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虽然避过了面对媒人的尴尬,家礼心里对提亲的事还是难以释然。他担心自己 的失信会影响到家慧和梅家的关系。他说:“你跟梅秀琬是妯娌。我亏欠了梅秀成, 她会不会嫉恨你?”家慧说:“人家是读书人,心眼儿哪会那么小。”她没顾及自 己,只是叹家义可惜。“梅家二姑娘我知道,那可是个好姑娘。”家礼说:“我也 说好,家义偏说梅家老二是镇压的,往后会受牵扯。”家礼往家慧跟前凑了凑,压 低声说:“你想,这话我咋能去跟梅掌柜说,所以我只好躲着不见他。这么多年的 关系,就为这事儿,弄得冰炭不容。”家慧说:“大哥,你也别太在意。梅掌柜也 不会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家礼说:“这不是小心眼儿不小心眼儿。这事要放在 我身上,我也过不去。”家慧说:“你早没跟我说。你要早跟我说,我去劝劝他。” 家礼苦笑着摆摆手。“好,好,你趁早别去惹火烧身。到时候把你也气坏了,我还 没办法给学贤交待。”家慧笑着说:“我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容易坏。” 家慧从小身体孱弱。请算命先生看相,算命先生说没有大碍,待过了十二岁会 慢慢痼疾除身。结婚一年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变得又丰满又红润。她做姑娘 时虽然一直身体不好,却生就一副好身坯,腿长,脖子长,腰条细。病弱时形销骨 立,一旦肤肉丰满,就显得气韵非凡,娇柔动人。 耀祖生了三男二女,如今在世的只有小姑娘家瑛,在堂姊妹里排行老三。家慧 排行老四,家贞排行老五。家瑛成婚最早,已经做了孩子母亲,所以说起床笫之事 无遮无拦。她看着家慧日渐丰盈,笑着打趣说:“你简直像小肠灌肉,鲜红粉嫩, 看着好看,吃着好吃。”又问她:“学贤好不好?”家慧不知她话里有话,老实承 认说:“好!”家瑛就捂着嘴笑,问她:“他是咋把你好得赛过杨贵妃的?”她这 一笑,家慧恍然明白自己入了圈套,又羞又恼地红着脸叱她:“三姐,你一说话就 没正形吗?”她记着母亲教诲的上床夫妻下床客的话,再加新婚燕尔,羞涩感还没 退尽,难以启齿床之事。家瑛却嫌不够,还要说:“我说啥了?是你自己往歪了 想。咋样?想不想吃酸的?”家慧老老实实摇头说:“不想。”家瑛不相信地瞥着 她的肚子,说:“咋会不想?我同房当月就坐胎,不到一年就有了大的。你这都好 几个月了,咋还是个瘪谷子?学贤不急呀?”家慧说:“他是个温和性子,我从来 没看他急过。”家瑛说:“到底是读书人出身。搁一般男人,往你身上一趴,就恨 不能你撅屁股给他生儿子。” 第二年家慧好不容易坐胎,谁知怀孕不足两月就小产了。以后数次怀孕,数次 小产。医生说她体质太弱,要慢慢将息调养方能固住胎气。到五四年夏,终于铁树 开花,女儿出世。由魏旷臣取一单名,叫昊。 今天是孩子满月的日子。魏学贤请了家礼、家义和家瑛来家吃饭。一大早,魏 学贤母亲就赶过来给两人帮忙料理。 魏学贤现在是城关小学校的教务主任,和家慧从老屋宅搬出来,住进学校旁边 的一间小院子里。院子不大,却很清静,南边植有一株葡萄,浓郁的绿阴将阳光筛 在院子里用青石板铺出的地上,生动得像一幅画。院子的另一端立有一口大水缸, 缸中有一嶙峋的假山。几尾红鲤鱼有七八寸长,悠然自得地在山石和水草中间穿梭 来去。院北是住房,一共三间,中间是客厅,迎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中堂画,两 侧配有魏学贤自题的对文: 思飘云物外 乐在智仁间 魏学贤正和母亲坐在葡萄架底下烫鸡。