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终于有了参加总公司董事会扩大会的机会。虽然我不是公司董事会的人,但应
葛总的邀请我旁听了这次扩大会议。大会议室里围着椭圆形的会议桌放有三排椅子,
我是个局外人,进了会议室我就自觉地坐在最后一排的一把椅子上,斜对着我画的
那幅《夏威夷风光》的油画。与会的人陆续到齐了。一个女士引起我的注意,只见
她手拿笔记本走到圆桌前偏斜一点对着我坐在第一排,在人头的空隙中我们能够遥
相远望。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又总是在躲闪她的目光。
她很像我的老同学严淑贤?而且越看越像,我敢肯定她就是我的老乡加同学的严淑
贤。怎么可能?怎么是她!我的心被提到了半空中。我不敢正面对着她,害怕她认
出我来,便躲闪在别人的脑袋后边,我低下了头。假如她认出我来事情就闹大了,
如果让当地警方知道我的底细,那么我这个负案在逃的杀人犯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命该如此,想我古复生承受不起副总的职务,也承受不了富人圈子里的荣耀。我咬
了咬牙发狠地下了决心,为了保命还是要尽快离开这个让我依恋的大民族风味楼,
离开副总经理的宝座吧,我只有逃跑别无出路。我去哪里躲藏呢?严淑贤发言了,
她在介绍公司的财务情况。这样我才知道她应聘在葛总的公司做财会主管,已经有
3个年头了。
散会了,我离开座位抢在严淑贤的前面走出会议室,出了会议室来到电梯口等
电梯。因为乘电梯的人很多,电梯下去后就迟迟没有上来。眼看着会议室里的人陆
续走出来,我不能再等待了,不容分说我跑向步行梯准备下楼。
“古复生!”
突然身后有人在叫我,一个生硬的男人声音,听得出来是梁新久在叫我。我明
晃晃地站在梁新久的视野里,我无法脱身了,双腿都有些发软,整个身体好像在往
下沉。我极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和流露出来的失态神色,慢慢地转过头。梁新久在
向我摆手。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问他:“有事?”
“葛总叫你和董事会的领导见见面。”
我只能随其所为了,并做了最坏的打算。我跟着梁新久重新走进会议室,葛总
和公司董事会的头目都在,包括严淑贤。重新走进会议室,我就像砧板上的羔羊只
有任人摆布了。心想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反正已经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地步。
葛总把我介绍给在座的每一个人,什么副总裁、监理会主席、财务总管、甲方代表、
乙方代表。
“这位是大民族风味楼副总经理古复生,以后有什么事情还请在座的诸位多多
关照。”
我同屋里的人一一握手。最后一个是严淑贤,她握着我的手便一声惊叹:“哎
呀!你非常像我的一个同学,他也姓古,叫古鸿鹏。”
“你认错了吧?怎么可能呢。”
“太像了!”
和董事会的领导见过面之后,我就匆匆回到8 楼办公室。进了房间我就像一摊
泥一样瘫在大班转椅上,脑袋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严淑贤轻易地就
把我和她的老同学以及古鸿鹏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真是不得了。忽听咚咚咚的声音,
我以为是有人在敲门,其实是心脏在加速跳动,就像打鼓一样。我用双手捂住胸口,
好长时间我都是这么坐着。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咚咚咚三声门响,我极力分辨,
到底是心在打鼓还是门真的在响。这回真的是敲门声,又是三声,透过磨砂玻璃窗
可以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身影。平时有人敲门我只说一声请进就完了,今天我下意识
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向房门走去。玻璃门外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望着模糊的人影,
仿佛敲门的人就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鬼,是老城的警察。我走到门前,没用我开,
房门就被拉开了。
严淑贤站在门前:“古副总,打扰您了!”
“是你!严会计,有事吗?”
“想和你聊聊。”不请自到,严淑贤径直走进屋里。“你可真像我的一个老同
学呀!简直神了!”她真是直言不讳。
“怎么可能?”我装作和她十分陌生的样子,把她当成一个陌生的客人。“请
进。”其实她已经在屋里呢。
“你认识古鸿鹏吗?”她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他是谁?”我装作糊涂的样子
“我的一个老同学,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没有说话,走回到办公桌前。
“我坐下行吗?”严淑贤指着前面的会客椅子。
“坐吧,随便。”
她坐下了。看着我还傻傻地站在那里,她又说:“古副总,你怎么不坐?”
