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狱 1. 正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在一场大雪下过之 后,轻盈地来到了罗霄山以西,南岭以北这片广袤丘陵。湘江西岸这座著名的监狱 也以其特有的威严与冷酷迎接着春天的到来,布着铁栅电网的斑驳的高墙脚下那些 不知名的小草已开始泛青,它们在探头探脑地打量着面前这条寂寥而幽深的小巷。 接下来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到了阳春三月,明媚的阳光终于从云层后面露 出笑脸来,即使是在监狱里,也能感到大自然的变化。 午后,囚室里显得很安静。五、六名犯人懒散地聚集在一张通铺上,个个都是 一副无精打彩的模样。春天的阳光透过墙上一扇嵌着粗铁棒格栅的小窗直射进来, 在囚室里弥漫起一抹温暖的明亮耀眼的春意。 犯人们眯缝着眼,望着地上那微微颤动的强烈的阳光。这光线与他们身上穿着 的深蓝色棉囚服,形成了一明一暗的巨大反差。 马超龙微仰着一张生有浓眉大眼的冬瓜型桔皮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那道春 日阳光。他幻想着那阳光是一条通往外面自由世界的大道,他正沿着这条大道走向 那本属于他的温馨的生活。 “龙头,这日子实在没劲,你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吧,我给你揉腿了!”刚进 来没几天的瘦小的木材贩子杨跃,一边揉着马超龙的腿,一边讨好地延着脸对马超 龙说。他那双鱼泡眼睛布着血丝。 马超龙抬起那条横搁在通铺边沿的长腿,将杨跃蹬到地上,瞪眼望着他说: “你小子才进来几天就憋不住了?老子熬了三年,还要熬五年呐!” 门外响过一阵脚步声,那是巡查的狱警的脚步。 犯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门口。他们几乎是在同时发现了门缝下一小截狱警刚才随 手扔掉的烟屁股,便像一群饿狼扑食般地涌了上去。 杨跃第一个扑到门边,他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将手指伸进门缝底下,去抠那颗 烟头。其他犯人则有的压在杨跃的身上,有的使劲拖他的胳膊。 杨跃终于抠住了烟头,捏在手心,如获珍宝似地捂在怀里。 马超龙像部落酋长似的依然不声不向地斜卧在铺上,嘲笑地瞅着这群疯狂的囚 友。 杨跃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囚犯,走到马超龙面前,向他张开握着烟屁股的右手 :“龙头,给你解闷吧!” 马超龙懒洋洋地接过烟头,从草席下摸出一张烟盒大小的破纸片,然后将烟头 慢慢地撕开,把那一点点残剩的烟丝儿拨弄在纸片上,小心冀冀地卷成一根细长的 喇叭筒。他伸手在铺板底下摸出一根火柴,旁若无人地在胶鞋底上擦燃,凑到又黑 又厚的大嘴边点燃了喇叭筒烟卷,“吱溜”地狠狠吸了一口。 其他的犯人都站在一旁木然地望着马超龙,只有杨跃的脸上挂着毫无生气的傻 笑。 夜幕降临了,囚室内更显得昏暗。 马超龙站在囚室中央,透过小窗望着夜空的星星。 杨跃在一旁擦洗着陶瓷便盆,满不情愿地嘟哝道:“在外面我受林场领导的欺 负,不然也不会吃官司判六年牢狱。可这监牢里大伙都是囚犯,我还是个受气包儿。”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走了嘴,便拿眼睛瞟了瞟牢头马超龙。 马超龙已经转过身子,对囚友们扫了一眼,盯着杨跃:“你这个狗东西,到这 里来的人谁不觉得冤枉?我他妈只不过当了几天造反司令,攻打了司法局,可我也 救过地委书记的命呢!你算什么?盗伐国家木材,活该受这份罪。” 杨跃:“我是按场长的吩咐行事的,他没有事,我却成了替罪羊……” “擦干净点,没人要听你这些屁话!有本事就忍着点,出去以后活个人样儿来, 让别人瞧瞧。