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九六九年春,城里又有一批居民下放。街上到处贴着红纸标语:“我们也有 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刚刚平静下来的茅山,又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澜。 被划进下放名单的家庭,开始了迁徙前的大动荡。陈旧的木板墙后面,灰尘四起。 益生堂的房子早已是街道上觊觎的一块肥肉。第一次城镇居民下放,就有人提 出让他们下去。只是那时家礼还在医院上班,家义在学校已经做了校长,家廉和繁 丽又刚刚去世。好多因素加在一起,才使得逐人占屋的计划胎死腹中。这回却是无 论如何不能再网开一面了。 家礼没有做任何的抗争。他的心,像秋后的树叶,正一天天枯萎,生命的活力 正从他的眼睛里一点一点像烛光一样慢慢黯淡。魏学贤劝他像自己一样硬扛,他摇 摇头说:“从公私合营那年起,我就在硬扛,总想把益生堂的招牌扛着不倒。后来 不行了,又想把我这个家扛着不倒。眼看着又不行了。这一二十年,我都是在拿热 脸贴人家的冷屁股。”他拍拍自己肩膀。“我这把老骨头承不起二两肉了。” 家慧哭着说:“你这一走,啥时候才能回来?”家礼说:“益生堂都没了,我 回来在哪儿落脚?”家慧就哭得说不出话。 家礼吞吞吐吐半天,说了句:“我心里有件事,装了好多年,一直没敢跟你们 说。我要能活着回来,就说给你们听。要回不来,只好带进棺材算了。” 家慧抽泣着说:“啥事你快说出来,也免得我们惦记。”家礼神情委顿地说: “还是等以后吧。”魏学贤送他出门。家礼说:“我这一走,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 家义?”魏学贤说:“等他太平了,我跟他一起去青峪河看你。”家礼摇着手说: “别来,别来。”他指指心窝。“这儿有就行了。” 魏学贤站在夜色里,看他顺着窄窄的街巷踽踽独行,那么落寞和萧索,内心真 是肝胆俱焚。他惊讶地发现,家礼的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驼了,他头顶上那线窄窄 的灰蒙蒙的天空,显得那样狭小和暗淡。 玉芝对下放的事不表示好恶,只问下放的地方叫什么。家礼告诉她是青峪河, 她点点头。“哦,青峪河。我知道这个地方。”过一会儿又来问:“是莲花池吧。” 家礼说:“不是莲花池,是青峪河。莲花池不是家贞婆家吗?”她一副恍然的表情 说:“哦,是的,是的。莲花池是家贞婆婆屋里。”但到了第二天还是问:“家贞 在青峪河,我们去了,不是要跟她搁( 做 )邻居了?” 士兰急了,说:“妈,人家忙得恨不能两只脚搬上来当手用,你还要在这儿颠 三倒四地问过来问过去。烦死人!”她不想下乡,却又不得不下。士霞赶着结了婚, 可以留在城里了,她才十六岁,这条路还不允许她走。 士林不到十岁,下乡的事只有他一个人抱无所谓的态度,每天追着人问青峪河 好玩不好玩。皮蛋骗他,说青峪河那儿都是哑巴,去了没人跟他说话。狼又多,专 门吃儿娃子,儿娃子天黑出来,被狼遇见了,就会把他的雀雀一口咬下来。家瑛在 一边听了,骂皮蛋:“你个砍头的,尽嚼些牙巴骨吓他。” 整整收拾了两天。不想搬走的东西,一些给了家慧,一些给了家瑛。带走的, 还没装满一辆车。临走的头天晚上,家慧和魏学贤悄悄来送行。家瑛也送了两双胶 鞋过来,嘱咐家礼:“到那儿别跟在城里一样,总是跟人好言好语。我告诉你,人 都是贱骨头,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要想活命,就得不要命。”士 兰说:“三姑,干脆你跟我们一起走。”家瑛笑着说:“你倒想得美,我跟你走了, 我那一抓筋都给饿死?”士兰说:“饿不死。等我们种了粮食,给他们送来。”家 瑛说:“你还给我送粮食?你去了有没有饭吃还说不清呢。” 下放到青峪河的有好几家。走的那天,一辆卡车拉着好几家人,敲锣打鼓从城 里出来。家礼面朝前坐在车上,背对自己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县城,觉得心里有某种 东西正在断裂,断口处咯咯吱吱往外流着血。 