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新生活激发起我创作的欲望,我又拣起画笔着手画古城风光,我所居住的这座
古朴老宅。我买来了画布、油彩和画笔,又做了一个画架。我搬出凳子坐在胡同口
像模像样地画起来。后来发现我每次画画的时候都有一个中年男士也不说话总是默
默地在一旁观看,样子认真,态度温和。那天我用灰色的调子把远处教堂的尖塔勾
画出来。
“好,点到为止,这是画龙点睛之笔!”中年男士赞叹不已。
我停下手中的笔对他笑了笑,说:“请多指教。”
“谈不上指教,外行看热闹。”
“不,您很在行。”
“只是愿意欣赏。”
“我已经多年不画了,这井字街的风景实在是好。我一直想画,就是画着玩。”
我谦卑地说。
“在沈阳,这样的地方已经没有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老沈阳城的绘画作品呢。”
停了一会儿他不无惋惜地说,“如果前边的驸马府不拆就更好了,那3 层大院放到
现在也是一个很好的旅游景点。你画起来肯定有味儿。”
我说:“小时候我来过,脑袋里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印象。”
中年男士唉叹一声,望着远处驸马府的旧址不再说话。我又下笔把小院围墙的
质感画出来。
沉吟许久中年男士再次开口说道:“要画出它的沧桑,有时候仅仅是一笔就可
以表现出一个时代沧桑。”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他又说:“有一个女士领着一个孩子走在路上,虽然她已经不年轻了,她和许
多走在路上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很多人都在路上走。但是你可以发现这个女人摆臂
的动作有一种韵味。一个艺术家就能在她的身上发现一种美,一种风韵和一种诱惑。
这就是女人腋窝瞬间的闪现,那模糊的似是而非的感觉。你画画的时候就要捕捉在
眼前瞬间闪现出的细节。”
我很愿意和这个男士交谈,他是一个充满情趣酷爱艺术又有闲暇时间的老沈阳
人。他叫高大伟,是不远处那个小院里的居民。他平时喜欢下棋、钓鱼、听音乐,
他还喜欢收藏,喜欢美术。他颇具放浪者豁达的胸怀、恬静的心地和乐天洒脱的性
格。他淡泊名利,常常被大自然所陶醉。对他人常怀有一种友善之心。在我看来他
多少还有一点附庸风雅的味道。总之他兴趣广泛。
一天高大伟邀我去他家下棋。他的家坐落在少帅府后巷的一座民宅小院子里。
绕过大帅府穿过帅府悠长的东大墙再拐过一个小弯就到了高大伟的家。我第一次踏
进他家的门栏之时,才知道高大伟还是一个单身贵族,这单身贵族的身份完全是他
的性格使然。再看他的家里没有丝毫做作的味道,一个大书柜里随意摆放好多图书,
分不清门类。科学杂志、流行小说、连环画册、古玩鉴赏、旅游指南、养生保健、
天文气象这些书籍都胡乱地放在一起。我在书柜前浏览一圈儿,又看见一本世界美
术史和一本《资治通鉴》被一本钓鱼杂志压在上面。墙上还挂着一幅5 岁儿童的绘
画杰作,另外墙角处挂有一个落满灰尘的二胡。
下完棋他弄来几瓶啤酒还有熟食和我在小院当央边吃边聊。他对拉裴尔、达·
芬奇、罗丹、齐白石等名家又作了一番点评。我只是听着,不时地点头迎合。我们
举杯大口喝酒。他对酒文化也有一定的研究。
他说:“酒是具有精神的。中国的酒文化和西方的酒精神各不相同。西方的酒
文化通向纵欲、通向生命力的爆发。而中国的酒文化是在一醉解千愁的背景下通向
自由,通向避世,通向与日神精神的交汇。所以说喝酒是喝文化,喝醉了就更有文
化了。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画,袭其光也。醉雪宜月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
唱,宣其和也。最好是花看半开,酒饮微醉。”
高大伟看我话不多,他便自嘲地说:“上帝造人,把人造成两个耳朵,一张嘴
巴。上帝的意图是让人们多听少说。何况嘴的用途不单只是说话还有吃饭和呼吸的
作用。那么人就更应该少说话了。你看,我却说了这么多,你说的就很少。”
“听你说话如饮美酒,是一种享受。说话也要看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遇到
知心朋友说得再多也嫌少,酒逢知己千杯少吗。”
“你说得对,但是在外做事少说话可以,就是不能太老实了。如今人老实就容
易被别人欺负,人穷志就短,马瘦就毛长。我得告诉你,在当今时代你千万不要太
老实了。没听有人说过吗,在这个社会上你不像炮弹一样轰进去,就得像瘟疫一样
钻进去,老实厚道一无是处。”
我默默地点点头。
高大伟以一个老大哥的口吻对我说:“我看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我有点紧张,有些不知所措:“看出什么来了?”