现在是在牢子里,要懂得牢子里的规矩!”马超龙打断他的话,大声 说。 杨跃被马超龙训斥了一顿,勾头耷脑地擦拭着便盆,没再吭气。 2. “超龙,天气开始暖和了,我给你缝了床薄被子。”马超龙的妻子尹丽萍隔着 探视室窗口一层铁丝网对马超龙说。 马超龙冷冷地听着,眼睛望着别处。尹丽萍以手抚摸着铁丝隔栅,继续说: “听人说,最近省里来人清查了一批错案,有些人改了刑期。你的案子明摆着也是 判得太重了。现在文书记已经是省委副书记了,你给他写封信,我去找找他,争取 给你减几年刑。” 马超龙转过脸来,横眉竖眼地望着尹丽萍:“你是没事找事怎么的?他要是愿 管我的事,早就管了,还等今天吗?你帮我管好孩子就得了,少这样瞎操心!” “看你,我也是替你着想呵。”尹丽萍低声埋怨道。 马超龙站起身子,准备结束探视,往里面走去。 “超龙,等一下,我给你带来了一些咸鱼干!”尹丽萍叫住马超龙。把一个报 纸裹着的小包递给狱警,怔怔地望着丈夫。细心的人可以看出,这个女人的眼光里 含有一种多么复杂的成份。 马超龙从狱警手中接过纸包,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3. 一条正在施工的省级公路,相伴着清澈的江水向前面延伸过去,推土机在吃力 地推倒一座断壁残垣。 马超龙、杨跃等二十多名囚犯,被几名荷枪实弹的狱警押解着,两个两个一组, 在推土机刚才推过的废墟上清理着残砖断瓦。 马超龙拿着一把锄头,将破碎的砖块搂进箢箕。杨跃负责把箢箕里的砖块挑运 到路基上去。 马超龙挖着挖着,手下一震,锄头碰到了一个陶罐,发出一声沉闷的碎裂声。 他迅速挖开陶罐周围的泥土,用锄头撬开陶罐的碎块,里面隐约现出一根一根 灿黄的金条。 “哎呀,……”杨跃刚要惊呼,就被马超龙用锄柄杵了一下,止住了。他的脸 上凝着懊然的神色。 马超龙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四周:那几名狱警都在路基那边,一个离他们近一点 的狱警正背对着他们。况且,他们与这名狱警之间,还隔着一丛刚才推倒尚未拉走 的绿叶繁茂的冬青树枝,其他囚犯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坡地上劳动。总之,谁也没 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情况。 杨跃与马超龙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声说:“怎么办?” 马超龙一声不响地用锄头将陶罐重新埯埋起来,然后以低沉的语气说:“不准 声张!” 他们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继续挑运着砖块,心里却在盘算着那只陶 罐的价值。 黄昏。狱警吹着口哨,召集囚犯们整队返回监狱。 穿着灰色囚服的犯人们扛着锄头、铁铲,挑着箢箕,呈两列纵队地行走在夕阳 的余晖里。 马超龙和杨跃不停地回头往工地那边张望。他们以为自己交了好运,心里有些 惶惶不安的紧张。 “快跟上队伍,不许掉队!”狱警在威严地吆喝着。 马超龙和杨跃紧走几步,跟上队伍。 初春的原野静谧地舒展着点缀了青枝嫩叶的躯体,寒风带着几许花香掠过人们 的脸颊。江水涌着白光,沉默地,在暮色苍茫的旷野上流淌…… 4. 夜色笼罩着监狱,走廊里亮着灯光。 劳动了一天的犯人们卷缩着躺倒在通铺上,鼾声大作。 马超龙和杨跃坐在通铺对面的墙脚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龙头,要想办法尽快把东西弄到安全的地方去。嘿嘿,我们这下半辈子不用 愁了!”杨跃轻声对马超龙说。 马超龙默默地坐在那里,没有作声。 杨跃继续说:“头,你看清了吧,那颜色叫人见了真是舒服呀!” 马超龙推了杨跃一把,低声道:“你这张乌鸦嘴,再作声我这拳头就要不客气 了!” 杨跃被这一吓,乖乖地回到通铺上去了,张着一对骨碌碌的眼睛瞅着马超龙。 马超龙独自在囚室里走来走去,他的脑子里乱似一团理不清的麻纱,既为那些 意外发现的金子而兴奋,又为不知如何处置它们而烦恼。