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一九五九年一过,人们一直害怕的事终于来了。全国出现前所未有的粮食饥荒。 人们惊慌地发现,手里拿着粮本,凭计划在粮食局也难买到粮食。家里的米缸面罐 都空了,肠胃空得更加厉害。从五五年开始,国家在城镇实行计划供应。那一年的 《 人民日报 》等各大报纸上,登的消息都是《 北京、上海、天津、沈阳、武 汉、重庆等城市人民拥护粮食定量供应暂行办法 》、《 事实证明我国的粮食是 够吃够用的 》。大家看了报纸,觉得心里踏实,再看每人得到的计划,又不免忐 忑。城镇人口人均一月二两菜油,二两猪油。成年人每月二十七斤口粮,未成年人 十岁以下每月十七斤,十岁以上、十七岁以下每月二十二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人们见了面,问候的第一句话总是:“吃了吗?”回答总是:“还没呢。你吃了吗?” “也没呢。” 五八、五九两年,一个小小的茅山,就办了两千多个公共食堂,一千多家托儿 所,三十多家幸福院。人们在食堂可以吃饭不花钱。家贞他们天天不用烧火,到了 吃饭时间,人手一只大碗,走好远的路到食堂用餐,个个都像机关干部,享受供给 制,只是菜得各家自带。每人每月二两油都交了食堂,炒菜很少有家庭能放油,多 半是水煮咸菜。只有极少数路子广的人,能在炒菜时,在锅底抹点油花。有泉悄悄 嘀咕:“这不是捏着鼻子哄眼睛嘛。”家贞吓得直骂他:“你又过得不自在了。叫 人听见,连食堂你都别想吃了。” 为了弥补粮食的不足,食堂大师傅发明一种办法:将米反复蒸煮,提高出饭率, 一斤米可以做出一大锅饭,看着很是诱人。报纸上还专门登了文章,推广这一先进 经验。可是敞开肚皮吃这样的饭,人会一天天吃得泛出菜色,皮肉里也像掺了过量 的水一样膨胀起来。负责人说:“路远的,年纪大的,再是遇上下雨天不愿意跑路 的,可以把粮食称回去自己做,不消得再到食堂来了。看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 自然是同意的。食堂就这样悄悄地散了,跟兴办时的隆重热闹截然不同。再到后来, 家家的烟囱里都寂然无声地没有了袅袅炊烟的影子,只留下一截黑黢黢的泥柱子, 在苍茫的天空中静默着。 家贞的八字是置地,置稞,六点子( 六个孩子 ),这一点很得婆婆的喜欢。 嫁到莲花池第二年,她就生了来顺。紧接着又是来利、来娟、来秀、来珍出世。先 是高兴人丁兴旺,这会儿,却为了填满这几张肚皮,恨不得到阎王爷手里去讨饭食。 来顺最大,一早就领着来利、来娟跑出去找吃的。就像饿着肚子的野兽总是在 外游荡一样,几个孩子在家里找不到一点吃的,自然把希望放在外面。可是,外面 又能有什么吃呢,能吃的东西早就被大大小小的人找遍吃光了。人们把榆树的老皮 去掉,把贴着树心的一层嫩皮揭下来,回家磨碎了煮着吃。煮熟的榆树皮变成丝丝 缕缕不断线的一盆糨糊,筷子伸进去一挑,能把一盆皮子都挑起来。地木耳席地而 生,人们席卷而食。吃多了,拉出的粪便都是黑的。 有一种观音土,细软如面,吃在嘴里毫不牙碜,但进了皮囊一经发胀就不易出 来,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里,汹汹作法。那些蹲在野地里拉屎的人,皱眉, 挤眼,咧嘴,龇牙,个个变成面目狰狞的恶鬼。还有一种野生草果,茅山人叫它胖 婆娘腿。囫囵吞枣还无妨,一旦嚼碎,就会中毒。不少人带着拼死吃河豚的勇敢送 了命。人们从未像现在这样,为胃肠苦恼,甚至疯狂。肚子却仍像一个漏斗,永远 是无底的。 最小的来珍天天跟在家贞后面,鼻子底下挂着两道清鼻涕,不住声地哭着喊: “妈,我饿。妈,我饿呀。”来秀坐在门口,软软的小身体无力地靠在墙上,不哭 也不叫。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可是她性情乖巧,从不哭闹,家贞心里对她总有 一种不安的情绪。 来顺空手回来了,进门就稀瘫地歪在地上,发牢骚说:“转了半天,连狗屎都 找不到一泡。” 