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还有两天就是中秋。家礼提前在西关的润身斋订了几十块月饼。润身斋是茅山 老字号的糕点铺,汪耀祖当年就是在他们的老掌柜手里学徒。老掌柜收徒,开章第 一课总要讲做人。“做点心跟做人的道理相同,都需在一个实字上下功夫。做人不 能偷奸耍滑,做点心最忌偷工减料。真材实料做出来的点心,才能看着美,闻着香, 吃起来津津有味,想起来回味悠长。” 掌柜的跟玉芝娘屋是家门。四十年代初,老掌柜仙逝,铺子传给大儿子严国材。 老话说:人无笑脸休开店。严国材天生一张笑脸。白皙的圆脸上,点缀着圆眼,圆 鼻,圆嘴巴,加之爱笑,早晚透着一团喜气。他身材不高,却颇富态,穿着褂子, 肩背浑然一体。要不是年龄大了,活脱脱像年画上走下来的四喜娃娃。严国材有个 庶出的同父异母兄弟,叫严国梁,却是长得有棱有角,性格锋芒毕露,而且很有些 抱负。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在茅山抓壮丁,实行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严家三个兄弟, 正好抽到严国梁名下。四九年蒋介石去台湾,他汇入溃败的人流到了海峡对面,从 此和家里断了音讯。 家礼到润身斋去取月饼。严国材笑着点头招呼道:“妹夫来了。”家礼说: “生意兴隆啊。”严国材从柜台后走出来,说道:“托福,托福!”店里好几个来 买月饼的人,伙计忙得脑门子上沁着细汗。他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副四季对联,上写 “尝来皆适口,食后自清心”几个字。家礼问:“好了没有?”严国材说:“放心, 按期交货。”他亲自把家礼订的月饼用竹篓一一装好。十个月饼一包,每包月饼上 四四方方贴张红纸,上写“圆满如意”几个字。家礼看西墙边一排竹篓,装的都是 月饼,就问:“这是哪一家,订这么多?”严国材说:“好几家的,有的要带到武 汉去,送给亲戚朋友,说他们年年点着名要吃润身斋的冰糖月饼。”家礼说:“我 们都眼睁睁看你发财了。”严国材说:“我做甜,你做苦,为的实际是一回事。” 中秋节晚上,玉芝照旧例烧了板栗炖子鸡,另有木须肉、油煎豆腐、芹菜萝卜 丝、青椒炒鸡蛋五六个菜。家义回来吃饭,也提了一包月饼。士云打开咬了一口, 就嚷嚷没有润身斋的好吃。玉芝拿筷子在她头上一敲。“我叫你讨敲,要饭还嫌饭 馊。”家义不以为然地说:“月饼不都是一个味儿,猪油包冰糖,有啥好吃不好吃 的。不过是个形式。”玉芝打圆场说:“就是,就是。小孩子就是嘴刁,吃了五谷 想六谷。”看见士云专拣盘子里的板栗吃,又拿筷子敲她一下,骂道:“筷子只认 想吃的,别的不能拈了?” 玉芝是严国材的堂妹,家义有些话当着她的面不大好说,等她去厨房洗碗了, 才悄悄跟家礼说:“大哥,往后最好少去润身斋买东西。严国梁的事儿,你又不是 不知道。”家礼不快地说:“知道咋了?严国材一个做点心的,难道也要提防他什 么?”家义说:“提防不提防看怎么说。我们文教科一个科员,本人一贯表现积极, 就因为家里有些不干净的历史,支部今天讨论入党硬是没让他通过。连过节都没让 回去,现在还一个人在宿舍里呆着。你说这是为啥?”家礼说:“我不明白这是为 啥。我只知道吃两个月饼没啥干净不干净。”家义说:“你这么想,别人是不是也 这么想?如今好多在外工作的人,只要家庭有问题的,都在忙着划清界限。你可倒 好,偏要没事找事。” 这话触动了家礼内心的隐痛,他底气不足地嘀咕一句:“我咋叫没事找事?你 这么说话简直太伤人。”家义辩解说:“我不是有心伤你。我这都是为屋里好,小 心无大错吧。”家礼扫他一眼,说道:“你小心来小心去,该不会有一天跟屋里也 划清界限吧?”家义仍没从他躲躲闪闪的目光中看出异常,脱口说了句:“划清界 限也是形势需要。” 家礼想起为梅家提亲遭家义拒绝一事,还有魏昊过满月那天,他对有泉不冷不 热的态度,心里不免有气,沉着脸说:“你要划清就划清吧。