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心窝 里爬动却又无能为力。 狱警从走廊那端走了过来,在马超龙所在的囚室门口站住,向囚室里面张望着 :“怎么还没睡?” 马超龙从门上的小窗看着室外的狱警,毕恭毕敬地说:“我患了失眠症,睡不 着!” “不要走动,躺到铺上去!”狱警命令道。 马超龙“哎”了一声,爬到通铺上去躺下。 他睁着双眼仰望着天花板,一会儿向左侧卧着,一会儿向右侧卧。一会儿坐起 身子,一会儿躺下去,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不停,眼前充满了金条。那片原野,那 片废墟,一遍遍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面,他在心里设想了许多种转移那些黄金的办 法,但没有一个是可行的。末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尹丽萍要在这个时候来探监 就好了,我可以要她把金子弄回去,藏起来……可是……不知道那罐金子现在怎样 了,明天更不知道会怎么样?……看来我是有缘发现,无缘得到这些金子,过了明 天就不知它们会落入谁人之手,倒不如……”马超龙一跃从铺上坐起来,似乎受了 惊吓地叫了起来:“我受不了啦,我要见管教干部!” 囚犯们都被马超龙这一声异常的喊叫声惊醒了。他们愕然地看着马超龙,诧异 地问:“龙头,你怎么了?” 马超龙已从铺位上走到门边,对着小窗外大声喊着:“我要见干部,我有事跟 干部说!” 杨跃凑到马超龙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龙头,你不能说出去呀!嗨……” 同室的囚犯们被马超龙和杨跃这莫明其妙的举动搞糊涂了。 狱警听到叫喊声径直走了过来,问道:“深更半夜的嚷什么?” 马超龙趴在窗口,语无伦次地说道:“我,要交待,我有事要向干部汇报!” 5. 身着制服、头戴大盖帽的管教干部方镇,此时正神情庄重地坐在审讯室的条桌 后面。他的旁边是女书记员。 方镇挺直身子,清了一下喉嗓,以一种平稳有力的声音说:“你有什么事需要 交待?请说吧!” 马超龙抬起头,带着几分激动地说:“昨天,在劳动工地上,我挖到了一罐金 子……” 方镇凝眸注视着马超龙,以为他神智不清,在说天方夜谈的胡话。过了一会他 说:“你是在跟我开完笑吗?这可是在监狱里!” 马超龙一副焦急的样子:“是真的,我不骗你,的的确确是一罐金条!” 方镇:“在什么地方?” “就在修路工地那一片碎砖瓦底下……”马超龙深怕对方不信,进一步强调说 :“是一只陶罐装着的!” “你是怎样发现那只陶罐的,它现在在哪里?” 马超龙那张紧张而激动的脸抽动了一下,说:“方教导员,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交待了这个情况算不算立功表现?” “这要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以及你的态度如何!”方镇点燃一支烟,自己吸 了一口后递给马超龙。 马超龙连忙站起来,双手接住香烟。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可以去问杨跃,当时他也在场。” “你先回号子里去,明天早上带我们去现场。”方镇示意狱警将马超龙带回了 囚室。 6. 马超龙被狱警带回了囚室。他一进门,杨跃等几名同室的囚犯就围拢了过来。 “龙哥,你真的挖到一罐金条?” “我要有这福气,死也心甘。” …… 杨跃看着马超龙的神色,胆怯地问道:“龙头,你已经向干部交待了吗?” 马超龙走到通铺边坐下,点着头说:“是,我已经交待了。等天亮以后我还要 带他们去把金条挖出来。” 杨跃跺着脚叫道:“哎呀,你真交待了呵,这可不像是你的脾气。你要怕出麻 烦,往我身上一推不就完了。