来利干脆在屋中间的地上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屋梁上吊着的蜘蛛网。网 是空的,织网的主人不在,大概也是去找食了。他说:“这蜘蛛要是掉下来,我就 活吃了它。” 家贞说:“爹出去借粮了,等他回来,我给你们煮米汤喝。”来利一听,说声 :“我去接他。”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一步就蹿了出去。不一会儿,听见他在场院 里锐声高喊:“爹,爹!” 家贞到门口去看,有泉已到了屋前,手里拎个空袋子,蔫头耷脑地,脸上一层 菜色,两只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边缘像刀削似的锐利,面颊成了两个深坑,一双眼 睛大得像受惊的牛一样。来利跟在后面,也是一脸菜色,两个眼窝深深地眍下去, 四周一圈黑晕。 家贞问:“转了一早上,连草根都没扯点回来?”有泉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去, 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别说借,就是抢,都找不到东西下手。”家贞看看几个饿得 眼睛发绿的孩子,绝望地说:“再找不到东西下肚,他们就该吃人了。”来珍又开 始叫:“妈,我饿,我饿啊。” 家贞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呜呜地哭开了。她觉得天和地成了一体,将 她挤压在中间不能呼吸,什么都在转、转,连她自己都跟着一起在转,转得她心里 一阵阵地发颤,颤得她连抬起手臂的力量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慢慢变成了一滴水, 被蒸发成一团雾气,轻飘飘地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爹,爹,妈,妈。”孩子们突然一片锐声叫喊。家贞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 地上,上半身被有泉抱着。几个孩子头挨头围在四周。有泉叫来顺:“快帮我把你 妈扶到床上去。”他觉得自己两只胳膊像没有骨头一样绵软无力。来顺和来利一起 帮忙,总算半扶半拖地把家贞弄到床上。来珍也不叫了,惊恐使她连饥饿都忘了。 家里的老狗黑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地钻进来。有好长时间了,它白天从不在 家呆,它和它的同伴也跟人一样在满世界寻东西吃。人的粪便只要一入它们的眼, 片刻便无影无踪。可是没有东西吃的人类,连这点糟粕都不能太多地给它们了。黑 子已是好几天没有吃到东西,今天又是无功而返。它饿得只剩了一副高高的身架, 肚皮松松地下垂着像一只空布袋。毛色黯淡无光,而且显得稀拉。它的眼睛却因为 时时在寻找,变得从未有过的锐利。它每次回家,总是喜欢趴在来秀旁边,和她一 起静静地忍受着饥饿。今天回来,发现几个小主人不像平日安静,又哭又叫地,像 是出了什么事。若在过去,它会凑近跟前探个究竟,可是现在它已没有这个心情, 也没有这个力气了。 有泉看见它,心里突然一震,像是谁在黑暗中划了根火柴,骤然把眼前景物都 照亮了。可是他的心,却被眼前浮现的东西深深地刺了一下,痛得浑身一颤。他急 急地走出去,在外面找个什么塞进怀里,在门口叫道:“黑子,黑子。” 黑子听见有泉唤它,以为能有吃的,用少见的敏捷翻身起来。有泉示意它跟着 走,它就很顺从地跟着有泉远去了。 等到夜幕四合,有泉一个人回来了。 家贞坐在灶门口,灶洞里的火光将她的脸映出一层少见的红晕,浮肿也被火光 夸大了,使她成了一个丰盈娇美却神色倦怠的怪异的女人。她问有泉:“你去哪儿 了?”有泉说:“出去了。”家贞又问:“找到吃的没?”有泉把手里的东西往地 上一丢,问道:“锅里煮的是啥?”家贞说:“化的盐水。睡前叫他们一人喝一碗, 免得饿醒。”有泉指指地上的东西说:“你赶紧把这个做了,叫他们吃了再睡。” 