我只知道是亲必顾, 是邻必护。你嫂子跟严国材是亲亲的堂兄妹,一笔难写两个严字。你不来往可以, 我们不来往说不过去。” 家义见他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情绪也激动起来,不知不觉声音也提高了。 “烧的香多,惹的鬼多。到时就怕没你的后悔药吃。”家礼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 挺着身子说:“玩花玩根,交人交心。你要进步,我不反对,但也不能六亲不认。 谁不是凭一双手吃饭,谁又比谁多长一个鼻子,一双眼睛?不就是几块月饼吗,犯 得着你这么兴师问罪的?” 家义无奈地摇摇头,觉得家礼守着一个益生堂,对外面的形势浑然不知,一味 只知道认旧理,急得红头涨脸地说了句:“你这么弄下去,总有一天会把全家人都 害了。” 这话像针一样刺在家礼心里那块不能触摸的伤疤上,噎得他一时说不出话。他 瞪着眼睛把家义看了半天,最后自己败下阵来,把椅子一推,抽身去了后院儿。 家义怔怔地坐着,梅秀玉的影子忽然在他眼前一闪。家礼说“是亲必顾,是邻 必护”,可是他自己呢,早已将梅秀玉一掌推开,罔顾她的生死。想到今天正是中 秋,一对有情人劳燕分飞不说,还跟大哥弄了个冰炭不容,心里苦得真能赛过黄连。 再坐下去自觉没趣,他起身也走了。 玉芝从厨房出来,见兄弟俩都不在堂屋,跑到后院儿看见家礼,问他:“你跟 老二又在吵啥?他人呢?”家礼没好气地说:“腿长在他身上,我哪知道他去哪儿 了?”玉芝垮着脸说:“你们两兄弟可好,到一起就吹胡子瞪眼的,连累我们都跟 着不自在。”家礼说:“往后不自在的时候还多着呢,你等着吧。” 家义从家里出来,想去几个同学那儿坐坐,却又提不起兴致。茫然地走了几条 街,最后鬼使神差地穿出城门下了河。 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寂静。澄澈的天空上,一轮满月清朗浑圆。 因为光线明亮,夜幕显得尤其高远。河岸上的房屋在灰白的天幕衬托下,像一片黑 色的剪纸,显出高低错落的轮廓。梅家的后花园就连缀在那片熟悉的轮廓里。 家义踩着鹅卵石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觉得那个紫英缤纷的后花园如同一个梦 境,和自己之间隔着永远无法穿越的距离。正在犹疑,一阵箫声好似天籁,从岸上 袅袅传来,在如水的月色里弥散,像一个拖曳着长裙的幽灵,飘忽间透出如梦如幻 的苍凉和凄恻。 家义顿然失了神,定定站住,再也挪不开步子。拖曳着长裙的幽灵缠裹着他, 网罗住他的心,扭结住他的思维,使他缓缓地飘浮起来,化成一缕烟雾,融入月色 之中。他痴迷地听着,内心起了一股冲动,想要冲到岸上,冲进那座进也不忍,退 也不忍的宅子,把那个魂牵梦萦的女子揽在怀里,相互抚慰。可是咫尺天涯,相闻 不能相见。他颓然坐在沙石上,下意识地掐着自己的大腿,在箫声里忍受着身心一 阵紧似一阵的疼痛,他不曾听过养兴谦的箫声,更不曾在这样的心境下被箫声缠裹。 夜风送过来的每个旋律都那样哀婉,凄美,带着一种把人彻头彻尾浸透的清冷的伤 感。 正在肝肠寸断时,箫声像是被人掐断一样戛然而止。家义悬着的心,就那样一 直悬着,无望地等待着箫声再起。可是,半天过去了,耳朵里除了河水的呜咽,再 也没有任何声息。一轮满月把天空映得一片清朗,连河对岸的杂树都历历可见。 不知坐了多久,他慢慢站起身,回到县政府的宿舍。进了屋,刚把煤油灯点燃, 想想又吹灭了。如水的月色从窗外倾泻而进,梅秀玉那张温婉动人的笑脸,就渐渐 从月色里浮现出来,显得朦胧而凄美,更增添了他的愁绪。他从抽屉里把口琴找出 来,冰冷的金属琴身在月色里发着寒光。他随口吹出《 高山流水 》的曲子,纤 细如丝的琴声,融入清凉如水的夜色,在空阔的院落里哀哀低诉,表达着难以排解 的郁闷和惆怅。 …… 夜深人静。家义一个人悄悄踱出院子,沿着狭窄的街巷摸索着往南关走去。