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路的人走出车站便散开了,像黄河之水涌进东海,融化得无影无踪,一路上
的缘分就像离婚未育的男女不再有任何瓜葛。一个无花果不知道会在哪里飘落。
我辗转石家庄、天津,最后决定在北京落脚。走出北京火车站出站口,通过车
站广场前的一个表面看上去还算可靠的专门以旅店介绍业为生的路引指路,我裹紧
大衣乘上公交汽车来到丰台的一个小区。这是北京郊区城乡的结合部,人称三不管。
北京丰台区西南方位四环以外的地方是外乡人聚集区,在这里看不到一丝一毫都市
的痕迹。一条新建的柏油马路积满了浮土,这路通向一个建筑工地,从工地那边传
来的机械声日以继夜地轰鸣。轰鸣声掩盖了我心头对寂静的恐惧,扬起尘土的马路
不见警车只见翻斗货车穿梭往来,这的确减轻了我心头的惧怕。按照地址我找到了
这个刚刚建成不久的青年公寓,公寓是面对工薪族出售的廉价商品房。3 座12层高
的大楼呈现出一个品字形状,底层是地下室,地下室正在招租。前来承租下榻的都
是飘在北京的打工一族。我用假身份证登了记,房主管也没有多问,像接待一个平
常的顾客一样引领我去地下室看房间。房屋主管是一个中年妇女,听她说话便可以
断定她是江南人,一口让人听不明白的吴侬软语,在我听来就好像似外语。她说起
普通话来倒是甜腻腻的极为悦耳,犹如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女房管引领我钻进地下
室,我跟着她小心翼翼地迈步下了陡峭的楼梯,又穿过狭长的走廊,转了两个弯在
长廊深处的一个拐角女房管从手里的一串钥匙中挑出其中的一把打开房门,房里边
一片漆黑,随即就涌进鼻子里一股温暖的潮气,冬日里的地下室的确要比外面的世
界暖和一些。一扇窗通过换气口仅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天光,照不亮屋内的黑暗。女
房管开亮电灯,霍的一下屋里亮起来,这是一间差不多有十平米大小的房间,一张
单人木板床算是屋里的全部家当了。这间小屋是整个地下室里面积最小的房间之一,
房费每月100 元。这是城乡交界,远离繁华的都市,自然房价要比城里便宜。这样
便宜的房价在偌大个北京地区就是打着灯笼也难寻觅。
晚上,我躺卧在地下室阴暗闷气房间里的木板床上,就像一只老鼠躲藏在地洞
里。在我身上耸立着一座人间的高楼大厦,总感觉是一座大山悬在上面,压在心头,
仿佛我被埋藏在地下,窒息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初来北京的几天,我害怕遇见警
察常常不敢出屋,可是不出屋怎么行呢?我手头仅有3000元钱,我不能坐吃山空,
我要找份工作。我胆胆怯怯地在地下室里躲藏了半个月,自我感觉没有什么危险了,
就大胆地走出地下室闯到大街上去找差事。首先我去眼镜店买来一个宽边墨镜,戴
在鼻梁上。走出店铺后又去售报亭查看这几天的报纸,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通缉令。
当觉得一切都平安无事后,我就大胆地把整个版面的招聘广告浏览一遍。
我的身份证是假的,那些比较正规的公司我是不敢前去应聘的。然而除了画画
我不会干别的,而大部分公司又只招聘业务人员,业务员的工作就是到处去推销产
品,到处拉广告跑业务,这样抛头露面的事情我是不敢接受的,恐怕会给我惹来麻
烦。我只想找一份安静的不与外人打交道的工作,远离警察。可是哪里有这样的美
差等待我去做呢?什么样的工作在暗地里向我招手呢?