家慧抱着孩子站在屋门口,一遍遍往院 门外张望。她头上还包着一方帕子,面色白皙,两颊略显得有些浮肿。魏学贤劝她 :“时间还早,你去屋里歇着,别总站在风地里。”他把漂着一层鸡毛的热水端到 厕所倒掉,进屋换盆清水递给母亲。魏妈就坐在小板凳上,慢慢拔鸡身上的绒毛, 也说:“等我这只鸡收拾干净,他们差不多该到了。” 正说着,家礼、家义、玉芝和士云、士霞、士兰相跟着走进院里。魏妈赶紧起 身招呼他们屋里坐。玉芝从家慧手里接过孩子,问:“取名字了吗?”家慧看看学 贤,说:“爷爷给取了一个,叫昊。”玉芝惊叫:“号?咋叫这么个名儿?”家礼 气恼地抢白她:“你咋呼啥?也不等人家把话说完。”魏学贤在手心边比画边说: “是上边一个日,下面一个天的昊字,广大无边的意思。”玉芝红着脸,自嘲地笑 笑,说道:“我还当是吹号的号呢,吓我一跳。”一地的人全被她的话逗笑了,嘻 哈寒暄着进到屋里交接礼钱礼物。魏妈四下看看,问:“家廉咋没来?”家慧笑着 解释道:“老三去省城念书了,已经走了一年多。”魏妈怔忡地说:“念书?我咋 不知道这事儿?”家慧说:“他走的时候,你正好在四川大哥那儿。”魏妈笑着说 :“好,好,念书好!” 魏学贤忙着沏茶,反复冲兑几次,屋里渐渐弥漫着一股茶香。他先冲了一杯递 给家礼。家义伸手过来说:“姐夫,我自己来。”魏学贤问他:“咋样,文教科忙 不忙?”家义呷了口茶,说:“忙,忙得一天到晚脚不沾地儿,三天两头还要下乡。” 魏学贤说:“忙点好,能锻炼人。”转过头对家礼说:“大哥,你先坐着,我外头 还有点活儿,忙完就来。”家礼说:“你去忙你的,我又不是客。” 魏学贤走进厨房,玉芝已经系上围裙在帮魏妈做事了。见他进来,玉芝便说: “你快出去吧,这儿不用你。”魏学贤客气道:“你来是客,咋能叫你沾手。”家 慧过来说:“昊昊叫士云她们抱去了。还是我来吧。”玉芝用胳膊挡住他俩,说: “都走,都走。一个都用不上。”又对魏学贤说:“我们当家儿的好像有话要跟你 说。”魏学贤听了,折身又回去。 桌上摆着一盘葡萄,几个孩子一人手里拎着一串嘬嘴吃得津津有味。魏学贤问 家礼:“嫂子说你找我有事儿?”家礼瞥一眼家义,吁吁吹着茶水,说:“别听她 咋呼,没啥大事儿。”家义看看他俩,起身说:“姐夫,你们说话,我去外头看看。” 看他出了屋,家礼才放下手里的杯子,从怀里摸出张报纸递过来。那是一张九月六 日的《 人民日报 》。学贤接过来,却不知他让看什么。家礼说:“你看看三版。” 魏学贤翻到三版,上面有一条新闻,被家礼用毛笔画了圈儿,说的是上海市卫生局 召开私立医院工作会议。他指着报纸问:“是这条?”家礼看了一眼,点点头说: “你好好看看。” 消息是这样的: 上海市人民政府卫生局在八月二十五日到九月二日召开上海市私立医院工作会 议,私立医院的院长、工会主席等三百多人在这次会议中明确了私立医院的性质— —社会福利事业的一部分。 上海市私立医院目前共有六十七所,床位三千一百六十四张,占全市床位总数 的百分之十八点五,是上海市卫生事业中的一支重要力量。但是这些私立医院都在 旧社会中生长起来,因而服务的方向不明确,管理制度不健全。这次参加会议的人 员在讨论了私立医院应是社会福利事业的一部分这一问题以后,许多私立医院院长 自我批判了盈利观点;各医院的工会主席也检查了过去做好工作就是为院长服务的 错误思想。大家一致认识到必须进一步团结,才能更好地为广大劳动人民服务,才 能把医院办成真正的社会福利事业。 这次会议通过了由各私方医院院方、工会和有前机构的代表组织上海市卫生工 作者协会私立医院专门委员会,有步骤地研究目前私立医院所存在的主要问题。