槛对覃耀堂笑 着说:“耀堂,你猜谁来了?”“谁呀?看把你高兴的。”覃耀堂看也不看她一眼, 随便问道。“谁呀,你的亲家来了,还不快去接!”覃耀堂抬眼朝门前望了一下, 说:“真的?” 李荷花有点不高兴地说:“你看你这个人啊,在家呆了几年,都迂了,哪个还 骗你不成?”覃耀堂于是站了起来,笑着走出门去,在禾场边上迎到了赵达萱和李 集华,笑着说:“我堂客(妻子)说来了贵客,我开始还不相信,果然不错,真的 是贵客来了啊!屋内请!” 他们三个高兴得你拍拍我,我拍拍你,来到了堂屋里。李荷花送来了热茶,向 赵达萱问了王翠莲的好。赵达萱笑着告诉了家里的大概情况,从袋子里取出两样东 西送了过去,说:“这是翠莲捎来的两包小东西,一包给你的,一包给玉风的。” 荷花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礼物后笑着说:“姐姐真是多礼,这些都是可以免 的,我望的是她几时也来玩几天哟!”说罢回厨房做饭去了, 李荷花进到内屋,见玉凤在那里洗菜,便走过去说:“你公公来了,婆婆还给 你捎来了礼物,你不去见见吗?”玉凤一听脸就红了,她已经是十四岁的闺女了, 也知道了些事,便不好意思地说:“我怎么称呼啊?”她妈说:“怎么称呼?你自 己看嘛!”玉凤小声说:“叫赵伯伯好不好?”她妈笑着点了点头:“好,就这么 叫吧。” 覃玉凤在门边试了两下,去到了堂屋里,先问了“赵伯伯好”,再问了“李叔 叔好”。赵达萱见她长高了,也叫得亲热,十分高兴地说:“好!都好啊!你读几 年级了?”“六年级。”玉凤笑着说,“毕业后有什么打算?”赵达萱又问道。玉 凤昕了,朝爹一看,笑着说:“不知道。”说罢向两位客人鞠了一躬,反身进厨房 去了。 玉凤走后,赵达萱向覃耀堂说明了两人的来意,覃耀堂听了极为高兴地说: “好啊!我举双手赞成。” 他们在一起讨论了三件大事:一是由赵达萱致信鲁梓明,请他回来主事。若不 能来,则由三方合资经营,厂名为宜红茶号;二是如果是三方合资经营,赵达萱全 面负责,李集华分管经营,覃耀堂分管总务;三是请有实力的军政人员护厂。 关于护厂人选,李集华说:“七团防分局局长马效弛愿意为我们尽力。” 赵达萱听人说过,马效弛诨名马棒棒,先后在四川、澧州府当过兵,极善钻营。 赵达萱想到这里,便说:“他在七团防局,管得了宜华的事吗?” 李集华说:“就在七团防分局所在地办厂不行吗?” 赵达萱说:“现成的厂房不用,却另起炉灶,大鲁公会同意吗? 这里离茶区太远,与茶庄、茶农来往不方便,茶农不会愿意把鲜叶送来,这就 势必要在宜华设转运站,如果这样,工本费就会大大提高,不合算。“ 李集华说:“你讲的有道理,问题是泰和茶号的教训,我们记忆犹新,安全没 有保障,行吗?” 赵达萱说:“我们办厂的目的,从大的方面讲,是为了宜红事业,从小的方面 讲,还是要讲效益的。‘合于利而行,不合于利而止。’如果明知要亏本,我们还 办它干啥?” 李集华也不示弱:“何以见得要亏本呢?” 赵达萱算了一笔细账:“泰和茶号一斤茶成本十五文,卖给英商原来是四十文, 现在已跌到三十文。一斤茶大约能赚十五文,除去由宜华到这里的设备、鲜叶的运 资、员工的工资和租赁房舍的费用,不亏本才怪哩。” 听了赵达萱算的这笔账,覃耀堂说:“若是这样,茶号远离茶区确实不合算。” 李集华说:“厂房、设备搬运费不能算作一年的成本,时间长了,也就合算了。” 赵达萱说:“天有不测风云,谁能保证不会再有动荡,现在这形势只能是泥巴 萝卜——擦一节吃一节啊!” “既然是这样,那就还是把厂子办在宜华吧!”李集华理屈词穷,只好妥协。 覃耀堂认为这样就少了许多麻烦,便说:“我看就这样定吧。”停了一下他又 问:“请谁护厂?” 赵达萱说:“当然只能请宜华的八团防局关照,必要时再请马局长帮助。” 