“哦。”我顺从地坐下来,仿佛她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坐下后就等待她的询问,
不知道她能问我什么?这时我就像站在火山口上,面对的是无底深渊。
“我的老同学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是为了救两个孩子而被淹死的。”
我心里一惊,本想问清缘由。可是我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接下来严淑贤说道:“那天雪停了,有几个孩子在太子河上滑冰。不小心有两
个小孩子掉进冰河里,正赶上我的老同学古鸿鹏从河边路过,他跳进河里救出两个
孩子,而他自己却被河水给淹死了。”
说到这里严淑贤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我,她的眼光像一把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在一
点一点地解剖我,一层一层地使我体无完肤。在严淑贤的眼里,我这个和她的老同
学十分相像的古副总,有一对黝黑的眼睛,一双浓重的刀眉,高鼻梁,薄嘴唇只是
嘴角有些下垂。微黑的脸膛,天庭饱满,地颚方圆。严淑贤看了我好一会儿,她不
说话了。我避开她的目光装作在找一本什么书,翻翻桌面上的文件、材料又打开抽
屉胡乱地翻找。我认为她的这番话是一个诱饵,她是在试探我。
其实严淑贤这样辨认一个老熟人就会出现另一种现象。当你面对一个好久未见
过面的老熟人的时候,你把目光停留在对方脸上,用不上一分钟你就会看走了眼。
面前的这个人你越看越不像越看越陌生。严淑贤恍惚了,她也有点拿不准了。
严淑贤移开目光,不紧不慢地讲述她的那个老同学古鸿鹏。古鸿鹏是怎样考上
鲁美学院的,是怎样和迟亦菲相识以至是怎样结婚又离婚的,物资局副局长孙天庆
是在什么情况下出现的,又是怎样与迟亦菲结婚的。
“古鸿鹏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和他的媳妇儿分手了。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咽下
这口气,何况古鸿鹏这个人呢!”
我急着想要从她的嘴里知道她对古鸿鹏的评价,就问她:“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表面看他文质彬彬,但他的内心却刚强着呢!”
我无法再做什么掩饰的企图,专心地听着一个活人对一个还活着的死人的评价。
人已入土,盖棺定论。
“一个下雪的晚上,那夜的雪格外地大。古鸿鹏用一根一米多长的铁管把那个
副局长孙天庆的胳膊打成骨折,脑袋也打破了,缝了差不多有20多针,好在没有危
及到生命。雪停后,博望小学的几个孩子在太子河上滑冰车,滑着滑着就有两个孩
子掉进了冰河里。听到孩子们的呼救声有一个路过此地的男士闻讯跑来,不容分说
他就跳进了冰河里。你想想数九隆冬跳进冰河里去的人能坚持多久?那个男士把两
个小孩子救了上来,而他自己却被冰河给冲走了。当时太子河已经封冻了,在封冻
的冰河下不知道那个救人的男士被冲到哪里去了。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个救人的男士
到底是谁。老城出动了上百人刨开太子河上的浮冰寻找这个见义勇为的人,可是没
有找到。春节过后在下游永红大桥下的河水里才发现这个人的尸体。尸体已经被河
水泡得不成样子了。当时这个人的身份并没有确定,人们不知道他是谁。同时我的
老同学古鸿鹏也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了,后来把从死者身上提取的标本送到省公安厅
进行技术鉴定,通过DNA 鉴定才确准死者的身份;死者和我的老同学的父亲是父子
关系。完全可以认定他就是古鸿鹏。老城涌现出一位见义勇为的英雄,市委和市政
府十分重视,并把这件事上报到省里。经省里同意市委授予古鸿鹏烈士称号。为弘
扬见义勇为的英雄事迹,纪念在老城涌现出来的先进人物,电视上、报纸上都刊登
了古鸿鹏的先进事迹,全市人民都在向他学习,他遗留下来的几幅油画作品也被市
博物馆永久性收藏。古鸿鹏成为了英雄,成为全地区人民学习的榜样。孙天庆虽然
是受了伤但却得到一个漂亮媳妇儿,他也就没有声张他挨打的事儿。何况他做的是
一件不光彩的事儿呢。”
听到这里我有些糊涂,怎么出现了两个古鸿鹏?那个替我死的英雄又是谁呢?
我说:“能肯定死的那个人就是古鸿鹏吗?”