会 议并通过了加强私立医院全体人员政治学习的决定。 魏学贤把这段消息看完了,一时没有说话。他平常话就不多,出口慢悠悠地, 显出一种沉稳和干练。家礼习惯了,并不急着等他回话。看他默默地把文章从头到 尾又看了一遍,才问道:“你看这文章跟益生堂挨得上边吗?”魏学贤眼睛浏览着 报纸,微微摇了摇头。“不好说。” 家礼把椅子挪得跟魏学贤更近些,低声说:“照报纸上的意思,是不是凡从旧 社会过来的,都有毛病?益生堂可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魏学贤含糊地安慰他道 :“它这上面说的是医院,你又不是医院。”家礼眼睛看着门外,像是提防有人进 来,疑虑重重地问道:“这福利事业是个啥说道?是不是往后看病都不能收钱了? 白看病?白吃药?”魏学贤说:“恐怕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暧昧的语气和态度让家礼有些失望。家礼呷了口茶,说道:“前两天家廉 从大学里给我来封信。”他突然一拍脑袋。“哎呀,说了拿来给你看看,临出门又 忘记了。”魏学贤问:“信里都说了些啥?”家礼说:“也没啥别的,无非要我积 极配合政府改造,不要做落后分子,不要站在运动的反面。”他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我活了三十多岁,站了一辈子药柜,叫他这么一说,还真不明白该往哪儿站了。 我寻思,这个思想改造是不是跟制药一回事?药不制无用,人不制也不行。我是旧 社会过来的,大概也要把我像中药一样,先得拿去制了才能用?” 魏学贤合上报纸,给家礼的杯子里重新续上茶水,说道:“大哥,你也别瞎琢 磨了。人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是个稳重人,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家礼无奈地说 :“我是想走一步看一步。可总像越看越糊涂,越看心里越没底。”他把报纸合上, 细心折好,揣在兜里。“益生堂是我们汪家头顶一片天。这片天要是塌了,我们还 咋活。祖上留下来这点儿家业,图的只是有口饭吃。”他一脸沮丧地长叹一声。 “都怪我当初做事糊涂!”魏学贤说:“这事儿咋能怪你呢?”家礼看看他,像突 然醒过神儿似的一笑,掩饰道:“是啊,怪我啥呢?我又没做过亏心事。”可是他 说这话的时候,分明闪避着魏学贤的目光。 家义从外面进屋拿个什么东西又出去了。家礼看着他的背影,表情神秘地低声 对魏学贤说:“不怕你笑话,我这个当大哥的,如今都有点怕这两个兄弟。”魏学 贤被他脸上那种孩子气的带点调皮和无奈的样子逗笑了,问道:“为啥?”家礼很 认真地说:“家义隔三岔五就要教育我一回,总说我思想落后,跟不上形势。家廉 呢,只要来信,说出的话就像是家义教的。”他往魏学贤坐的一边探过身子,低语 道:“他们都在忙着进步,大概是怕我拖后腿。”两人相视着,会意地笑了。 家义在魏学贤书房里找了本《 警世恒言 》坐在葡萄架底下翻着。家慧过来 问他:“家廉最近有信来没?”家义说:“还是上个月来过一封。”家慧说:“听 说我生昊昊,他还寄了五块钱。”家义笑着把书合上。“他还没成家,倒懂得这些 礼性。”家慧说:“你只说他。你自己的事也该操心了。” 家义正要回话,家慧眼睛一扫,看见一个人扛着小孩子睡的摇窝朝院子走过来。 她问家义:“你看那人是不是你二姐夫?”家义瞅了瞅,说:“是的。”家慧便一 边喊着:“学贤,有泉来了。”一边朝屋里跑去。 魏学贤和家礼正在说话,听见有泉来了,急切地站起来问:“在哪儿?在哪儿?” 家慧说:“快到了,就在院门外。”