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九五六年的新年快要到了。一进腊月,人们都守着火盆不愿离开。腊月初八, 玉芝凑齐了糯米、小米、黄豆、绿豆、红豆、花生、红枣、板栗、莲子等八九样杂 粮,煮了一大锅腊八粥。又去街上割了两斤肉,让士云去请家义回来吃饭。家义说 学校有事,没有回来。转眼就到了二十三,过小年了。今年家家敬灶神都有些马虎。 玉芝做了几样小菜,酌了一小壶酒,由家礼一个人侍奉灶王爷吃喝完毕,等着他上 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士云吃过饭,说是有事,独自出去了。士霞和士兰围着玉芝打转,等着吃灶饼。 玉芝跟士霞说:“今天过小年,你去学校叫二爹回来吃饭。”士霞说:“叫士兰去 吧,她最小,跑得快。”灶饼还没有吃到嘴,她不愿意离开。士兰赶紧说:“我才 不去呢。你不就是想等我走了,一个人吃灶饼。”玉芝叨唠说:“大懒使小懒,使 得翻白眼。一个个就会吃,啥事儿都指望不上。士霞明后年就要去中学念书,还指 着二爹照顾呢,叫你喊他吃个饭都不愿意。” 家礼正从阁楼上往下搬东西。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过完小年,就要开始 打扫厅堂准备过年了。雕花高背靠椅和雕花茶几平常都在楼上堆着,现在要搬下来, 擦洗干净后在堂屋里摆放整齐。这套家具,是汪耀宗在世时置办的。用的都是上好 的红木,雕着寿桃、蝙蝠。蝙蝠嘴里叼有两枚铜钱,寓意福在眼前。家具很沉,搬 动很是费力。过去都是家礼和家义两人做这件事,现在家义不回来,家礼只能找孩 子打下手。正巧看见士云进门,就喊她过去帮忙。 士云吃力地接过家礼从楼梯上递下来的椅子,不以为然地说:“这么重的东西, 何苦要年年搬上搬下,不如放在楼下省事。”家礼说:“这是你爷爷留下的传家宝, 天天摆着,还不两下就被你们弄坏了。”士云蹭了一身灰,不高兴地说:“我咋看 不出是啥好东西。”用手在茶几上一抹,把手翻过来亮给家礼看,说:“都是灰。” 玉芝过来说:“士云,还是你去喊二爹,两个小的,一个都使不动。”士云说 :“他不是说了学校有食堂嘛。”家礼说:“他不回来就算了,何必跑一趟又一趟 的。”玉芝说:“今儿不是过小年吗?” 士云去了不大会儿,一个人回来了。玉芝问:“咋的,还是不回来?”士云说 :“屋里没人,门锁了。”玉芝说:“学校放假了,他能去哪儿?”家礼说:“人 家现如今是国家干部,去哪儿不一定要叫你知道。不用等他,吃了饭还有好些事儿 要做呢。”士霞、士兰早已对灶饼垂涎欲滴,听了这句话,飞快跑到灶屋里,一人 抢了一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因为有灶饼,特别得到孩子们 的喜爱。 一家人正吃着饭,章达宣一瘸一拐地从外头进来,笑着说:“哟,都在吃灶王 爷的好东西。”玉芝起身说:“章伯,你吃了没?快来烤火。”她搬了把椅子,放 在火盆边,请章达宣坐。 家礼问:“年货都办齐了吧?”章达宣在椅子上坐下,脸上泛着一层微醺的红 晕,说道:“都是他们在弄,我一概不管。只要不少了我的酒喝就行。”他把手上 的纸包递给玉芝。“这是块腊肉,留着过年给孩子们打牙祭。” 玉芝客套道:“你留着自己吃呀,有啥好东西都想着我们。”章达宣说:“前 一阵子,紫云乡来个男人看病,说是天一黑,眼睛就看不清东西,吃了不少方子都 不见好,进城找我开了十几服药。前两天来,说是好了,非要送两块腊肉谢我。” 家礼一拍腿,像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这儿也有点好东西,一直给你留着, 你不说我还忘了。”章达宣说:“啥好东西?弄得跟得了十枝八枝灵芝草一样。” 家礼起身说:“你等着,我给你拿去。”