家贞从灶后走出来,问道:“是吃的?”她的声音都变了。火光把她的影子放大, 将她背后的整面墙都遮住了。有泉说:“省着点吃,对付一天算一天。”说完,怕 家贞再七问八问的,一扭头赶紧出去了。 家贞从灶洞里抽出根柴棍把灶台上的煤油灯点燃,举着到地上一看,差点没把 灯吓得摔在地上。 那是一只剥了皮的狗。血淋淋的身体蜷曲成一团,在饥饿的家贞面前散发出一 股浓烈的血腥。 家贞颤着声音大叫:“有泉,有泉。”有泉并没有走开,一直站在灶屋门口。 听见家贞叫,又走进来。家贞浑身瑟瑟抖着,上牙磕着下牙,指着那堆东西问: “你把黑子咋了?”有泉没头没脑地说道:“人命总比狗命贵重。”家贞说:“再 没吃的,你不该在黑子身上打主意,它也是好多天没吃到东西。”有泉说:“你要 不敢弄,我来弄。”他蹲下去,手刚一触到黑子血淋淋的、冰冷的身体,又像被针 刺了一样站起来。 在树林子里,他往树上拴绳子时,黑子就站在一边。绳圈套好了,他去抱它时, 黑子也不跑,顺从地让有泉把自己从地上举起来。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不 忍,好几次,有泉无法把黑子的脑袋塞进绳圈里去。试了几次,他已经有些气喘吁 吁了。他决定再试最后一次,如果还不行,就只好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黑子的身体在他怀里努力地向上挣了一下,就这一下,他终于将黑 子的脑袋塞进了那个要命的绳套。 他没有立即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不知是害怕,还是休息,他做了片刻的停顿。 黑子吊在那个绳套里,随着绳子来回晃悠,像一个滞闷的快要停顿的钟摆。 有泉不敢看它,他希望黑子自己从绳套里挣脱出来跑掉。如果那样,他就准备 再一次地选择听天由命,可是黑子始终没有挣扎。有泉不禁略带诧异地看看它。 黑子哀伤地、近乎怜悯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眼里满是泪水。有泉似乎听见它说 :主人,我已经帮了你一次,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快别犹豫了,除了我这 条命,你的手里还有六条命啊。 有泉把绳套收紧,颤抖着抓住黑子两只后腿,声泪俱下地在心里喊了声:“黑 子,你别怪我。”然后开始用力向下拉。 黑子因为疼痛,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凄切的叫声像一个婴儿的哭诉。 似乎过了一个昼夜的时间,有泉终于听见了颈骨断裂的声音。所有声音都在这 一刻消失,一切努力都在这一刻停止。 有泉瘫软地坐在泥地上,再不敢抬头去看黑子一眼。生命已经从黑子的眼里离 开。它把躯壳留在这儿拯救它的主人,自己则带着忧伤去云游天界了。 黑暗像烟雾一样慢慢在林子里弥漫。有泉将头埋在怀里,自己都不知坐了多长 时间,直到黑暗完全将林子吞没,他才站起来做下一步的事。黑子的身体已经变冷, 却没有僵硬。有泉从怀里摸出一把刀,找到要找的位置,摸索着刺下去,直到把一 张皮完整地剥下来,有泉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脸的泪水。树林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他 在黑暗中忙忙碌碌地像是一个幽灵。往回走的路上,他始终像在云上飘着,连自身 的分量都感觉不到,但他能感觉到手里提着的黑子的分量。那分量越走越沉,好几 次他想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可是黑子绝望的、惊恐的眼神总在背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有一刻,他甚至在恍惚中听到熟悉的四肢在地上交错行走的叭嗒叭嗒的声音。他对 自己说:“我了断了一条狗命,是为了另外六个人的活口。