我也不会跟你平分,你只要对我意思意思就行了…… 唉,你真是天下第一……”他本想说马超龙是天下第一号傻瓜蛋,但怯于马超龙的 拳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他妈的狗东西怕是异想天开!你以为那金条是我们这些人能得到的吗?呸, 只怕你的梦还没开始,那金条早就让人给挖了去。放明白点吧,反正我也得不到, 不如告诉政府,兴许还是个立功的机会!”马超龙说完就一仰身躺倒在铺板上。 其他犯人默默地走开了,只有杨跃还蹲在房中间的地上,用手支着下巴出神。 7. 囚犯们依然在筑路工地上劳动,只是今天增加了一倍的狱警。在那片堆着断砖 残瓦的废墟周围,几名持枪狱警正在监视着马超龙挖堀有黄金的陶罐。杨跃站在不 远的地方拄锄观望,他的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马超龙没费多少功夫就挖到了废墟下的陶罐。方镇命令马超龙退了下去。他和 另外两名狱警用手把破裂的陶罐从土坑里端出来,放在地上。陶罐里装满了各种金 银饰物和金条,还有一些珠宝。 马超龙圆睁着眼睛,呆立在一旁。 杨跃看得眼花缭乱,突然扔下锄头,像着了魔似地一纵身扑了过去,“扑通” 一声趴下身子,张开双臂抱住陶罐,嘴里呻吟道:“我的宝贝!” 狱警们开始一惊,随后立即动手把杨跃拖开。 方镇对囚犯们大声说:“都站着干什么?继续干活!” 陶罐和金银珠宝被搬上一辆小汽车,拉走了。 工地上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囚犯们在狱警的看押下,继续劳动着。 8. 马超龙站在有小窗的那面墙壁前,眺望着星星。 囚犯们围坐在通铺上,一个个把左手伸给杨跃。杨跃在胡捏瞎编地给他们看手 相。他拉着一个囚犯的手,装模作样地看了又看,忽然抬起头,瞅着对方的眼睛说 :“依你的手相来看,生命线紊乱,命途多劫。婚姻线短浅,夫妻不会到头,恕我 直言,你老婆一定有外遇……” 对方猛地抽回手掌,咧嘴骂道:“你会看个屁!我三十七岁了还没找媳妇呢, 哪来的他妈家庭夫妻?”又拍拍自己的肚子说:“你老婆跟我有外遇还差不多。” 犯人们正在乱轰轰地闹着,马超龙转身走到铺前,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们。 杨跃回头看到马超龙阴郁的眼睛,连忙从铺上跳下来,讨好地说:“龙头,您 躺下,我给您按摩。” 犯人们畏惧地看着马超龙,有人给他铺好了被子。 马超龙伸出左手掌,对杨跃冷笑道:“你看我的手相如何?” 杨跃苦着脸,说:“龙头,嘿嘿,我哪里知道此中的玄机呵。只是瞎说着玩玩, 更不敢在您面前放屁呀!” 马超龙仍然把手掌摊在杨跃的面前,坚持道:“你给我看看婚姻和前途,说错 了不怪你!” 杨跃这才拉住马超龙的手指头,煞有介事地看了一会,说道:“呕,龙头,你 的婚姻好得很,三个女人对你倾心。你的前程无量,虽有大起大落,但是终有贵人 相助,一生享不尽荣华富贵。” 马超龙脸上有了笑容,他在杨跃的头上拍了一掌,说:“真的是放你娘的狗屁, 凭你这手艺给人看相,吃屎也没人给你开茅厕门!”犯人们正在逗乐,门外传来狱 警的声音:“马上就要熄灯了,都上床睡觉!” 9. 马超龙的家就在回雁峰下那个古城的一条小巷子里面。 五月的暖风吹拂着他家那绿色的窗帘,房间里洒满熹微的阳光。尹丽萍坐在靠 窗的缝纫机前,缝制着一床绿色的被套。 马超龙的老同学,“文革”期间的造反战友康道阳从窗前走过。他看见埋头劳 作的尹丽萍,心中涌过一阵春潮,便折转身来。他朝左右看了看,从身上掏出一把 钥匙,飞快地打开房门。 他走了进来,随手把门关上。 浑然不觉的尹丽萍飞速地踏动着缝纫机,嘴上在轻轻哼吟着一支歌曲。 康道阳从背后一把搂住了尹丽萍,并把嘴唇贴向尹丽萍的脖颈儿。 尹丽萍惶惑迷乱地惊叫一声站了起来,她扭头看见康道阳,生气地说:“吓死 我了!你怎么进来的?” 康道阳亮了亮手中的钥匙,笑着说:“不欢迎吗?这片钥匙是我自己偷配的, 事先末经你同意,对不起!今天我到机械局办事,见你在家,就进来了。你知道吗? 我好想你呵!”说着,他又要伸手去搂抱尹丽萍。 尹丽萍推开康道阳的手,说:“不要这样,让我的孩子们看见就坏了!” 