二兴宜红的事取得一致意见后,覃耀堂设宴,以示庆贺。三人都很兴奋。赵达 萱不善饮酒,不敢放肆。李集华则无所顾忌,醉倒在桌子上。覃耀堂也醉得满脸通 红,语无伦次。他指着赵达萱对屋里人说:“快……快来人,把达萱扶到厢房的架 ……架子(床)……上去!”赵达萱笑着指了指李集华,说:“不是我,是他!” 正当他们在原泰和茶号忙于筹备工作时,赵达萱接到了鲁梓明的来函,信中说 :接函甚欣,夜不能寐。喜宜红复兴之日终于来到,然吾已年过七旬,虽耳聪目明, 神志尚好,然力不从心,况子孙又志不在此,只好扫诸君之兴,吾不能复主宜红矣。 望尔等继承泰和之衣钵,为复兴宜红继起奋斗,竞余毕生未达之志,以造福社会人 群,诚大乐也。 三人传阅后感动不已。赵达萱说:“大鲁公把一生最宝贵的时间奉献给了宜红, 待我们诲如父母,教如恩师。他望我等竟他毕生未达之志,我们虽力不从心,难成 大业,也只能尽心尽力,不能辜负恩公一片是苦用心才是。”李集华、覃耀堂心同 意切,表示赞可。经过商谈,他们把开工的一些具体事项定了下来,随即告示茶农, 全力投入了准备工作。 戌时过后,赵达萱去到房里见翠莲拉开被子准备睡觉,便走过去抚着她的肩头 说:“翠莲啊,来!你坐下,我跟你商量下思辉的事。” 王翠莲边坐边说:“唉!一提起思辉啊!我心里就搅得疼。五个孩子中他怎么 就硬是不一样啊!”赵达萱笑着说:“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人与人都是不一样的嘛!”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你说怎么搞?” “我想给他把婚完了,让他留在家里跟着晓明学铺面上的事,茶号一开工,我 也才抽得出身来。” “好是好,不晓得他听不听我们的哟!” “你先跟他说说吧。” “这样也好。” 四月初,赵达萱为思辉娶了媳妇。宜红茶号开秤收茶,至五月底,便冲过了万 斤大关,形势喜人。 六月上旬。时局急转直下。传来消息称,县城杀了不少人。赵达萱心急如焚, 担心思中的安危。不几天,思中风尘仆仆回到家里。十五岁年纪,两天急行二百里, 脚都肿了,还打起了几个血泡。王翠莲忙着给他热敷,心里都疼烂了。赵达萱心事 重重,焦虑不安,问思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思中说:“北伐战争是国共两 党联合举行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战争,正当不断取得胜利的时候,蒋介石背叛革命, 镇压工人运动,捕杀共产党人。地方政府效法蒋介石,疯狂镇压革命群众。前几天, 楚阳县的县长声言:”招尽天下刀客,杀尽共产党人。‘县城里人心惶惶,中小学 被迫停办,学生大都逃回家去了。“ 赵达萱听了思中的讲述,想到前不久接到的思杰的来信,担心地说:“你平安 回来了就好,你大哥的处境很不好啊!” “大哥情况怎么样?”思中一听着了急。 “他最近来信说,去年五月,他参加先遣队跟随叶挺将军进军湖南,一路顺风, 节节胜利。叶将军很看得起他,派他到武汉中央军政大学受训,结业后分到革命军 二十四师当连长。叶挺将军是共产党的人,这支部队是蒋介石的眼中钉,处境一定 很难!”赵达萱估计思杰也可能参加了共产党,但因思中年纪太轻,没有提及。 赵思中虽然只有十五岁,在县中听过进步人士的演讲,也知道一些时事。他说 :“共产党为工人、农民讲话,反对独裁统治,是好事。 国父不是要联俄、联共、扶助农工吗?现在蒋介石已背叛了孙中山,要剿共, 到处都在反对他。“ “你年纪太轻,还是少问这些事,好好休息几天,等机会再去上学吧!”赵达 萱交代说。 “赵连长!