只片刻工夫,他又从后面出来,手里拿着 一个纸包,说:“这是我专为你留的半斤梅子垭茶,上好的。” 梅子垭是茅山靠近四川的一个山垭。山峦之间常年云雾缭绕,紫气蒸腾。垭内 不到二十棵野生茶树,传说采下的茶叶一直是朝廷贡品。为了增加供奉,人们在山 垭上又新种了茶树,却怎么也没有这二十棵树的风味。只有这二十棵茶树采下的茶 叶,泡在水里,晶莹碧透,喝在嘴里,齿颊留香,令人神清气爽,上下通泰。老辈 人说,那是一位仙人去瑶池赴王母娘娘的蟠桃会,路过梅子垭时,遗落了二十粒茶 子,才生出这二十棵茶树来,算是真正的仙茗。 家礼说:“还有别人送来的两斤苞谷酒,到时叫士云给你送过去。”章达宣哈 哈笑着,因为高兴,又被炭火烤着,脸色越发显得红了,连说:“好,好,还是你 明白我的心思。”他摸摸自己的脸,问一边坐着的士云:“看你章爷爷的脸像不像 猴子屁股?”章达宣算是长辈,家礼怕士云人小不懂事,出言造次,连忙接话说: “你今儿是喝高了点。” 玉芝从白瓷茶壶里倒了杯茶递给章达宣,又端来两个小碟儿,里面装着葵花子 和花生。 两人烤着火,嗑着瓜子,东一句西一句地寒暄着。章达宣问:“家贞那边儿有 消息没?”家礼说:“没她的音信,我们也不敢去。”章达宣话到嘴边儿,还是没 把家贞进城抓药的事说出来。“我听德成说,家义搬到学校去住了?”德成是章达 宣的大女婿,跟家廉是同学,姓邱,在县政府里当干事。家礼说:“搬走快有一年 了。”提到这事,他的心情就有些郁闷,不愿意多讲。 章达宣低声说:“听德成说,过了年,中药铺子就要合了。”家礼神色凝重地 说:“我看报纸上写的北京、天津、武汉都在进行合营改造,看来茅山也免不了。” 章达宣说:“合了好,合了以后,你就不再叫掌柜,改叫经理,多响亮。”家礼苦 涩地笑笑,说道:“章伯,你还拿我开心。我十几岁开始在药铺里滚,除了药名药 理,别的啥都不懂。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明白。” 士霞和士兰疯打着,一前一后从门外追进来,围着火盆绕一圈又跑出去。 章达宣说:“听说铺子合了,我们这些给人看病的,也要跟着合进去。”家礼 把茶壶提起来给章达宣的杯子加上水,说道:“合也好,不合也好,别的我都不怕。 国家的大形势是这样,不是对我一家字号。我怕的是合了以后,这一家大小的开销 去哪哈儿抓。”章达宣问:“家义的意思呢?他是愿合,还是不愿合?”家礼说: “他呀,巴不得这铺子悉数交出去才好。”章达宣笑着说:“他是不当家不知柴米 贵。不过你也没啥愁的。你看你,”他掰着手指头说:“不喝酒,不抹牌,就抽个 烟,比我强多了。我是烟酒茶样样都好,哪一样不是白花钱。” 家礼惨淡地笑笑,说:“益生堂是我父亲挣下的一份家业,到我这儿才第二代。 我是怕它在我手上把号给倒了!” 章达宣把一粒瓜子嗑开,瓜子仁儿却从手里滑落,掉在红火炭上,瞬间冒出一 股青烟。他说:“倒号不倒人。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章达宣走了,玉芝忙着炸麻叶、麻果、肉丸子、绿豆丸子,炒瓜子,炒花生。 家礼对玉芝说:“你把章伯送来的腊肉切一半儿,我给学贤他们送去。”玉芝就切 了一半儿,用绳子系了递给他。家礼拎着腊肉,一边走一边想和章达宣两人的谈话。 走到辕门街,有人在屋檐下叫他:“嗨,嗨,天都黑了,还在路上找钱哪?” 家礼抬头,见是做羊肉火烧的马掌柜,笑着跟他搭讪:“今儿的火烧又卖完了?” 马掌柜说:“早清水了。要不请你吃一个。” 羊肉火烧是茅山清真教门的一种传统食品,皮用发面和油酥面糅合,馅用上好 的羊肉、萝卜,加各种五香作料调制,经炭火烤出后,酥、香、辣、热、鲜,是茅 山人冬季的上佳食品。马掌柜的羊肉火烧,一律选用羊的前腿肉,买回的面粉,还 要用特制的箩筛再筛一遍。吃他的火烧,得双手捧着吃,怕的是脆皮掉在地上,可 惜了。他有个绰号,叫“马痰迷”,所迷大雅,整本《 三国 》可以倒背如流。 