家礼抬步就往外走。魏学贤在后面喊:“快请 他进来,请他进来。” 三人走出屋,有泉已经进了院子,肩上扛着一张婴儿睡的摇窝,身上一件洗得 发白的蓝棉布对襟褂子,一条抄腰裤,光脚穿着一双旧布鞋,鞋底靠前的地方已经 磨舍了,几乎再看不出鞋帮。衣服上缀着好几块补丁,颜色深浅不一。 魏学贤迎上去把摇窝接过来顺着屋檐放好,暗暗惊讶摇窝的分量不轻。魏妈热 情地招呼道:“哎呀,是姨父。稀客!稀客!快到屋里喝茶。”有泉却站在原地不 动。长期不来往,他显得有些拘谨,比着孩子的口,一一叫过屋里的人:“奶奶, 大舅,二舅,大舅娘,姨,姨父,东西送到,我这就回去了。” 家慧看他那副在亲人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想到小时去莲花池, 几个人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眼睛早已经湿了,上前扯住他说:“走这么远的路, 哪能不留下来吃饭。”有泉坚持说:“不了,东西送到我就走了。”家礼以大哥的 口气说:“中午天正热,留下来吃了饭再走。”有泉抱歉地笑笑,说:“还是不了, 家贞交待了,叫我早点赶回去。”家慧央求道:“你出门在外,一回不听她的,她 能把你咋了?今儿听我一回,留下来吃了饭再走。” 玉芝正在剖鱼,两手沾着鱼鳞就跑出来了,她问:“你们如今住哪儿?”有泉 说:“农会给我们分了房子,住在山上。”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心神不定地往院门 外张望。魏学贤意会地过去把院门关上。见他不肯进屋,便搬只凳子让他在院子里 坐。有泉还是坚持要走。家慧急得扯着他的袖子,就差要哭出来。“你连我的水也 不喝一口吗?” 家义一直站在士云身后没说话,这会儿看两下里相持不下,过来说道:“姐夫 要走,你们还是叫他走吧。他路远,一时半时怕走不到。”家慧说:“能有多远, 往日来,哪回不是吃了饭再走。”家义心里说:“现在可不比往日了。”可是这句 话他终究没有说出来。有泉那副如履薄冰的样子,也像重石入水,在他心里激起不 小的波澜,让他不期然地想起家贞在家里生活时的种种细节。 有泉挣脱家慧的牵扯,说声“我真的要赶路”,转身就要往外走。家慧急切地 叫住他,说道:“你等会儿。”又给魏学贤递个眼色,魏学贤就随在她后面进了屋。 家慧问:“我想给有泉带点米回去,你看行不行?”魏学贤说:“这事还用问 我。”家慧跑进厨房,找出一只袋子,打开米缸。米缸里还有大半缸米。魏学贤说 :“都给装上。”家慧说:“一会儿还有这么多人要吃。”魏学贤说:“没有米可 以吃面。”家慧感动地看他一眼,张着袋子,让魏学贤把大半缸米全部倒了进去。 魏学贤问:“手里还有钱吗?”家慧说:“给钱他们也难买到东西,不如给点盐。” 魏学贤赞同地说:“行啊。屋里还有没有?”家慧说:“还有一斤。”她从橱柜里 找出一只装满盐的瓶子,塞在米袋子里,正要把袋口扎紧,魏学贤又找出一包红糖 丢进去。 家义抱着魏昊,也不知啥时候悄悄走进来,从怀里摸出一卷钱,说:“把我这 点儿也装进去。”没等家慧看清楚,他已经把钱丢进袋子。家慧诧异地看看魏学贤, 魏学贤也看看她。家义不等他们说话,抱着魏昊又出去了。 两人走出去,家慧把米袋子递给有泉,说:“你执意不在这儿吃饭,我也不强 留。这点米你拿回去,给孩子们煮点米汤喝。里头还有点盐,用瓶子装着,小心别 打了。”有泉摆着两手拼命推让道:“不,不,这咋行!这咋行!”家慧把米袋子 往他怀里一塞,带着哭音说:“咋不行了?你说咋不行了?我又不是给你的。你要 再不接,就把摇窝扛回去,我也不要了。” 