即便我不这么做,它也 早晚会被别人下手。猫都成了碗里的美食,何况是狗。”可是这会儿,他再也没有 勇气去碰黑子的身体了。 家贞看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不动,知道他一定是心里难受,就说:“还是我来 弄吧。你去歇着。”有泉就默默地从灶屋走出去。 四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睡着了。有泉把冒着黑烟的桐油灯放在窗台上,风把灯 苗吹得摇曳不定,他映在墙上的影子也就忽高忽低。来顺突然一下从床上抬起身, 怔忡地冲着有泉大声喊:“爹,妈好像在做吃的。”有泉并没有闻到什么,以为他 是做梦,把他揿回到床上,说:“你在做梦吧。”来顺重又抬起身,说道:“不是, 妈是在做吃的。”边说边往床下跳。其他三个孩子都被他的喊叫声惊醒了,懵懵懂 懂地跟着也往床下跳。黑暗中,来秀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哼都没哼一声,翻身起来 接着又跑。 锅里的汤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家贞还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去叫孩子们来吃。她 坐在灶门口,看着灶里的火舌欢快地舔着锅底,眼前却尽是黑子的影子。来顺第一 个冲进灶屋,人还没进门就已经在喊:“妈,我要吃饭。”后面跟进来的四个都跟 着喊要吃饭。家贞说:“自己拿碗。”孩子们无意中帮助她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她 一下子觉得轻松了。 来顺第一个将碗抢在手里。来秀先拿一只碗递给来珍,然后才给自己拿一只等 着。几个孩子围着灶台,脖颈伸得长长的,在昏暗的光里热切地盯着冒着水汽的大 锅。家贞把来顺的碗接过来,盛了半碗汤递给他。来顺不满足地撅着嘴说:“就这 一点儿?”家贞说:“吃完再添,烫!”来利、来娟、来秀都有了自己的一份。家 贞把来珍的碗接过来盛上汤却不递给她。她知道饿极了的孩子会顾不上汤的温度而 狼吞虎咽,来珍又是最小的。来顺喜极地喊道:“妈呀,是肉,好香的肉啊。”他 碗里的汤已经差不多喝光了,碗底的几块肉浮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显得那么生动、 诱人。他问道:“妈,这是啥肉啊?”家贞叱道:“吃你的,肉都堵不上你的嘴。” 除了来珍,每个孩子都用极快的速度喝完了三碗汤。有泉一直没有到灶屋来。家贞 对来顺说:“把小的带去睡觉,叫你爹来吃饭。” 来秀临上床前,没看见黑子,跑到厨房去问家贞:“妈,黑子咋不见?”家贞 正在刷锅,手里端着一瓢刷锅水,说道:“找它做啥?它自己还不会回来?”来秀 不甘心,又跑去找有泉,问他:“爹,黑子咋还不回来?”有泉目光避着她,敷衍 道:“先去睡觉。外头没吃的,它自会回来。” 来秀手里悄悄捏着一小块肉丁,跑到场院里四处喊着:“黑子!黑子!”她稚 嫩纤细的声音在空寂的夜空里传得很远。山野里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回应。她把那块 肉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心里说:“黑子,这块肉我先吃了。妈说明天还有,等明天 我再给你留。”她嘴里嚼着肉,却不知道自己从口里省下来的,正是黑子身体的一 部分,她还能去哪儿找到黑子来分享这块肉呢。这天晚上,黑子在她的胃里,陪着 她度过了多少天来少有的一个没有被饥饿纠缠的夜晚。 来秀死在六○年的冬天。家贞看着有泉用草席把她扛在肩上背出去时,靠在门 框上哭诉道:“来秀哇,听妈一句话,来世变牛变马,也别托生在地主屋里呀!” 来秀已听不见这话,她的两只小脚从草席里露出来,脚踝细得如同两根枯枝。有泉 两眼干涩,把家贞说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