“你总该相信科学吧。在古鸿鹏父亲身上提取的标本和在死者身上提取的标本
经过DNA 检验,确认他们是父子关系,所以证明死者是古鸿鹏。再说古鸿鹏也是在
那天失踪的,不是他又是谁呢?”
“不!……”我的话没有说下去。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事情呢?是谁在暗地里
救我?难道这个世界上真就有一个主宰人生命运的神灵吗?那个救人的人不可能是
我的灵魂啊!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死了,我们都很难过。”
“后来呢?”
“后来,在市委广场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报纸上电视上都报道了古鸿鹏的英
雄事迹。他的骨灰被安放在了烈士陵园。我们全体老同学去看望了他的父母,还组
织了全体同学去陵园扫墓。”
我非常感激严淑贤,感谢全体老同学,在我“死”后还能去看望我可怜的父亲
和母亲。此时潜藏在我心底的记忆复活了,我的思绪已经飘到老城,飘到父亲和母
亲的面前。我想象着父母的面容,回想着父母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在失去儿子的
时候两位老人该是怎样地悲痛与哀伤呢!就像当年弟弟走丢的时候父母那痛心和悲
伤的样子,那可怜的模样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心里一酸几乎落下眼泪,眼泪在眼眶
里打转,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如今,父母怎么能承受得了失去两个儿子的不幸遭遇呢!如果弟弟还活着,今
年他应该是25岁了。他比我小9 岁,我出事那年弟弟正好是20岁。
忽然,有一个念头猛然在我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我想到那个见义勇为的人很有
可能就是二十多年前我家失踪的弟弟,要不然那个人的身上的标本怎么会和父亲一
致呢?如果被人贩子拐走的弟弟还活着,我相信他一定会凭着蒙胧的记忆回到太子
河畔寻找他自己的家!寻找他的故乡!电视上常常有这样的报道,被人贩子拐走的
孩子,长大后回家乡寻亲。此时我沉默了,严淑贤也不再说话。整个世界都静默下
来,房间里安静极了,沉静的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静默的背后似乎有一种撼人心魄的东西。几只鸽子落在外边的窗台上咕咕地叫。
我们两人谁也没有心思去理它。
我说:“如果你的老同学,真的古鸿鹏站在你的面前,你还能认识他吗?”
“我弄不明白,真的叫你给弄得有些糊涂了!今天,我一见到你就看出来了,
不是你又是谁呢?你比原先瘦多了。要不是老同学谁能看得出来呢?告诉我这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你从哪里来,为什么改名叫古复生。你复生了吗?复活了吗?”
“我真的是英雄?老城的警方没有去抓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为什么还活着?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我没有死,死的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我的弟弟。”
“你弟弟?”
“你还记得吗?我有一个弟弟,4 岁那年他被人贩子拐走了。”
“记得,难道是他?”
“对,一定是他。”
因为孙天庆没有死,我只是在没有警方的追捕下逃亡了5 年多,多可笑。我不
是杀人犯,我是一个徒有虚名的英雄。是我自己把自己吓得不成人样,我何尝有人
命在身呢?说穿了我到底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那么造成这场悲剧的又是谁呢?谁
是这个事件的直接责任者呢?
在过去认识我的人看来现在的我肯定是一个鬼,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鬼。事
实上那个为抢救落水的小学生而献出生命的英雄就是在二十多年前被人贩子拐骗丢
失的我那一奶同胞的弟弟古鸿翔。4 岁的时候他在太子河畔走丢了。如今他长大了,
他凭着记忆中的印象沿着太子河回来寻亲,却遇到了这样不幸的事情。他死了,老
城却把我当成了英雄。而我的父母再一次承受了失去儿子的打击,两位老人怎么能
承受得了呢?两个儿子先后离开了他们,家里就剩下一个妹妹了。后来爸爸病了,
爸爸临死的时候,他那凄婉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角落却不见我的影子,他久久咽不
下这口气。老城留给妈妈的是凄婉的悲歌,在这座老城母亲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
后来妹妹和妹夫接母亲去了澳大利亚。
终究是我这个不孝子孙闯下这弥天大祸,造成一个家庭的悲欢。我对不起生我
养我的父亲和母亲,对不起老城对我的培养和教育,我枉受英雄的称号!我逃脱不
了罪责!自责和悔恨,悲痛和哀伤缠绕着我。我想从今以后我一定要老老实实地赎
罪,踏踏实实地做人,愿老城宽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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