书中一百多人物,个个烂熟于心。他说孔明的“空城计”,说到司马懿兵临城下一 章,能让听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家礼说:“忙完了,不去找人说两出《 三国 》?”马掌柜摇摇头。“不说 了。如今各忙各的,没人愿意听了。再过两年,别说《 三国 》,恐怕我这火烧 铺子也要收摊了。” 家礼说:“不会,不会。过两天闲生了,你说两出,我来过过瘾。”马掌柜说 :“好啊,你可说话算话。我把茶沏好,一心等你。”家礼笑着答:“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两人又站着说了会话,家礼告辞往魏学贤家去了。 到了魏学贤那儿,一屋子的人,有严国材、梅秀成,还有仁和丰少掌柜关以仁, 都是上门来讨对联的。关以仁长得浓眉突眼,目光锐利。说话也是嘁里咔嚓,干脆 利落。其父见其锋芒太露,入学为他取学名关以仁。来自《 大学 》里“尧舜帅 天下以仁,而民从之”一句,且又暗合了仁和丰的仁字。 魏学贤一手好字,在茅山有口皆碑。一临近年关,亲朋好友纷纷上门求取。来 的人都不是徒手而来,回去时,也绝不会空手而归。 严国材一见家礼进来,脸上的圆鼻子圆眼笑成一堆。关以仁也笑着和他打招呼。 只有梅秀成坐着不动,连招呼都没给一个。 家礼故作不见,依旧寒暄道:“哟,高朋满座呀。” 关以仁接口说:“我们来魏老师这儿开卡金( 茅山土话,占便宜 )会,你 来晚了。” 一屋子人都被这话逗笑了。 解放前,茅山市场上形成两大商派,一个金派,一个蛋派。金派指一些财大气 粗的商行;蛋派,则是一些二道贩子,人称鸭子客。蛋派本身没有资金,随行就市, 架空卖空。金派则为了共同的利益,常在一起聚会,研究商业行情,统一市面物价, 形成垄断经营。如外地盐商从四川运盐,未到茅山,金派就大肆降低盐的零售价格。 这样,等盐船抵达后,就只能按当时的市价抛售。金派于是大量买进。待盐船一走, 立刻将盐价恢复到日常水平。那些小商小贩自然被挤对得难以生存。群众因此称金 派为卡金会,借以讽刺他们垄断物价,牟取暴利。关以仁显然是拿这个典故戏称他 们占了魏学贤的便宜。 魏学贤笑说:“你们这样的卡金会多开几回,我的年货就齐了。” 魏学贤把每家的对联归拢,卷好,写上姓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对文。一家各 有好几副,分大门,二门,房门,连厨房门都要贴。为梅秀成写的有目下一言为定, 早晚市价不同,公平交易,童叟无欺的条幅。关以仁家的大门对联是:虽无奇方妙 术却能除疴去瘼;但有仁心慈愿只求济世利民。大家按名取了自己的东西,一一谢 过,告辞散去。 客人一走,魏学贤问家礼:“梅掌柜跟你两个好像有点过节儿?”家礼嗨一声, 说道:“还不都是为家义那件事。”魏学贤问:“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他还放在 心上?”家礼叹一声,说:“是我对不起人家,还有啥话说呢。”魏学贤理解地说 :“这倒真叫你为难了。”家礼说:“你说我为难,家义可不这么看。如今他回来 一次,跟我吵一次,做啥他都说不对,嫌我觉悟低。”他受了梅秀成的冷落,心里 有些郁闷不快。过去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来来往往礼数周全,彼此敬重,如今闹 得见面不说话,家礼是一肚子委屈不知找谁发泄。 家慧宽慰他说:“大哥,你也别生气了。啥时候老二到我这儿来,我说说他。” 魏学贤说:“一家不知一家,和尚不知道家。你说他也未必管用。有些事儿,一时 半会还说不清楚。反革命家属,真不是闹着玩儿的。”家慧说:“你咋也说这种话?” 魏学贤说:“不是我说,你们看看报纸。” 