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这天是周末,繁丽下班早些。到家就跟玉芝一起忙着做晚饭。家礼这天也从社 里回来。玉芝说:“做两个好菜,叫他们哥俩甜甜嘴。”繁丽说:“我来做个麻婆 豆腐吧。大哥跟家廉都爱吃。”玉芝说:“不光他俩爱吃,我也爱吃。”家廉回来 时,已是晚上七点多钟。士霞、士兰看他进屋,哦一声抢着往厨房跑。士兰边跑边 喊:“三爹回来了,三爹回来了。” 家礼把水烟袋收起来,问他:“学校有事?”家廉没精打采地回了句:“没啥 事儿,开会开到现在。”玉芝和繁丽把饭菜端出来。家廉顾自到一边儿的脸盆里洗 手。 繁丽说:“大哥跟嫂子等你等得饭菜都凉了。”家廉说:“往后吃饭别等我, 我回来有啥吃啥。”家礼说:“屋里就这几个人吃饭,还先先后后的,不成个场面。” 因为有两个好菜,士霞、士兰被美味调动得异常活跃。士兰说:“今天我要吃三碗 饭。”士霞说:“你吃三碗,别人还吃不吃?”玉芝冲着她俩把眼一瞪。“要吵就 把碗放下。” 家廉不说话,坐下来端碗就吃。往常吃饭,他总是桌上最活跃的一个,一张嘴 只要不被饭占着,就有说不完的话。今天一桌的人都想听他说点什么,他却一句话 都没了,堂屋里只听见孩子们吧嗒嘴巴狼吞虎咽的声音。繁丽看他光吃白饭,想给 他夹点菜,家礼和玉芝在,又不敢放肆,只好说:“你吃菜呀。”玉芝也说:“繁 丽烧的麻婆豆腐,你快吃。”家廉却像没听见,闷头把一碗饭扒完,就把筷子放下 了。玉芝赶紧叫士云:“去给三爹盛饭。”家廉抹抹嘴说:“你们慢吃,我回屋去 了。”玉芝说:“饿到现在,咋才吃这一口?” 家礼等他进屋了,悄声问繁丽:“老三最近都在忙啥?”繁丽说:“各学校这 段都在整风,天天开会。”她看看几个孩子,压低声音说:“二哥他们学校又是画 漫画,又是大字报,闹得热火朝天。” 家礼将声音压得更低,神情紧张地说:“我们在社里也是天天读报纸。有个老 哥没念过书,听报上说给党整风,吓得悄悄问我:‘咋要把党给整疯呢?党到底是 个啥人物?’” 繁丽扑哧刚笑出声,又赶紧拿手把嘴捂住,说:“天哪,他可别拿这话到处问 人。”家礼说:“我提醒他了。他是个胆小的人,不会信口开河。” 玉芝说:“你别光说人家,自己也多留个心眼儿。”家礼说:“你知道啥?你 以为自己不想说就不说了?你要闷头不说话,干部就要点你起来说,不说不行。” 玉芝说:“嘴长在你自己身上,我不信他能给你撬开。”家礼说:“你就会说这种 蛮话,有本事你自己去试试。”玉芝说:“至少,可说可不说的不说,能少说的少 说。这总不要人教吧。”家礼呛她一句:“知道不要人教,你还教?” 繁丽默默听他们争执,心里想着家廉,剩下半碗饭吃得索然无味。吃完饭,收 拾好厨房,繁丽才回到后院的厢房。玉芝把碗柜里两个煮鸡蛋递给她,说:“把这 拿给家廉,他今天吃得少。” 房里没有开灯,繁丽摸索着找到门口的灯绳把灯打开。家廉和衣躺在床上。繁 丽问他:“你吃鸡蛋吗?嫂子叫我拿给你的。”家廉闭着眼说:“搁着吧,我没胃 口。”繁丽上前温柔地问道:“有什么事能和我说说吗?”家廉把身体往床里挪挪, 说道:“过来躺着。”繁丽就挨着他的身体躺下去。家廉在她脸上亲一口,伸出一 只胳膊让她枕着,另一只手就进了她的怀里。 繁丽拂了几下没有拂开,便把脸埋在他脖子底下,将身体偎紧他。家廉握着她 柔软的乳房,一紧一松地揣捏着,两粒杨梅似的乳头渐渐坚挺起来,床间弥散着 一股从繁丽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幽香。每当她熟睡或兴奋时,就会有一股浓郁的体香 在屋里弥漫。那是一种混合着花草气息的奶香,甜丝丝的,又有点栀子花的清新, 带着一股醉人的、缥缥缈缈的温热。这股体香,能像高级的印度香一样,把衣物的 丝丝缕缕间都熏染得香气馥郁。家廉常常带了这股异香在学校里,趁下课的间隙, 将头埋在胳膊上,自得其乐地享受着这份隐秘,体味着“红袖添香”的愉悦。