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做客那天,家义为自己穿什么衣服很费了一番工夫。挑来挑去,最后挑出一件 白绸衫、一条蓝市布裤子穿上。头发薄薄地抹了层头油,梳理得纹丝不乱。 到了梅家,宾主谦让一番坐定喝茶。桌上摆着花生、瓜子、桃酥、核桃粘,一 共四个小碟。家义借着第一次上门的新奇,两只眼睛东看西瞅,片刻不停。还有几 个客人没到。家义笑着说:“早就听说养兴谦的后花园不一般,能不能让我去见识 见识?”梅秀成谦虚道:“街上人的话哪能信,我不过就种了点扶桑、芍药、牡丹、 紫薇。前天一夜的雨,花瓣打掉不少。你要不见笑,我陪你到后头看看。”家义忙 起身说:“用不着,用不着。你还要陪客人,我自己随便转转。”家礼也说:“叫 他自己去吧,他那么大个人,还用得上劳驾你。”梅秀成不再坚持。家义出了客厅, 穿过几道天井,左转右拐往后去了。 养兴谦后花园下面就是风景秀美的花溪河,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梅家的姑娘琴 棋书画样样都会,箫吹得更是动听。以前,每到夏夜,她们就在宅后临河的院子里, 边纳凉,边吹箫,轻柔的河风将舒缓恬淡的箫声送出很远很远。城关的一些登徒子, 久慕其名,却无缘得见,这时就悠然坐在城墙下,一边纳凉,一边欣赏岸上的丝竹 之音,自作多情地浸染在绮丽的幻想里。 家义一出通后院的大门,就见梅秀玉在鱼缸前站着喂鱼。四块大青石板扣的鱼 池里立着一方假山,上面湿漉漉地长满了青苔,高一簇低一簇地竖着几茎瘦草。几 尾红鲤鱼在墨绿色的水里摇头摆尾地来回游弋。一株枝干曲折的紫薇紧傍着鱼缸, 正繁茂地开着花。地上零星地散落着一些紫水晶似的碎花瓣。 梅秀玉今天穿了一件枣红底子、银色小碎花的真丝绸上衣,下面一条石青斜纹 布裤子,脚上一双缎子面软底布鞋。上衣收束的腰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婀娜的 身姿。一只翡翠玉镯子套在左手腕上,使得她一双玉手更显柔嫩。 家义先是为这个巧合怔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看着梅秀玉,脑子里闪 现出山二簧里的一段唱词。 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她一双杏眼似丹凤, 樱桃小口如珠红, 杨柳细腰带春风。 静静的后院里只有他们两个。这是第一次当他们能够四目交会时,周围这么安 静。墙外的流水声随着微风传来。家义回头看看,门里藏着阳光的灰影子,没有一 点动静。他走过去,没话找话地搭讪道:“在喂鱼呢?”梅秀玉装作吃了一惊的样 子抬起头,说道:“稀客,稀客。是汪先生吧,咋不在前头坐了喝茶?”话没说完, 脸已经红得像个四月桃。家义看出她脸上薄薄地施了胭脂,眼波流转,表情羞怯, 自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风韵,不免心旌摇荡,开口就问了句傻话:“你认识我?”梅 秀玉一低头。“茅山城谁不认识益生堂的人?”这句巧妙的反问,掩饰了她的窘迫。 她的头顶是一束束开得正闹的淡紫色的紫薇花,脚下湿润的泥地上也是一片落 英,更衬得她比什么时候都要妩媚好看。家义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她,觉得 心里什么地方像被拨动了一下,发出金石般的轰响,腰间不由得潮起一阵热浪,一 语双关地说:“早就听说养兴谦的后花园漂亮,果真名不虚传。” 梅秀玉被他看得羞红着脸,扬手把鱼食抛进水里。红鲤鱼翻动水波,围着鱼食 凑成了一朵花。“有啥漂亮的?不就是花呀草呀。你们益生堂没有?”她的嗓音很 低,含着一丝羞怯。家义说:“益生堂哪比得上养兴谦,无非是小户人家过日子。” 梅秀玉偏着脑袋问道:“未必我们养兴谦不过日子?”家义无言以对地笑起来。 “你姐姐不常来信吧?”梅秀玉不作回答,却笑着问道:“汪先生认识我姐姐?” 家义模仿她的语气反问一句:“茅山城谁不认识养兴谦的人?”梅秀玉果然被逗得 笑起来,露出两排糯米似的细齿,眼里的喜悦像水面跳动的阳光一样灿烂。 