有泉这才诚惶诚恐地接过米袋,像不敢相信似的看着。他一家人可是有好些日 子没见到白米了,红薯和苞谷是他们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的主食。就是这两样杂粮, 也不能保证吃饱。家慧悄声说:“米里还有家义给的钱,你收好!”有泉抬起头, 所有人都从他深陷的眼里看见了泪光。他黑瘦的脸,因为感动和伤心变得有些扭曲。 家礼背过身从兜里掏出两张钱,不由分说塞进有泉衣袋。“带点钱回去给家贞, 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有泉捧着米袋子,看看大家,一句话没说,扭身朝院门外 走去。阳光透过葡萄叶子投射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一大块一大块的阴影。魏学贤和 家礼要去送他,被他拼力拦在院门口。“留步,留步,当心叫人看见。” 家慧像被人夯了似的一下蹲在院子里,捂着脸抽抽咽咽哭起来。魏妈眼里噙着 泪,走过去拉她。“快别哭了,今儿是魏昊大喜,哭了不吉利。”玉芝说:“当初 把五姑娘嫁给张家,说是亲上加亲,到老放心。哪想到会有这一天。” 家义嘴上不说,在心里叹道:“这就叫人有千算,不如天有一算哪!” 大家正伤心着,家瑛从院门外进来,腋下夹着一包东西,人一进门,声音就盖 过了所有人。“哎哟,来晚了,来晚了。屋里一群老小,非要等我把饭做熟,安顿 他们吃了,才脱得开身。”她只顾着嚷嚷,一点没察觉气氛不对。家慧赶紧用袖子 抹抹眼睛,和魏学贤一起招呼她屋里坐。 家瑛穿着一件月白的湖州纺大襟褂子,下面是一条玄青色绸裤。因为人长得瘦, 这种柔软的料子穿在她身上,总飘飘地带着些仙气。汪耀祖的几个孩子,家瑛长得 最为出众。一双丹凤眼向上挑着,跟小巧的嘴巴配在一起,就像化了戏妆一样。只 是因为过早抽烟,又抽得厉害,她的面色略显晦暗,使整个面容少了些妩媚和生动。 魏学贤抽出一支红金龙香烟递给她。她接了,并不点燃,一抬手夹在右耳朵上。 魏学贤拿着火柴说:“三姐,我给你点上。”家瑛手一扬,说道:“才把烟屁股丢 了,这会儿不抽。” 茅山很多人都知道汪家三姑娘烟抽得凶,牌抹得精,性情泼辣,人又精明,在 女流之中算得上魁首。她抽烟跟汪耀祖有很大关系。四五岁时,汪耀祖抽水烟袋, 她就喜欢在跟前帮着点烟。一根火纸捻子,拿在手里,扑突一吹,冒出一团火焰, 乐得她咯咯直笑。汪耀祖一高兴,把水烟袋递过去说:“来,试试抽得动不?”第 一次吸不得要领,把水烟袋里辛辣的烟水吞进肚子,不吃不喝连吐了两天苦水。汪 耀祖笑说:“不碍事,不碍事,抽烟的人都有这一遭。”不曾想三口两口,时间一 长竟有了瘾,家瑛时常趁汪耀祖不在时,偷偷拿他的烟抽。一日正云山雾罩地享受 着,被汪耀祖进来碰个正着,父女俩相对一怔,汪耀祖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责备她, 反而说:“抽吧,能有这一口,也是你的福分。”从此以后,家瑛就有了自己的水 烟袋,不必再偷偷抽父亲的了。她解放前嫁了县衙的一个师爷,姓夏。新婚之夜, 掀了盖头,她还要先抽一袋水烟。师爷站在一边,想要说话,被她凤眼一瞪,吓得 赶紧噤声屏气不再言语了。 解放后夏师爷挑了担子在四乡当货郎,卖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不到两年病逝 了。家瑛带着一个儿子,改嫁了以前在父亲糕点铺里当伙计的柴明理。汪耀祖解放 前就败了家,解放后成分定为平民。家瑛改嫁后,更像入了双保险,历次运动与她 无碍。刚改嫁时,她还是呆在家里,由柴明理养活。