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益生堂现在大大小小又有七个人吃饭了,家礼脸上添了不少喜气。公私合营的 牌子挂出以后,公方要求私方人员都要搬到店里去住,以店为家。他就和其他几家 药铺的掌柜一起,带了铺盖和几件换洗衣服,到店里安家。他现在有了一份人民政 府发的医务人员证明书。 茅山县人民委员会医务人员证明书 兹有汪家礼,现年四十岁。原籍系湖北省茅山县城关区三街乡。经审查资历合 格,准予在本县执行中医业务,特发给证明书。此证。 后面是茅山县长的签名印章。时间是公元一九五六年五月十七日。祖宗传下来 的招牌虽然没了,但靠自己的劳动,再加上祖宗传下来的一点家底,保证一家人吃 饭总不成问题,他一直悬而未决的心事,这时多多少少得到些缓解。 茅山大家庭吃饭人多,少则十几人,多则二十人左右。按老规矩,要由妯娌轮 流值日做饭,一人一天,一圈一轮。会做不会做的,谁也不能例外。谁做饭谁买菜, 菜钱到家里管事的人那儿支取。繁丽进了益生堂,做饭的事儿就改由她和玉芝两人 操持。玉芝腾出时间,在街上揽些缝补浆洗的活儿贴补家用。士云虚岁十七,邱德 成帮忙把她安排在医院做护士,天天在门诊的注射室给人打针。家廉被分在了茅山 人民路小学,他原是可以去中学的,因为家义已经在那儿,两人不便在一起共事。 去后不久,就被任了个教务主任。繁丽分得更远一些,在城西的杨泗庙学校。 看着家廉和繁丽整日双进双出,家义的婚事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常议的话题。 家瑛逢到益生堂就要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二的婚事你们当哥嫂的也不给 张罗张罗?” 自从为梅秀玉的事得罪了家义,又得罪了梅秀成,家礼对这件事就有些灰心。 他对家瑛搪塞道:“如今新社会了,他自己在外头工作,婚姻大事用不着我们操心。” 家瑛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家义他再有能耐,总不能自己 去找媒婆子说和自己的婚事吧。”玉芝插言说:“他当哥的是想管管不了。”家瑛 说:“要不,我替他谋划谋划,寻个人。”家礼笑着说:“你能说成自然好,就怕 他不领你的情。” 家瑛说:“这个说不行,那个说也不行,他到底要找个啥样的?”她跑到家慧 那儿,又跟家慧叨叨。家慧说:“都是当姐的,我咋能不急。”家瑛说:“干急不 救急。你得替他寻个活人进屋,要不,人家该说益生堂不积德,连个媳妇都娶不回。” 家慧回去,把家瑛的话如此这般跟家礼学说一遍。家礼愁眉苦脸地说:“家瑛 这么吵吵可以,我要这么吵吵,又得跟家义呛起来。我说好的,他说不好。他心里 到了咋想的,又不跟我交底。”家慧说:“听三姐说,他好像对梅秀玉有点儿意思, 该不是心里放不下那头吧?”家礼想起写拜年帖那事,不好说不是,也不好说是, 含糊道:“她的话哪有个准头儿。要不你直接找家义问问,看他咋说。”家慧说: “我去试试。” 她托人带信把家义叫到家里,见面就问:“你工作也有这多年了,打算啥时候 成个家?”家义一听是说这事儿,就不想往下谈,把魏昊抱在怀里逗着玩,故意做 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说道:“有谁会看得上我?”家慧笑着说:“咋的?咱益 生堂人走出去,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哪点儿配不上人家?”家义说: “就算配得上,我这辈子也不打算找人。”家慧吃惊地问:“好端端一个人,为啥 不娶亲?”家义说:“一个人自静,吃饭一只碗,睡觉一张床,多好!” 家慧手里拿着魏昊的一件衣服在钉扣子,这时停下手里的活儿,把衣服搁在腿 上,看着家义问:“我听大哥说,梅秀成早几年上门提过亲。”家义正托着魏昊举 高高,手臂一晃,差点把孩子甩下来。魏昊不知道,反而乐得咯咯直笑。 家慧瞅着他的眼睛问:“你总不娶亲,该不是对梅秀玉放不下吧?”家义避着 她的目光,支支吾吾道:“放得下也好,放不下也好,如今说起来都没啥意思了。” 家慧紧追不舍地问:“我只问是不是真的。”家义说:“四姐你就别问了。” 家慧看他欲说还休的表情,特别是眼睛里隐约浮现的一丝痛楚,多少看出些道 道。她重新拿起针线缝着,故意叹惋道:“要说梅秀玉,那可真是个好姑娘。谁找 了,算是谁有福气。” 魏昊被家义两只手夹得生疼,挣着要下地。