教导团命令你率部队赶到郭岭设伏,阻击敌人,掩护起义部队撤退。” 团部的一个通信员跑过来说。赵思杰听罢立即指挥部队撤出战斗,经两小时急行军 赶到了郭岭。 郭岭是南昌起义部队主力撤往赣南的必经之道。这里,两个小山头构成夹钳之 势,是个理想的阻击阵地。赵思杰命令部队立即在山头、山腰构筑工事,战壕直绕 到山后。 黎明前,大部队刚通过郭岭,国民党追兵便已逼近山下。当追兵进入山口后, 赵思杰命令部队开火,敌人死伤百余,后退一里。不一会儿,他们又组织力量反扑 过来。当敌人逼近工事时,我阻击部队又猛烈开火,追兵死伤大片。赵思杰连队三 人中弹牺牲,五人受伤。他迅速安排人员把烈士的遗体抬回,将伤员后撤。经过三 次激战后,赵思杰奉命撤出阵地,去追赶大部队。就在这时,国民党追兵第四次发 起攻击,赵思杰命令副连长率两个排后撤,他带一个排掩护。副连长说:“你是连 长,责任重大,我负责掩护。” “我是连长,你要听从命令!” “我是副连长,有责任掩护你!” “敌人已上来,我没时间跟你磨嘴,执行命令!” 赵思杰把一个排分散到几个阵地上,打得很艰苦。当他冲过一个小山冈时,左 手中弹负伤。一个战士见他手臂上流血,迅速帮他做了包扎。这时,赵思杰又见敌 人开始了冲锋。当敌人冲到近三十米时,他命令战士猛烈开火,敌人又倒下了一片。 紧接着,他命令号兵吹起了冲锋号,敌人闻声丧胆,拼命逃窜。他带领战士冲了下 去。冲到山腰壕沟时,迅速沿壕沟向山后撤退,追赶大部队去了。敌人见追下山来 的部队突然停止了追击,未敢贸然反扑,稍后在炮火的掩护下再度发起冲锋后,才 知上了当。 由于两天的急行军,赵思杰的伤口感染,高烧不止,身体极度虚弱,无法随军 行动。教导团将他送到了设在偏僻山村的I 临时医院。 他被送到医院时,正值起义总指挥贺龙来医院看望伤病员。他见又抬来一个伤 员,便走过去问:“小伙子,伤在哪里啊?” “左手枪伤感染。” “你多大了?” “十九岁。” “叫什么,哪里人?” “赵思杰,楚阳县宜华人。” “嗬!你那里我很熟悉啊!你爹叫什么?” “赵达萱。” “在泰和茶号当管事的?” “是。” “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入伍啊?” “前年人黄埔军校,去年参加北伐先遣团。” “好样的!好样的啊!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哩!”贺龙说罢叫医生为他检查伤情, 知道他已严重感染,鉴于医院缺少药品,便指示医院安排他随部分伤员去汉口治疗。 赵达萱接到思杰来信,说在汉口疗伤,全家无不担心。王翠莲哭着要和赵达萱 一起去汉口看望。赵达萱说:“他只是伤在手上,没有大的妨碍,我一人去就行了。” “那不行,他一个人躺在医院里,一天三餐饭,端药递水,擦擦洗洗,你能……招 扶(照顾)好?”翠莲又哭了起来。“你讲的这些都重要,但那是医院的护士要做 的事,你要做他们还不让哩!他伤好了后,也许能回家几天,那时你再好好给他调 养一下好不好?再说,屋里这么多事,你不在家里照管,我也不放心啦!你说是不 是?”王翠莲一想,这话也有道理,只好依了他。 赵达萱一为宜红销售的事,二为探望思杰,决定尽快去汉口。临行前,与李集 华、覃耀堂商议了销茶和以后的厂务安排。决定赵达萱带司账员先去汉口接洽,等 候验箱,与英方成交。李集华负责船运四百箱宜红到澧阳码头转轮船直达汉口。覃 耀堂留厂处理歇工事宜。 厂里的事安排好后,赵达萱要赵思弘全面管理家务。赵思弘因经事不多,不敢 接受。赵达萱说:“宜红销售事关大局,盈亏在此一举。 你大哥负伤,全家人不放心,于公于私,我非去不可。你已经十八岁了,已是 锻炼肩膀的时候了,你怕什么?有事你向爷爷请教嘛!“思弘听了只好答应下来。 