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家企划公司的一则招聘美术创意人员的广告。第二天,我便
迎着冬日里的阳光到这家公司去应聘。一路上,我都是戴着墨镜,在墨镜后边看世
界,冬天里的世界有些黯然。突然发现整个北京的大街上惟独我一个人戴着墨镜,
太特别了,太显眼了,这样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幸亏我发现的及时,我摘下墨
镜揣进怀里。两个巡警骑着摩托车从我的身旁驶过,吓了我一跳。我战战兢兢地往
前走,按照广告上的地址在中关村一座写字间大楼找到了这家公司。踏进旋转的大
门,步入写字楼大厅,就感到大厅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大厅里有警察的身影,我
本想乘电梯上楼,然而我犹豫了,脚步一下子就沉重起来。这时从步行梯走下来3
名警察,其中的一个警察手里还拿着一架照相机。我吓得要死,手都凉了。我敢打
赌如果有一面镜子照一照,我那脸肯定会像纸一样的白。不知这些警察是不是在等
我入瓮,是不是早有预谋专等我的到来,他们再来一个关起门抓鸡。我本想转身迅
速逃离大厅,可是我的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再说我也不能如此惊慌啊!在
这个时刻我若不够沉着慌张起来或是稍微表现得有丝毫的异常,反而会引起警察的
注意。他们轻而易举就会给我戴上手铐,我那假身份证也会暴露目标。如果审问起
来,说不定今日就是我的死期。正在这时电梯下降到了一楼,两扇电动门打开了,
从电梯里走出来七八个年轻人。一楼大厅不再沉寂,一下子就有了活力。走出电梯
的是一群白领青年,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穿过大厅,趁此混乱之机我随这些年轻人走
出大门。步出写字楼大门正赶上一辆警车鸣叫着呼啸而来,吓煞我也!我加快脚步
迅速离开这块是非之地。一路上我满脑袋里都是警察,看见路边上的交通巡警我都
会吓出一身冷汗,我低下头尽力躲闪警察的视线。我仍觉得这样不甚安全,我避开
大路专拣胡同小路而行。然而在我的耳畔总还不停地鸣响警笛的叫声,真好似风声
鹤唳草木皆兵。我不敢直接回到住处,害怕有人跟踪我。我登上公交车没坐几站就
下了车,又钻进地铁车站,乘座环线地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绕了几个圈子。然后走
出地铁又穿过几条胡同小巷,每到拐弯处我都要紧跑两步以甩开跟踪我的“尾巴”。
我在北京城绕了好大一圈儿,光乘车费就花掉了30多元钱。直绕到饥肠辘辘天色将
黑,我才披着夜色潜回到地下室里我的住处。进到屋里反锁上房门,双腿一软我就
趴在了木板床上,明显地感到我的双手就像秋风吹动下的小草在瑟瑟发抖。
有了这次教训,我再也不敢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了。笑我怎么还敢公然去什么
公司应聘?这有多荒唐。我命案在身,岂能像常人那样在上帝的乐园里呼吸自由的
空气?从此我便打消了做白领打工仔的念头。那颗无着无落的心就像一片飘零的树
叶不知要被冬天里的北风吹到哪里落脚。
在这个时候,我不知道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还是世界上的人都跟我过不去,我
发现所有的人都好像在抓我,在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我的罪行也好像裸露在世人
的目光之下。尤其是警察,以前我并不怎么害怕警察,现在看来警察的样子异常地
凶,警察的眼睛就应该用炯炯有神来形容。从这个时候起,我便学会了孤独。为了
自身安全保住性命我尽量不和任何人接触,非要必须办的事也只能和办事的人说一
句话。在这个喧嚣的尘世中我沉默下来,在这样人满为患的大都市里我就像在荒漠
的戈壁滩跋涉。为了活着我要忍受这个世界回报给我的孤独和痛苦。
我就像老鼠一样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下室里躲躲藏藏熬过了将近两个月的时光,
在胆战心惊中度过了这个寒冷的冬天。我害怕响动就连老鼠都害怕,逃亡的生活使
我胆小如鼠,似乎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一只无形的巨手紧攥着我命运的
咽喉,稍有不慎我就会被这只大手给捏个粉身碎骨。我整天提心吊胆,尤其不敢和
警察照面,每当我走在大街上和交通警察相遇,我就低下头或是转过脸,并想办法
迅速离开,我心有余悸,就连碰见戴着大檐帽的保安人员都会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超市里的馒头、咸菜、方便面伴我度过了将近两个月难熬的冬日。在无事可做的日
子里,我发现时间走得比蜗牛的脚步还要慢。我什么时候才能熬过这漫长黑暗的逃
亡时光呢?尤其是在夜里,我不敢睡觉,两个月来噩梦搅得我没有睡过一次安稳的
觉。我恍惚地觉得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不就是我的人间地狱吗?痛苦的时光像蜗牛
一样缓慢地向前移动,虽然慢它却一步也没有停息过,把人们一个个送到天明送往
天堂。
我手里的钱在一天天减少,没有收入在坐吃山空。我终于耐不住了,我要找一
份工作,就是冒着死的危险我也得出去,去寻找一份活命的差事。当冬天刚刚接近
尾声,积雪还没有消融,我就迫不及待犹如老鼠一样钻出地下室,来到地面上。这
回我大胆地戴上墨镜,脑袋瓜上还扣上一顶米色的遮阳帽,我流浪在繁华的京城大
街上,寻找属于我的那一份差事。
几天过后,我终于在一个建筑工地上谋到了一个搅拌水泥的差事。每月工钱500
元,虽然少了一点,却终究是我活命的甘泉。我退掉了地下室的房间,住进了工地
里的工棚。在建筑工地一干就是半年多,半年后大厦竣工我失去了这份工作,便又
搬回到地下室,住进了另一个与原先同样大的房间。后来我又在沙场谋到了一个筛
沙子的差事,白天到沙场上班,晚上下班回到地下室。
有一天我已经累得不成样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住地。两辆警车鸣叫着从我
身边驶过,吓了我一跳,我把脸背过去,警车疾驶而过。我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
当我走到那座品字形的青年公寓的近前之时,发现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那两辆警车正
停在我居住的地下室出口的大门旁,警察闯进地下室去搜查。我眼前一黑就觉得天
昏地暗,“不好!是来抓我的!”我敢肯定。想到这里我转身就跑,一口气不知道
跑了有多远,从此我再也不敢回到这个地下室了。当晚我就睡在工地大墙外的一个
下水管道里了,在早春刺骨的冷风中熬过了未眠的一夜。我觉得北京不再安全,就
这样我逃离北京前往更加陌生的广州。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