“你受了不少委屈,是不是?你觉得命运对你太不公平,是吧?有时候生气,
气得发疯,看谁都觉得比自己好,比自己强,有恨,但又不知道恨谁。想报复,想
出气可又没有能力,没有办法。是不是?这种想法我也有过,不过没关系。什么事
情都不能光想啊,得去做啊,去挣钱啊!有了钱你就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
什么。我告诉你,现在这个社会还是非常重视人才的。沈阳也是你施展才华的地方,
大胆地干吧!弄好了五年八载的你就能赚上他十万八万的,甚至更多。”
我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些什么。
高大伟紧接着说:“你不用说,我看你行。外地人就是比本地人行。就说是一
对哥儿俩吧,一个守家在地一个出外闯荡,出外闯荡的那个肯定要比守家在地的那
个有出息。你能抛家舍业地到外边闯荡就是这个。”他伸出大拇指对我比量一下,
“有胆量,孤身一人出外闯荡世界,这些就是你的资本,凭你这漂亮小伙子有文化
又会画画,你会有很好的前途。”
一番话说的我有些激动。我给高大伟斟满了酒,自己也满上一杯。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在这一方宝地全靠朋友帮忙。大伟哥,我把你
当做我的亲哥,以后有什么大事小情的全靠你当哥的伸出手拉小弟一把了。”
“我没什么大能耐,出点力气尽点微薄心意还是能做得到。”
我端起酒杯:“小弟敬你一杯。”
高大伟和我碰了杯,喝下酒。
高大伟说:“我是个闲人,闲得有些无聊,所以我是个无聊的人。饱食终日无
所用心。”
我说:“无聊是富人的事,是闲人的事。不做钱的奴隶,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
时间,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你是叫我们这些只为生存而忙碌的俗人非常羡慕的人,
有钱又有闲才叫幸福。其实你很幸福。”
“人生也难免无聊。无聊的时候,我愿意约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喝点酒,互相侃
谈侃谈。也算是为了释放一下无聊的情绪吧。”
“闲是福气,无聊可就是痛苦了。就像我吧,我很孤独但不寂寞也不无聊。”
我停下来,思考了一下,“我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喜欢读书的读书人被
投进了监狱,对他的刑罚是把他放在一个小屋子里,除了吃饭睡觉外不让他做任何
事情,尤其是不让他读书,一个字都不让他看见。没有书看没有事情做,这种强制
性的无聊,是比做苦役还要痛苦十倍甚至百倍的刑罚。读书人的精神都要崩溃了。
一天他偶然看见一个新来的看守在看一本象棋棋谱。他就哀求看守,要看守把书借
给他看看。好心的看守就把象棋棋谱偷偷借给他了。因为有了文字,读书人获救了。
他如饥似渴地研究这本象棋棋谱,棋谱陪伴读书人度过了几年的牢狱生活。在他出
狱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象棋大师了。”
“说得有道理,人生本来是应该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也就不无聊了。无
聊是浅薄人的事,我做闲人,可不做无聊的人。”
高大伟算是一个小富闲人,不愁吃,不愁穿,很有一番闲情逸致。但是他却是
一个闲不住的人。其实他并不无聊。他喜欢夸夸其谈,与人说教,愿为人师。每次
和他在一起我总会有所收获,我们有很多相通之处,有很多观点一致。在我的一生
当中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知己,君子之交平淡如水。后来我为高大伟画了一幅画像,
他很高兴。把画像裱出来挂在家里,无聊的时候总要琢磨琢磨画像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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