赵达萱还对翠莲、思弘和思中说:”思杰只是伤了左手,感染发炎,不必担忧。由 于涉及政局,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大哥的事。“ 公事、家事交代完毕后,赵达萱立即起程。先乘帆船再转客轮,历时四天到了 汉口。他按思杰告知的地址,找到了他所在的医院病房。赵达萱推门进去,赵思杰 见是父亲到来,十分惊喜,马上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双手拉住了父亲伸过来的手, 说:“爹!您辛苦了! 祖父母、妈妈和弟弟们都好吗?“说时眼眶里已涌满了泪水。进入黄埔、参加 党组织的情景,长时间行军作战的辛劳,负伤感染后的疼痛和担心,像一幅幅画面 从眼前闪过,百感交集。看到父亲的模样,想象家里亲人的神态,他好像离开那个 温暖的家已经很久很久,那种离家之后与日俱增的思念之情,犹如潮水上涌。赵达 萱第一次看到儿子激情涌动的神态,同样激动不已,他把枕头挪上了些,扶着他的 肩让他靠在了床头上,说:”都好!你放心。大家就是担心你,特别是你妈。“说 着将王翠莲专门赶做的他喜欢吃的花生酱拿了出来。赵思杰双手接下,一串泪珠便 滚了出来。 “你的伤现在怎么样?” “子弹取了出来,炎症已完全得到控制,只是擦碎了一小块骨,还需要一些时 间恢复。医生说,恢复后对臂力没有影响。” “那就好,我们都可以放心了。现在还疼吗?” “不疼。” “下床走路呢?” “没关系。” “那我们去饭馆里吃顿饭好吗?” “好啊!儿子请客!” “爹爹心领了就是,你把钱留着自己用吧。” 父子二人到了医院附近的一家餐馆,在楼上找了个僻静的座位。 赵达萱叫了两杯茶,点了几个赵思杰喜欢吃的菜后,要他谈谈时局及他到黄埔 以后的一些情况。赵思杰先对父亲说:“我对您没有一点顾忌的,但有些话也只讲 到爹爹这儿为止,你对家里其他人都不要说,免得他们担心!”赵达萱说:“你放 心,这些爹爹比你还懂。”于是,赵思杰将入黄埔的经过,国共两党的政纲,北伐 的宗旨,叶挺独立团向北挺进的战况。“四一二”政变的性质,南昌起义的始末, 郭岭阻击战的壮烈和在野战医院见到贺龙的情况一一作了介绍。赵达萱好像是在听 传奇小说,一会儿在云里,一会儿在雾里,有时高兴,有时担心。人说商场如战场。 但他感到:商场断没有战场的壮怀激烈。商场上的输赢大不了倾家荡产,战场上的 成败则关系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他用商人的眼光看待这一切,心里在问:这合算 吗? 赵思杰看出了父亲的疑虑,说:“爹!国父认为,不推翻腐朽的封建政权,人 民摆脱不了饥饿和贫困。饿殍载道,匪盗四起,社会永远不得安宁。但变革社会不 容易,免不了流血牺牲。你不投身于革命,他不投身于革命,最后革命只是一纸空 谈。共产党走的是一条实实在在的路。不惜流血牺牲,为工农而战,不这样不能推 翻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啊!社会安定不了,经济发展不了,老百姓永远只能受穷。 ‘四一二’政变把人们的侥幸心理撕了个粉碎,南昌起义唤起了亿万人民的良知。 大鲁公最希望的是个‘泰’字,你经常想着的也是这个‘泰’字,这跟共产党想的 是一样的啊!只是实现‘泰’字的途径、方式可能是您没有想到的。爹你说是不是?” “儿子,听了你这一席话。可见你是见了大世面了,讲的道理使我耳目一新。 我能理解,只是觉得这样做困难太多、太大啊!” “这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战争都是如此,个人安危就不能考虑得那么多了。” 