家慧看家礼阴沉着脸,便转个话题问:“家廉有信来吗?”家礼点头说:“前 不久来过一封,说是不回来了,要跟同学到四川过年。”家慧说:“哪有大过年往 外跑的?是个啥同学啊,这么好?”家礼说:“谁知道呢,信里也没说。”家慧说 :“出去读了两年书,就摸不着他的脚掌皮了。”魏学贤问:“他快毕业了吧?” 家礼说:“是,就是今年夏天。”魏学贤又问:“毕业了去哪儿?”家礼说:“他 没细说,看那意思好像是要回来。” 三个人坐着喝茶,话家常,又说了会儿话,家礼才告辞出来。因为心里郁闷, 已经走到家门口了,转念一想,又越门而过,走几十步远,出了南门,下河顺水一 直往下走。因为是年关,又是冬季,河滩上几乎没一个人。一只渡船冷寂地泊在岸 边,在苍茫的夜色里盹着眼。回头看岸上,星星点点地有些灯光。很多家的女人, 这时都在厨房里,忙着炸米花,馓子,蒸米做甜酒。过去殷实人家还要做春酒。醉 和春专为显贵人家做春酒,每年到这个时候总是最忙的。 家礼出了城门,顺着石阶一级级步下河滩。河上风大,他将两手笼在棉袄的袖 筒里取暖。自汪耀宗过世,接掌益生堂,他在内在外做的每件事,都恪守父训,不 敢有佞妄之举。但自从那件难与人言的事情发生后,生活开始变得飘摇不定,难以 驾驭。益生堂的人走出去,不再像过去那样看到的多是笑脸。工商业兼地主,这两 个几乎是瞬间具备的特殊身份,包含了某种阴差阳错的误会,而他自己,被这个误 会折磨着,日日夜夜,难以摆脱。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有一层灰雾,在头顶上越 积越厚,慢慢将他和人群隔开,和家义隔开,弄得手足不能相亲。一种自惭形秽的 猥琐在他心里像毒瘤一样悄悄滋生出来。 他边想边缓缓向前走。举目四望,朗朗天地间,苍凉如水的夜色里,只有他一 人在踽踽独行。河水在寂静的冬夜,平缓地流淌着。对岸那棵高大的皂角树,若隐 若现地像一团魅影。这棵树历经百年,看尽了沧桑世变。民国二年,花溪河发大水, 几十米高的树没在水里,只剩树梢。滔滔洪水卷裹着人畜的尸体,汹涌而来,又奔 流而去。南关街水深盈尺,人们到了以舟代步的境地。洪水退后,城乡一片狼藉, 但这棵大树竟屹立未倒。 过去每逢年节,走到河面最亮的一处地方,不用回头,就知道岸上是梅家的宅 子。梅家会在后花园沿围墙挂上一排红灯笼,昼夜燃着红烛。现在,几幢房屋黑黢 黢地兀立着,像是早就睡着了一样。 章达宣曾经为茅山未出阁的姑娘们编了一段顺口溜:南关的姑娘吹拉弹唱, 大街上姑娘东游西逛, 西关的姑娘门后张望, 辕门街姑娘狗嫁娘娘。 南关的姑娘说的就是梅家。大街上商铺云集,姑娘们观念开放,春天踏青,吃 土地会,逛庙会,都少不了她们的影踪。西关姑娘特指润身斋。因为严家家教甚严, 姑娘们几乎足不出户,闻见街上动静,只能躲在门后偷看。而辕门街住的多是小户, 以经营熟食为生,家中姑娘常被煤烟油烟熏染得满脸重彩。这首打油诗形象传神, 一经推出,便在茅山城不胫而走,大人孩子都会念叨。 家礼想到这个,不由得笑了。他羡慕章达宣的达观,却学不来他的性格。如果 这事搁在章达宣身上,他会如何对待呢?至少,章达宣的达观和魏学贤的透彻,会 减轻事情本身带来的压力吧。 再往前走,顺着一溜城墙,就到了闺文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已成残垣断壁。 从青砖缝里,长出青草。到了冬天,只留下胡须似的几茎枯根。两边锯齿状的城墙 垛子还参差不齐地保留着。城墙上用红的、蓝的、黄的纸,写着几条标语: 加快改造私营工商业! 人人动手,消灭四害!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从宽阔的河滩上走进窄狭的街巷里。远远近近,断断续续 传来孩子们放爆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