他用 牙轻轻咬住繁丽的耳垂,然后用舌尖一下一下舔着。 “三爹,三爹,有人找你。”士兰突然在外面大声喊叫。两人慌张地从床上起 来,繁丽跳下床,站在床边儿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服和头发,又帮着家廉把衣服的 下摆抻平。 来人是邱德成,进门就笑:“天还这么早,就关着门亲热。”繁丽脸红得像涂 了胭脂,说声“我去倒茶”,趁机溜出去了。 邱德成发现家廉情绪有些低沉,问道:“你们学校这几天咋样?”家廉把烟递 给邱德成,又替他点燃,说:“一直开会,今天又是一天,天黑我才拢屋。” 繁丽端着茶水进来,指着桌上的鸡蛋说:“邱先生,你吃鸡蛋。”邱德成打趣 说:“咋的?请我吃鸡蛋了?”繁丽笑着看了家廉一眼,说:“你们说话吧。”她 把门带上,自己躲到后面找玉芝去了。 邱德成站起身,把虚掩着的门推紧扣上,然后把椅子拉近,凑近家廉,低声说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有啥事?”家廉说:“我能有啥事儿?叫提意见我 就提,叫写材料我就写,一切按上面要求做。”邱德成说:“我不管你有事没事, 我今儿来只为给你提个醒儿,往后不管别人说啥,你只记住,多用耳朵少用嘴。” 家廉说:“为啥?动员来动员去,不就是叫提意见吗?我看不得有些人,说是叫放 开了提,实际只想听好的,不想听坏的。” 今天学校开会,他给校长提了两条意见,一是作风不够民主,办事独断专行; 二是有宗派主义倾向,对跟自己关系好的人无原则地照顾。校长在会上一副笑脸, 连说:“提得好,提得好。”还拿着本子认真记录。散了会下来,脸却板得跟块生 铁一样,阴阳怪气地说他:“汪老师,你的意见提得深刻呀。”家廉心情不好,就 是因为这个。 邱德成急得皱眉说道:“你听我的没错。你不说话,没人说你是哑巴。”家廉 冲动地说:“我还偏不!他越不愿听,我还越提。你想叫我做缩头乌龟,我做不来。” 邱德成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用鞋底使劲擂灭了,点着家廉的脑门儿说:“你真是 肉骨头打鼓——昏( 荤 )咚咚。像你我这样屁股后头拖条尾巴的,不伸头都还 要遭人敲打,你可倒好,偏把头伸出去叫人当钉子锤。”他把椅子再往家廉跟前挪 挪,先看看门窗,然后用低得近乎耳语似的声音说:“我跟你把实话都说了吧,这 回运动,就是套猫子。你犯不上非往套子里钻。” 家廉心里一震,狐疑地看着邱德成,问道:“套猫子?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 邱德成说:“打哪儿听来的你先别问,你只说我们哥俩这么多年,玩笑归玩笑,我 说话骗过你没有?”家廉说:“你是没骗我。可我就是这脾气,有话愿意说在当面。” 邱德成急得又皱眉又摇头,说道:“我的汪先生,汪大学生,汪主任,这都啥时候 了,你还跟我谈脾气。你脾气大,也得看天气咋样。天要下雨,你能不打伞?天上 下冰雹,谁头大谁吃亏。”家廉疑惑地说道:“我觉得你过于谨慎了。照你这么分 析,这回整风,就是要先叫人说话,再打人嘴巴?” 邱德成紧张得脸色都变了,哀求似的连连对他摆手。“小声点儿,小声点儿。” 家廉死不开窍的样子,让他十分气恼。“你真是长竹竿进城门——转不过弯。要不 是看在我老丈人跟益生堂这么多年的交情,还有我俩同窗几年的情分上,我敢跟你 说这个话?我告诉你,就这几天不远,可能要安排一批老师去上面参加学习。你到 了那儿,还是要记住,话到嘴边留半句。” 家廉嘴上说:“行,行,我听你的。”心里却依然觉得邱德成有些小题大做。 邱德成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你别以为啥事到不了你头上,真要来了,后悔 来不及。”他边说边站起来。“老弟,听我一句话,守着如花似玉的媳妇,还是好 好教你的书,过你的日子,别的都与你无关。”