赵达萱拍了拍儿子的肩说:“爹支持你的选择。” 这时,店小二将饭菜送了上来。赵思杰由于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看见了爹爹一 颗明亮的心,情绪高昂,吃得津津有味。他对父亲说:“爹,这是思杰离家之后, 吃得最有味的一顿饭啊!” 赵达萱送赵思杰回医院后去英驻汉商务办事处联系了销售事宜,英商看到中国 内战又起,压了收购价。赵达萱算了算,两万斤茶除去成本只算略有盈余。他觉得 宜红恢复生产的头一年能这样,已算不错。联系毕,他住进了思杰所住医院附近的 旅社,每日去看看思杰,和他说些话,抽时候去看看昔日的朋友,等着李集华的到 来。 九月初,运茶的轮船抵汉。赵达萱安排人起货验数,发现少了整整一百箱,心 里疑惑不解,便问李集华:“这是怎么回事?”李集华心里有鬼,一时语塞:“这 个……”他先前想好了的话已说不出来。赵达萱越发怀疑,逼着问:“哎呀!你说 嘛!' ,李集华才吞吞吐吐地说:”茶船到澧阳码头后,遇到一位……一位朋友, 去香港贩卖红茶,他说那边的……价格,比汉口好……就动了心,来不及商量,就 ……搭了一百箱。“赵达萱察言观色,顿觉大事不好,担心李集华上了人家的当, 或者是他耍了花招。便说:”你不该擅作主张,我们三个都是小本买卖,一旦出了 事,怎么得了哟!“ “不会!不会!那人是我至交,断不会出问题的。” “你们怎么联系?” “约我在澧阳等他。” 赵达萱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一方面将运到的三百箱茶交给了英商。要李集 华抓紧联系那一百箱茶的事;一方面致电澧阳转运站,速派人去宜华,通知覃耀堂 尽快处理歇工事宜,速来汉口。 十日后,覃耀堂赶到了汉口,赵达萤向他通报了销售情况和李集华擅作主张抽 走一百箱茶的事。覃耀堂问:“李集华那边联系得怎么样了?” “他说没联系上。” “乱弹琴,这么久了没有消息,要么是李集华被人骗了,要么是他自己悄悄地 卖了!” “不管怎么样,只能由他完全负责。” “他现在是怎么个态度?” “见到我装着心急的样子,避开后就上青楼找窑姐儿鬼混。” “达萱啦!这事儿要抓紧处理,不然,夜长梦多,他屁股一拍,一走了之,我 们俩只有干瞪眼!” “估计他不得跑,他有股本在我们手中,还有红利,他不可能不要!” “他要报损呢?” “没有证据,由不得他!” “赵老板!有您的电报。”店小二敲了敲房门喊道。 “请进来。”赵达萱接过一看,心里直冒火,刚要发作,又忍了。 这时候,他不想责备覃耀堂,要是他不配合,事情就更难办了。于是他用比较 缓和的口气说:“耀堂,火房又起了火,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啊!” 覃耀堂接过电报看了,心有愧疚地说:“这是怎么搞的嘛!这两个烟鬼。我接 到你的通知后,抓紧做好了歇工的各项安排,只剩下火房的渣渣草草没收拾了,我 向他们俩交代好了才动身,估计是烟火所致。这事我没办好啊!” “耀堂啊!你也不必自责,是我催你来汉的,烧了就烧了,我俩先集中精力处 理集华这码事,回去了再做善后处理吧!” “也好,我听你的。”覃耀堂说。 赵达萱见那一百箱茶的事已过了二十天,三个人呆在汉口的开支不小,不快些 了结越发被动,遂约来李集华、覃耀堂商量处理办法。 赵达萱开门见山地说:“那一百箱茶的事,二十来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我 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办。” “先放放吧,等些时间再看情况。”李集华说罢,看了一下覃耀堂,想来个先 人为主,争取个三打二胜。 “不能再等了,一百箱茶不是小数目,这个事不处理,那三百箱茶换来的钱也 不好处理,工人还等我们回去发工资哩!” “集华,达萱讲的这话有道理,厂子又遭了火灾。我们等不起,员工也等不起 啊!” “那你们看怎么办?” “我们来汉口前已经商定,你负责货运,中途私下转手一百箱茶,到现在没有 消息,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说该怎么办。”赵达萱的态度强硬起来。 “我是为大伙儿着想,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怎么是私下转手?” “没有经过商量,怎么不是私下转手?原定在汉口销售,且我已来汉口与英商 洽谈好销售数量与价款,你却中途抽出一部分到香港销售,这怎么不是私下转手?” 赵达萱的话在理,覃耀堂表示赞同。李集华无言反驳,把头偏向一边,考虑着 对策,稍后便说:“我的意见还是等段时候再说,你们不同意,就拿出意见来嘛!” 赵达萱认为,再拖只能招来更多麻烦,必须当机立断,于是说:“按原定效益 分配方案,扣除成本,再计算利润,各得其所。集华转手的那一百箱茶,按已销的 茶价计算,欠款由集华承担。” 赵达萱说完,都不言语,屋子里静得可怕。覃耀堂心里赞同,但怕说急了,李 集华接受不了。便问集华:“集华,你看如何?” “你先说吧。”李集华抓住了覃耀堂的弱点,逼他表态。 “我以为也只能这样了。”覃耀堂已无退让的余地,他说不出理由否定赵达萱 的意见,当然也要考虑不能让自己陷进去。 李集华见自己已完全陷入孤立境地,想了一下,便说:“你们要怎么搞就怎门 搞吧。我保留发言权。” “就这样吧。”赵达萱起身来到李集华身旁坐下,说:“但愿你在香港的卖价 好些。”“唉!”李集华对那一百箱茶的去向和他对赵达萱那样处理的应对办法心 里已有谱,也不再说什么。只好长叹一声,站起来走了出去。 不几天,正当赵达萱将要离开汉口时,法院送来传票,赵达萱看过后骂了声: “恶人先告状!李集华这个十足的混蛋!”他将情况告诉了覃耀堂,决定由赵达萱 出庭应诉。 次日,法庭调查时,李集华说:“我是茶号管理人员之一,转卖一百箱茶,是 图个好价钱,为大家着想,是合理销售行为。有风险,应该风险共担,不能扣下我 在已销的三百箱茶中的份额。” 赵达萱反驳道:“我们茶号在管理上是有明确分工的,你负责装运,我负责销 售,你私下转销,完全是不合理销售行为。这是从职责分工的角度讲:再从业务角 度看,你转销一百箱茶是通过谁,销价是多少,销售结果怎么样,至今都没有消息, 你又拿不出任何证据,何以见得是合理销售呢?谁能相信呢?” 法官问:“原告,你有证据吗?” 李集华无法回答,只好来个缓兵之计:“我要求暂时休庭,给我举证的时间。” “休庭。”法官宣布后退出了审判庭。 李集华是个唯利是图的奸滑之人,他在澧阳私自卖掉一百箱茶,货款已窃为己 有。委托别人到香港销售只是一个谎言,何来证据之有?为了赢得官司,在销售的 三百箱茶中再得一份收入,他不惜重金贿赂了法官,法官迟迟不再开庭。赵达萱去 问,法庭则以原告要求再缓举证时间为由搪塞过去。 赵达萱见官司一拖再拖,估计其中有诈,遂去医院,给赵思杰通报了打官司的 情况。赵思杰昕了也觉得值得怀疑,遂去拜访了一个在汉口政府任职的黄埔同学。 那同学向法院施加压力,要求尽快公开判决。那法官没办法,只好私下劝说李集华 妥协让步。拖了一个月的官司,才算了结。 赵达萱虽已胜诉,但由于李集华从中捣鬼,经济上受到了亏损,厂里失火,又 增加了一笔意外开支。加上时局突变,他觉得宜红只一年时间就到了要关门的时候 了。 赵达萱返家之前,再去看望了赵思杰,见他伤口已近痊愈,感到欣慰。赵思杰 告诉父亲:“现在国共两党的斗争已经公开化,一定会波及到地方。