家义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你一个人,平常在家都做些啥呢?” 梅秀玉说:“关在屋里的人能做啥?都是不上大雅的事儿。”她手抚着紫薇花光滑、 曲折的树干,身体略微有些倾斜,腰肢婀娜,再加神情略带些娇羞和哀怨,把家义 看得呆了,一时里竟忘了说话。 梅秀玉被他的目光逼得无处可逃,没话找话地说:“汪先生这是头一回登我们 养兴谦的门吧?”家义笑着打趣道:“你们养兴谦门槛太高,我即使有天大的面子, 也不敢随便往这儿跑哇。”梅秀玉被逗笑了,说道:“那你今儿的咋又来了?”家 义盯着她的脸,本想说:“我为啥来,你还不明白?”却因是第一次交谈,害怕梅 秀玉嫌怪自己唐突,便笑道:“原来想来,因为怕门槛高不敢来。今天赶上你大哥 请客,我哪有不来的道理。” 梅秀玉是个灵性人,把话里的意思听了个明明白白,眼帘一垂,浓密的睫毛微 微颤动着,心里在问:你真有这个梦想?嘴上却说:“汪先生不枉是读书人,开玩 笑都跟常人不一样。”家义说:“你以为这是玩笑吗?我可句句都是实话。” 梅秀玉被家义步步紧逼的试探弄得心慌意乱,眼睫毛蝉翼一般颤动着,一时不 知如何应答,便掩饰地把手伸进缸里逗鱼玩。家义见她虽面带羞涩,却无一丝恼怒, 心里有了底,左右看看,大着胆子说:“二姑娘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不是 你大哥请我大哥,正好叫我碰上,我还得不来这个机会见你一面。” 梅秀玉这是第一次听见家义直露的表白。她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幸福和 慌乱使她感到有些晕眩。她把一只手扶在鱼缸沿上,身体斜斜地倚在上面。 家义怔怔地看着鱼缸边上那只玉手,终于遏制不住身体里一阵一阵潮起的欲望, 鼓足勇气将自己的手扣在上面。梅秀玉浑身一抖,惊慌失措地看看后花园通前面的 青砖门,几次努力想把手抽出来,都被家义用力揿住了。 梅秀玉哀求道:“汪先生,快放手吧,叫人看见可不得了。”家义固执地说: “这儿只有我们俩,哪有人看见。”院子那么安静,真好像乾坤之内唯有他们存在。 梅秀玉柔顺地不再挣扎。两人就那样站着,看着水里的鱼悠然地游来游去。 梅秀玉心里默想:姐姐在外面天地广阔,连婚姻大事都能自作主张,而自己仅 一步之差,就得天天关在养兴谦这个狭小的圈子里,暗藏的心事难以与人倾诉,还 不如这些鱼儿自由自在,内心不由得一阵酸涩。 家义见她半天无话,表情又有些黯然,以为是自己举止不得体,得罪了她,忙 问:“你咋啦?是不是怪我太冒失?”梅秀玉连连摇头,眼睛盯着缸里的鱼,说: “跟你不相干。我只叹自己命苦,爹妈过世早,连个替自己做主的人都没有。”她 抬头看着家义,在心里说:“你既是对我好,何不找个媒人来提亲呢?”眼里慢慢 地像雾一样笼上一层泪光。 家义听得出来,她明是在感叹命苦,实是在向自己表白,心里真是又喜又怜, 手下就不由得暗暗地用着力。“你们养兴谦门槛高,一般人就是看上你,又哪来的 胆子敢上门提亲。”这又是一句试探的话,梅秀玉心下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却又不 正面回答,只说:“汪先生又在说笑。要说好,你们益生堂才算得上是好人家,知 书达理,积德行善。我们养兴谦哪能比得上。” 这一来一去的,话虽然都没明说,两人的意思却都表达得再明白不过。透过盈 盈泪光,梅秀玉眼睛里还有另一句话:“我不管养兴谦,也不管益生堂,我就是看 中你这个人。” 家义心里怦怦直跳,直着眼睛问了句:“益生堂真有你说的那么好?”梅秀玉 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真有。”家义追着问:“益生堂若上门提亲,你 大哥会不会驳我们面子?”梅秀玉嚅动着嘴唇,说道:“这话你得去问我大哥。” 梅秀玉眼里那种坚定的目光,使她在柔顺之中又添了几分执拗,愈发显得可爱。 家义心里的冲动像花溪河水一样遏制不住地波起浪涌。但四下看看,又不敢造次, 只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搭在梅秀玉肩上暗暗用力。不曾想这正是那只有些残疾的肩 膀。