到了青峪河,家礼、玉芝和士兰都算劳动力。三个人评定的工分,士兰最高, 六分,家礼和玉芝都是四分。队里专门有记分员。出一天工,记一天工分。到年底, 将工分累计折合成人民币值,再按这个币值分配口粮。每人每月能分二十多斤毛粮, 去皮去壳后只有十四五斤,干稀搭配能吃二十多天。夏秋季好过点,队里分了菜地, 没有粮吃,就吃各种菜秧豆秧。无水无盐,用白水煮了充饥。冬季最难熬,口粮吃 完了,几乎就是干饿。 玉芝在乡下学会了做很多杂粮饭。她把打过米的谷糠用细筛子过一遍,过出来 的糠面和点水调成糊状,在锅里做成贴饼子。没饭吃的时候,就拿这个充饥。士兰 有一次连吃两天的糠面饼,小腹憋胀,却拉不出大便,蹲在厕所挣得两眼流泪。第 二天队里抬树,她两腿像筛糠似的发抖,汗顺着发梢往下滴。到了半山一座干打垒 的土房子前,再也走不动,就坐在门前的石岸上喘气,气还没喘匀,从门里走出一 个女人,弯腰看看她的脸色,说:“你这是饿的吧。”士兰不认识她,心里又虚, 头一阵阵发晕,浑身瘫软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试了几次想站起来,身体就像 不是自己的,重得抬不起来。女人对士兰说:“到屋里歇会儿吧,坐着喝口水。” 她把手伸到士兰腋下,半扶半拽地把她往屋里弄。士兰浑浑噩噩地由着她。 屋里空空的,一张大方桌和四条长板凳都没上过漆。顺墙放着两把椅子和一些 农具,地上斑斑点点的有些鸡屎。女人把士兰扶到板凳上坐下,转身进了灶屋。士 兰听见她把枯柴折断塞进灶洞的声音,心想八成是在给自己烧水喝。没曾想那女人 出来,手里竟端着一碗水煮荷包蛋,上面漂着厚厚一层油花。士兰睁大眼睛傻了似 的看着女人,口里湿湿地有涎水漫出来。 女人说:“你要不嫌孬,就吃两口。”士兰两眼贪婪地盯着碗,却没有动手。 她弄不清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好的东西吃。不要说是荷包蛋, 如今这年头,就是一碗苞谷面糊糊,能在别人家吃到也是不易。 女人看士兰不动筷,温和地说:“我认识你爹。那年我儿子得百日咳,到益生 堂看病,他给免了药钱。要不是他,我儿子的命多半就没了。”士兰不知道家里还 有这样的过去,听得呆了。女人指着碗说:“快吃,一会儿凉了。我放的猪油。” 士兰捧着碗先喝了一口汤。汤是甜的,筷子触到碗底有沙沙的感觉,那是还没 融化的白糖。她用筷子一搅,发现有三只鸡蛋,这几乎是一个农户半月的盐钱。喝 完最后一口汤,她用袖子抹着嘴,竟抽抽咽咽哭起来。女人过来把碗收在手里,说 :“女子,别哭。人在世上活,谁没个难没个灾的?” 门外有人喊:“这是谁扛的树,撂在这儿不怕丢了?”士兰连一声多谢都来不 及说,吓得赶紧跑出去。“是我的,是我的。我刚来,在这儿讨口水喝。”女人在 后面跟出来,帮着说:“她是才来,刚坐着喝了碗凉茶。”天热,来人也看不出士 兰脸上究竟是泪水还是汗水。她用袖子抹抹脸,回头看了那女人一眼,说声:“多 谢。”扛着树,跟着那人一齐走了。 到晚上,因为那碗汤里的油,士兰肚子里憋了两天的糠面终于排泄出来。她这 才相信临走时家瑛说的话,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有多余的粮食给城里亲戚吃。 士林因为长身体,总是比谁都饿得快,时常缠着玉芝问:“妈,我们啥时候才 能吃干饭?”玉芝就哄他:“过年吧。过年吃干饭。”他于是又问:“啥时候过年?” 玉芝又哄他:“快了,快了。”士兰气得说他:“做不得,你倒吃得。” 几个人知道士兰现在脾气不好,遇事爱发火,都不去和她计较。苦难的生活, 在女人身上,总是变成双倍的折磨。到了乡下,她不仅要承担最艰苦的劳动,还要 忍受一个姑娘不得不面临的生理上的麻烦。每月一次的月经,没有钱买卫生纸,只 好偷偷把穿破的内衣撕成条状垫在内裤里。浸湿了,取下来,塞在一个只有自己知 道的隐秘的地方,然后偷偷下河去洗干净,以备下次使用。青峪河的女人差不多都 是这样安排自己的例假。她们多半都有很严重的妇科病,腰疼,头晕,经期过长, 宫颈糜烂。士兰跟着她们学会了说:“下辈子就是变猪变狗,也不再托生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