如何应付这个 局面,您要有个思想准备。” “这个我已估计到。由于种种原因,茶号可能办不下去了,家里的生意还是要 做。两党之事,我不会公开参与,我看重共产党的宗旨,但又感到这条道上困难重 重,我为你们担心啊!” “参加了革命。就顾不了那么多。吃苦我受得了,我的命大,也不可能把我怎 么样,爹你就放心吧!”他停了一下又说,“回去后代我向祖父母、妈妈和弟弟们 问好,说我好好的,就要出院了,不要时时挂在心里。” 赵达萱回到宜华后。覃耀堂告诉他:“李集华回来后,收拾行李回家去了。” “他没说什么?” “他讲一百箱茶泡了汤,算他倒霉,他不干了。” “你们经过澧阳时,他去问过香港卖茶的事吗?” “我们一路上在一起,在澧阳码头只停留一天,没看到他有什么动静。” “他没那么傻,会把一百箱茶随便托人到香港去卖,再说这几个县也没有第二 家做红茶的,他托哪个去卖?我回来时听人说,这些茶他在澧阳就已私下成交了。” “怪不得,他不等你回来,就走了。” “我回来,三人碰在一起,他不好交代,再说,他也怕我回来揭穿他嘛!” 赵达萱和覃耀堂经过商议,决定共同处理一些善后事宜后,宣布宜红再度停产。 冬月初。赵达萱一家人正要吃晚饭时,赵思杰带着一个挑夫一脚跨过大门,喊 道:“爹、妈!我回来了!”赵达萱正在上堂屋里放着碗筷,听见是赵思杰的叫声, 对正盛饭的王翠莲说:“快!思杰回来了!”说罢径直走了出去,“思杰!你回来 了,好啊!”王翠莲跟着赶了出来,高兴得掉下了眼泪:“杰儿,你快把妈想死了!” 思杰一下抓住妈的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那双流着泪水的眼睛,没有说出话来。 王翠莲轻轻地摸着他的手臂说:“好了吗?”思杰伸了伸手,说:“好了!” 赵思杰在战场上是条硬汉子,但在母亲的眼泪面前,他再也忍不住,几颗热泪 掉到了妈妈的手上。赵思弘迎上前去喊了声“大哥”,拉着大哥的手笑着。赵达萱 要翠莲去再炒两个菜,要思杰去爷爷、奶奶那里看望,再和老人家出来一起吃饭。 用餐时,赵达萱问:“思杰,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赵思杰说:“北伐战争没 有达到目的,我解甲归田了,想在家找点事做。”大家都说这样好。亲人们在席间 有说有笑,吃了个痛快。 次日,赵思杰由赵思弘陪着去舅舅家看望了外祖父母、舅舅、舅妈和王怡,回 家后去了宜华高等小学堂。校长姓龙名习芹,黄埔毕业后由组织派遣,来到宜华高 等小学,以校长身份作掩护从事地下活动。两人一见如故,赵思杰说:“师兄当校 长了,师弟这厢有礼了!” 说罢便佯装弯下了身子,两人都笑了起来。龙习芹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总不能穿一辈子军装吧,回来是迟早的事。时道维艰,还是跟你一样,回到 家乡好。”说罢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书信,交给了龙习芹。 龙习芹一看,是个介绍信,高兴得跳了起来,紧紧握住赵思杰的手说:“你打 算以什么职业为掩护?” “只要师兄看得起,就到你庙里当个和尚,好吗?” “好啊,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当真?” “我还骗你不成?” “那就一言为定。” 年底,由覃耀堂做媒,赵思杰娶了周家峪王家姑娘玉蓉为妻。表面上过着教书 先生的轻闲生活,暗地里和龙习芹组建了党支部,开始了宜华游击队的创建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