穿 过迎恩门,一步步走下台阶,在清冷的石板路上踽踽独行。脚前像是有一根无形的 线牵扯着他直奔养兴谦而去。远远看去,养兴谦紧闭的大门前果然站着一个人,身 体斜倚在门柱上,背对着他,也像在等人。家义心跳着走到跟前,那人缓缓回过头, 竟是梅秀玉。 清朗的月色里,梅秀玉浑身上下像披了一层淡雅的轻纱。看见家义,一抹温柔 的笑容绽开在她脸上。家义朝街巷两头看看,四周寂静无人。他走过去握住梅秀玉 一只手,梅秀玉便将身体倾靠过来。家义问:“你在等谁?”梅秀玉掩口笑道: “等你!”家义颇感惊讶,问道:“你咋知道我要来?”梅秀玉说:“我能掐会算。” 家义揽紧她的细腰,正要俯下身亲吻,却见两个人从街檐下的阴影里闪出来, 说说笑笑地从他们跟前过去。家义慌乱中正不知所措,梅秀玉悄声说:“我们下河 吧。”遂牵了他的手顺着街檐往城门走。家义再向街巷两头看,那两个人已经不见 了,四周依然寂静无声。 梅秀玉的手绵软细腻,有着绸缎一样清凉光滑的感觉。家义沉醉地随在她后面 走着,瞥见她的腰肢如春风拂柳一般婀娜动人。出城门,下河滩,两人找着一块大 油石坐下来。虽然近在咫尺,梅秀玉白皙的鹅蛋脸却像雾里的灯火,虚幻成朦朦胧 胧的一团。家义问:“我不是听见你在吹箫吗?”梅秀玉回头望望岸上,说:“我 是吹给你听的。”家义又问:“咋不吹了?”梅秀玉目光幽深地说:“箫坏了。” 随即扑倒在家义怀里。家义身体里潮起一股热浪,两臂用力箍住她,向着她微微开 启的双唇吻下去。梅秀玉两只胳膊又如细藤一样缠绕住他的脖子。家义说:“我真 想你!”梅秀玉喘着气说:“我也是!”家义说:“你跟我都结婚了,我咋还是见 不到你?”梅秀玉说:“不是还没喝喜酒吗。”她将湿软的舌头送进家义的嘴里。 家义顿然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热浪像河水一样流动起来。 忽然有人喊:“跑匪啦!跑匪啦!”两人惊悚地抬起头,见河对岸的缓坡上影 影绰绰有一群人在追赶嘶叫。河面上两只秋子箭似的向他们射来。家义说声“快跑”, 拽着梅秀玉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上疾步奔跑如履平地。跑进城门,回头再看,河水 在月色下平静地闪着碎银似的粼粼波光,人和秋子都无影无踪。家义两手扶着潮湿 的城墙,看着梅秀玉在鼻子底下娇喘吁吁,冲动地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像跟谁赌气 似的狠命吻下去。梅秀玉的嘴唇好似芙蓉花瓣,带着一股清香和湿润。家义辗转缠 绵地吻着,口齿不清地说道:“你是我的!谁也拿不走!”梅秀玉咿咿啊啊地回应 着他的亲吻,两手紧抓着他的肩膀,说:“我是你的!你把我拿去!” 家义觉得脑子一片轰鸣,身体里潮起一波一波热浪,亢奋地只想把梅秀玉碾压 在墙上。心醉神迷地正要进一步动作时,忽又听旁边有人说话。“这不是益生堂老 二吗?咋跟梅家二姑娘裹在一起了?”他慌得张眼四望,竟发现城门里外不知何时 站满了人,嘁嘁喳喳地看着他们。而梅秀玉好似浑然不觉,两只胳膊依然藤蔓一样 缠在他颈上。家义悄声喊着:“松开!松开!”梅秀玉恍然惊醒,眨眼便像一阵轻 烟消失不见。 家义怔怔地呆站着,遏止不住的亢奋依旧鼓荡得如潮起潮落。可是周围人越聚 越多,恍如闹市。月色淡去,天色渐明。家义撇开众人,循着街巷一路找到养兴谦 门前,却见大门紧闭,两只椒图门环静止不动。他上前拍打门环,屋里竟有一陌生 人应道:“是谁?”这一问,将他从梦里问醒过来。床前一地水似的月光。没有梅 秀玉,也听不见箫声。紧绷的身体依然留连在梦里,期待着欲望得以满足。他重又 合上眼,恍恍惚惚中与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做完了与梅秀玉未能做成的事情。 月光透过窗户,冷冷地触摸着枕头上两滴墨迹似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