家义把她放下去,怔怔地看她扭着 小屁股跑出去,心里像浸了黄连一样苦不堪言。这些年了,不要说提起婚事,就是 偶尔想想,他的心里也会一波一波地开始痛。为学校的事儿,他和梅秀玉的丈夫打 过两次交道。有时开会,两人坐在一个会场,家义总奇怪地觉着是和梅秀玉坐在一 起。看见他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心里就会想:这都是梅秀玉一双手拾掇的! 竟会隐隐地生出些嫉妒来。 家慧原以为自己能说服家义,现在才相信大哥说的话。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竟然真的摸不透他的心思。玉芝说:“叫家廉试试,他的话家义兴许会听。” 家廉听说让自己去做说客,不知山高水低,一脸自信地说:“这事好办,包在 我身上。”家慧笑着说:“这事不比别的,你先别忙着拍胸脯。”繁丽也说:“二 哥可比你成熟。”家廉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要说不动他,就没人能 说动他。” 谁知刚一开口,家义劈头来了一句:“你咋也跟着掺和。”家廉大咧咧地,说 道:“我咋就不能掺和?”他随手拽了把抽屉的耳朵。“你是不是已经有人了?把 抽屉打开看看。”家义把他的手往开一拨,说道:“又在胡扯!”家廉把手收回来, 笑着说:“好,我不翻,你自己说。”家义瞪着眼说:“叫我说啥?”家廉说: “说说你到底想找个啥样的嫂子。”家义说:“我啥样的也不要。”家廉说:“这 就怪了。你好端端的,为啥不成家?” 家义感到心里慢慢裂开一道缝,从那道缝里沁出的苦水辛辣而又灼热。他用指 甲掐着掌心,自卫似的反问道:“凭啥你成家了,别人就都要成家。”家廉说: “你这么说话,简直是在跟我抬杠。”他又去拉抽屉。“你要不说,我就自己翻。” 家义又无奈又恼怒地窝他一眼,说:“你真是个莽张飞。”家廉说:“来前四 姐给我办了交待,要我无论如何从你嘴里掏句实话。你就算帮我,也得说出个子丑 寅卯来。” 家义想了想,把抽屉打开,随即又关上,看着家廉说:“我给你看了,你不许 往外说半个字。”家廉说:“对天发誓,我要是说出去,天打五雷轰。” 家义这才从抽屉摸出一沓信摊在桌上,家廉拿起一封,发现信没有封口,信封 上也没有一个字,便问:“这是写给谁的,咋没发出去?”家义从上衣兜里把钢笔 取下来,旋开笔帽。他旋笔帽的动作很快,像是被人追赶着。他在信封上飞快地写 下几个字,然后推到家廉面前。 家廉看了,惊讶得合不上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家义惨淡地笑笑,说: “还记得我下去扫盲那晚不?你问过我到底喜不喜欢她。”他摇摇头,像是要把内 心的愧疚和痛苦都摇去。“如果不是她二哥,她应该就是你的嫂子。” 伴着大成殿清脆的风铃声,他终于把自己对梅秀玉的感情和盘托出。这份巨大 的失落,那么痛苦,又那么美好,像一朵罂粟花,开在他内心深处最不为人所知的 地方,缓慢释放着带有毒素的芳香。 家廉问:“这些话那天晚上你为啥不说?说了,兴许我还能帮你。”家义苦笑 道:“咋帮?叫她出来,说我想见她?”他摇摇头。“暂且不说她出不来,我们也 找不到个地方见面,就是见了面,我跟她说啥?我抱过她,亲过她,最后啥话都没 给她一句。”家廉说:“这得怪你。要依我,早把生米做成熟饭了。”家义两眼盯 着墙壁,说道:“事情没落在你身上,你当然说得轻巧。”家廉说:“事情落在我 身上,我也不会像你。”家义说:“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像我这样的,娶谁,不 娶谁,回家,不回家,跟谁近,跟谁远,好像所有人都说了算,唯独我自己说了不 算。”他抚着前额,手指掐着太阳穴,一脸痛楚地说:“这些年,梅秀玉就藏在这 儿。”他拍拍胸脯。“像文火一样,慢慢烧,就差把我的心烧成焦炭。” 家廉把家义写过字的信封拿在手里。家义清秀的字体让梅秀玉三个字带上了一 种诗意。他问:“为了她,你真的一辈子不结婚?”家义把信收进抽屉,说:“有 合适的,还是要成个家。实在不行,让组织上帮着找一个算了。”家廉不屑地撇撇 嘴。“快别扯了。成家又不是安排工作,哪能由组织上说了算。”家义看他的认真 劲儿,笑了,说:“我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家廉说:“你不当真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