梅秀玉怕他再往下摸,赶紧把身子往旁边一闪。正在这当口,梅秀成的身影出 现在门口。 “汪先生,吃饭了。” 两人惊得如脱兔一般松开手。梅秀玉脸对着鱼缸不敢回头。家义嘴上说“来了, 来了”,心里一慌,脚下绊着一块垫鱼缸的青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梅秀成嘴里 喊着:“过细,过细。”人已到了近前。 家义搭讪道:“梅掌柜,你这后花园在茅山城怕都是数一数二的了。”他搓搓 手,掌心里还留着梅秀玉的温热。梅秀成脸上得意着,言语间却还在谦虚。他指指 梅秀玉。“汪先生认识吧?这是我们家二姑娘,小名秀玉。”家义客气地点着头。 “见过了,刚刚见过。二姑娘正跟我讲养兴谦的典故呢。”梅秀成一挥手。“她年 幼,知道个啥。汪先生要真有兴趣,啥时候我从根发苗地跟你叙叙。走,吃饭去。” 家义对梅秀玉说:“你也去吧。”梅秀成说:“她不去。姑娘家哪能上桌。” 两人从后门进去,把梅秀玉一个人留下。梅秀玉扫视着后院,觉得养兴谦的后 花园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似乎家义一来,这里的一切都变了。又看见他跟自己大 哥虽是第一次相聚,却显得十分熟络,更是感到宽慰和欣喜。两尾肥硕的红鲤鱼游 到她手边来求食。她把手伸进清澈透凉的水里一撩,鱼被惊得倏忽隐进假山里看不 见了。她自己,则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笑起来。她决定给梅秀琬写封信,把自己对 家义的感情告诉她,请她帮助自己了结这段情缘。 饭食很丰盛,四个凉碟儿:顺风、口条、酱牛肉、卤猪肝;八道热菜,煎、炒、 蒸、炸样式齐全,配有黑木耳、黄花菜、香菇、苔干;再加一味汤:天麻炖鸡。 家义一盅一盅究竟喝了多少酒,连自己也记不清楚,人整个轻飘飘地像浮在一 团炫目的亮光里。梅秀成豪气地说:“从来没跟汪先生喝过酒,想不到是海量啊。” 家礼眼瞅着家义,笑说:“我也是头一回看他喝这么多。” 家义涨红着脸,酒兴颇浓,却没有胃口吃菜,面前的碗里快让梅秀成夹的菜堆 成一座小山。“梅掌柜今儿能请我来做客,我心里高兴啊。”梅秀成兴致也很好, 连说:“多谢,多谢,以后常来就是。我梅秀成一不赌,二不嫖,就是喜欢交个朋 友,图个热闹。做生意嘛,靠的就是朋友抬桩。” 家义举起酒盅,手伸到梅秀成跟前,说道:“我敬你一杯。梅掌柜若不嫌弃, 我以后天天往这儿跑。”旁边人一迭连声喊:“喝了,喝了。”两人把盅子轻轻一 靠,各自饮下一半。梅秀成说:“你吃点菜吧,空肚子喝酒容易醉人。” 梅秀玉躲回自己房里,手里拿着花绷子,耳朵细心捕捉着堂屋的各种声响,生 怕遗漏了什么。坐了半天,一朵花瓣还没有绣圆泛。听见主宾一巡一巡地劝着酒, 又唯恐家义喝醉了,急得坐卧不宁,竟至于眼里起了泪翳。 吃过饭,几个人起身告辞。家义希望能再看一眼梅秀玉,梅秀玉却一直没再出 现。 走出养兴谦大门,正巧碰上家义读私塾的一个同学。此人解放后在县政府给领 导当通信员,听说很受信任。看见家义从养兴谦出来,他显得有些吃惊。“你咋会 在这儿?”家义还沉浸在好心情里,没理会他的态度,笑着应道:“跟我大哥一起 来做客。”同学瞅瞅他的脸,说:“你还喝了酒?”家义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漫应 道:“喝多了点儿。他们非劝着我喝。”同学颇有深意地拍拍他的肩膀,低声笑着 说:“跟买卖人打交道,你可得留个心眼儿,别叫人家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家 义说:“梅掌柜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实在得很。你跟他接触了就会知道。” 同学高深莫测地回头看看养兴谦大门,说道:“我跟他接触啥?道不同,不相 与谋!老兄,别忘了这句话。”家义扯着他的胳膊说:“走,去我家坐坐,喝杯茶。” 同学拂开他的手,连说:“不去了,不去了。领导还要我赶份材料。过两天又要下 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