后来又陆续生了四个孩子,柴 明理在县副食品厂的工资再不能维持家计,家瑛才开始在县水运队拉板车,将从花 溪河上游放排下来的木头拉到木材厂。茅山从清末开始,就有一个骡马大店,在城 区东南角的奎文阁边上,内有不少骡马。解放后,城内各种物资的运输依旧依靠骡 马,也有仅靠人力运输的。家瑛就属于后一种。跟她一起拉车的,都是一帮四十岁 上下、生育频繁的女人。丈夫一人的收入难以养家糊口,即便是她们出来工作,日 子也还是过得紧紧巴巴。 玉芝问她:“咋不把孩子们一起带来,屋里有啥好吃的丢不脱?”家瑛说: “人多无好汤,猪多无好糠。我屋里能有啥好吃的。我那一抓抓筋,走到哪儿绊脚 绊手,烦死个人。我今儿打个利索,一个人来吃酒。”她转向家义说:“把孩子抱 过来我看看。”家义笑着把魏昊递给她。家瑛像拎枕头似的把孩子举起来,说道: “简直跟她老子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要是像妈才漂亮。你看这小鼻子小眼的,不 走样儿是魏家的后。”玉芝怕魏妈不待见听这些话,在一边打岔说:“我不跟你们 絮叨了,我还得去剖鱼。”她手上的水干了,沾着的鱼鳞一片片往下掉。家瑛住了 口,把魏昊递给家义,打开带来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双绣得十分精致的虎头鞋和 一套手工缝制的衣服递给家慧。魏妈客气道:“来就来呗,咋又要花钱。”家瑛嚷 嚷道:“他们这叫铁树开花,我咋的也该来道个喜吧。再说了,今儿这个日子,不 来白不来呀!” 大家一时都没回过神。家瑛用手点着他们。“看,看,忘了吧。今儿是八月初 二,吃土地会呀。” 大家哦了一声,都笑了。 土地会是一种地方自约组织。当时茅山县城每条街都有个土地庙,属于公产。 每年农历二月初二和八月初二都要吃土地会。一个吃土地爷,一个吃土地婆。土地 会都有自己的固定资产,每届推选六个首任,任期一年。吃土地会前,首任们要先 议事,不论家长里短,都要议出个是非曲直。来吃土地会的都是各家户主,吃会的 钱先由首任垫付,饭后再由大家均摊。吃完会后,新选出的首任向大家当场公布。 日后街邻如有纠纷,都可去找首任调解。有了土地会,街上少了许多冲突和矛盾。 家礼说:“都多少年没吃过土地会了,亏你还记得。”家瑛说:“往日你们男 人吃土地会,我们只能干望。今儿的你吃,我也吃。”家礼笑着说:“那好,吃完 了,我们也推你当个首任。”家瑛嘴一咧,说道:“推我当首任,无非想叫我出饭 钱。今儿既不是你过生,又不是你做东,轮不到你说话。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今儿 既然来了,不吃个肚儿圆我就不走。” 屋里伤感的气氛,被她这一通闹腾,已经荡然无存。吃过饭,大家又坐着喝了 会儿茶,才告辞出来。路上,家瑛悄悄问家礼:“街上天天在讲公私合营,你那铺 子咋办?”家礼知道家瑛一张嘴巴是个敞口,不敢与她多言,只说:“该咋办就咋 办吧,这事也不是益生堂一家。”家瑛把手里捏着的手帕一挥,气盛地说:“我要 是你呀,我就不合。看他们能咋地。”玉芝凑过来说:“哎哟,三姑娘,我们可不 敢。国家的事儿件件都是大事儿,谁敢含糊一下。”家瑛鼻子里哼一声,说道: “自古都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怕这怕那,啥都搞不成。”家礼说:“胆大 也得看是什么事。人家都合我不合,我不就成了出头的椽子。”他觉得家瑛不识字, 读不懂报纸,有些事儿和她是说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