他把鸡蛋拿起来,使劲往桌面上一 碰。“看见没,这是啥?”家廉说:“这是鸡蛋,我又不是鸡蛋。”德成指着他的 脑袋说:“你以为你的头比鸡蛋还硬?”他走到门口,忽又停住,问道:“你看这 事儿要不要跟家义说一声?”不等家廉回答,又说:“算了,算了,要说我自己去 说,你去了还不知咋跟他扯。” 家廉把他送出大门,邱德成再一次提醒他:“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漏出半句。” 他摸摸自己的头。“我这八斤半可都交给你了。” 家廉转回来对繁丽说:“你先关门睡吧,我去姐夫那儿说点事。”繁丽说: “有啥事明天再说不行吗?这会儿昊昊都睡了。”家廉说:“昊昊睡了,我又不找 昊昊。”话还没落音,人已经出了门。 魏学贤家的院门虚掩着,没插门闩。家慧在哄魏昊睡觉,魏学贤还在看书。家 廉说:“我说你们没睡吧。”魏学贤说:“平常我们都睡得晚。”家慧问:“繁丽 呢,咋没跟你一起来?”家廉说:“我找姐夫说几句话,叫她先睡了。” 怕吵着孩子,两人搬了椅子坐在葡萄架底下说话。家廉把邱德成的话学着说了 一遍。魏学贤一直听着,没有出声。家廉说完了,问道:“你说邱德成的话是不是 真的?”魏学贤说:“德成是个稳当人,不到非常时期,他不会跟你说这些。古人 不也说吗?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家廉还在犟着劲儿,说道:“这是提 意见,又不是说是非。”魏学贤反问他:“是与非,非与是,你能说得清楚?”家 廉想到校长今天的态度,自言自语道:“照你们这么说,这天天忙来忙去都是假的?” 魏学贤压低声说:“你看过《 红楼梦 》,还记不记得里面有句话,‘假作真时 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家廉紧张地问:“你是不是也听到啥了?”魏学贤 一笑,说:“不会听,还不会想吗?有些事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家廉把身体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抱着后脑勺,看着黑暗中像狂草似的葡萄藤, 默然无语。邱德成和魏学贤越是把事情说得严重,他越想在心里把整个事情弄个条 分缕析。可是越想弄清楚,越觉得心里是一团乱麻。他在魏家就这样闷坐了许久才 告辞出来。 魏学贤一直把他送出院外,说道:“老三,树欲静而风不止,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些话放在心里好好想想,你就明白了。”家廉说:“我真不愿意去想这些。”魏 学贤看着他的背影渐去渐远,直到完全隐进夜色,才关了院门回屋。他知道家廉心 里有很多疑惑,并正为这些疑惑苦恼着。他自己则因为比家廉多了一层透彻,苦恼 里还夹杂了一丝悲凉和不安,心里有一种忽喇喇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 从魏家告辞出来,家廉又拐到中学去找家义。老远看见屋里黑着灯,他怕家义 已经睡了。走到门前细看,见门上挂着锁,人不知去了哪儿。他沮丧地在门前来回 走,想等家义回来。巡夜的校工过来问:“那是谁呀?”听说是找汪老师的,便说 :“你还是别等了,他们开会不知要开到啥时候。”家廉只得慢慢折身回去。在他 身后,文庙的石头场子在溶溶月色中显得那么安静,空旷。一轮弦月在大成殿倾斜 的屋顶上寂寞地睁着眼。牌楼后的月公池里,此起彼伏地一片蛙鸣。汉白玉的状元 桥在夜色里只剩下灰蒙蒙的一个轮廓。 家义的会一直开到凌晨三点。以后很多年,他都为这个晚上马拉松似的会议懊 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