康道阳剧烈地喘息着。他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欲火,伸手猛地一把将尹丽萍揽 入怀中,轻声地说:“不要紧,他们放学还早着呐!” 尹丽萍半推半就地倒在了康道阳的怀里,闭上眼睛扭动起来,喘息起来…… 尹丽萍用手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很生气地对康道阳说:“你走吧,以后 再不许来了。把钥匙还给我!” 康道阳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抽出一支烟刁在嘴上,点燃。 尹丽萍哀求道:“道阳,我们结束这种关系吧!我真害怕,求你了!” 康道阳拉过尹丽萍坐在自己的腿上,笑笑说:“怕什么!等我与市机械局签订 好承包合同,就跟我老婆离婚,那时你也跟马超龙离了,我们两个就可以做正式夫 妻了!” 尹丽萍“呼”地站起来,说:“你要离婚是你的事,我和马超龙是不会离婚的。 我跟他有两个孩子,而且,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康道阳仰面长叹了一口气,愣眼望着面前这个使他神魂颠倒的女人,半晌没有 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将那片钥匙和几张十元钞票放在桌子上,朝门边走去。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缓缓地说:“马超龙都这样了,你还守着这个家干什么? 我可是一定要离婚的。等我承包成功了,当了厂长,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的!”说完 开门走出去了。 尹丽萍微张着嘴唇呆立在桌前,望着窗外。忽然低头看见桌子上的钱,便追至 门口,但康道阳已经骑车走远了,她不好再喊他。 10. 这是监狱早上开饭的时间,杨跃首先把两个雪白的热馒头和一碗稀饭摆在马超 龙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放好筷子,轻声说:“龙头,你吃稀饭!” 马超龙端起饭碗,用筷子扒了一扒稀饭,又放下了。他返过身去从一个塑料袋 里拿出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些薰得铜黄的咸鱼干。 “过来,都过来!吃我的咸鱼干,每人一条。”马超龙招呼室友们吃他的咸鱼 干。囚犯们慢慢围拢来,赞叹道:“嫂子的咸鱼干做得真好。”于是各人小心冀冀 地挟了一条咸鱼就走到一边去吃起来。 杨跃端着一只碗,哭丧地站在那里:“我怎么又少了一个馒头!”盘子里只剩 下一个馒头,旁边放着一碗稀饭。 马超龙放下碗筷,圆睁着双目扫视着室友们。他的眼光停在一个高个子囚犯身 上,大声吼叫到:“是谁吃了杨跃的馒头?是谁?” 高个子囚犯王兵被马超龙威逼的目光吓得跪了下去,低着头说:“龙头,是我, 我该死!可是我实在吃不饱哇!” “你他妈吃不饱就该偷吃别人的吗?真可耻!快把碗里的馒头全部还给杨跃, 罚你洗一星期的便盆!” 王兵看了一眼马超龙,无可奈何地将他吃剩的一个半馒头交给杨跃,端着一碗 稀饭,垂头走到一边去了。 马超龙得意地笑了笑,他从报纸包里挟了一条咸鱼,对王兵叫了一声:“王兵, 做人要有良心,懂吗?”便随手将咸鱼抛了过去,咸鱼干掉在王兵身边的地上。 王兵从地上捡起咸鱼,谢过马超龙,贪婪地一口咬在了嘴里吃着。 囚室的铁门“当啷”一声开了,教导员方镇和另一名管教干部由两名狱警陪同 着走了进来。 方镇习惯性地对犯人们逐个看了一眼,然后把目光停在马超龙身上,他严肃地 说:“马超龙,你自由了!” 与方镇同来的那名管教干部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盖有印章的公文,交给马超龙 说:“马超龙,鉴于你在服刑期间认罪态度较好,又有立功表现,经上级司法部门 研究决定,准予你提前出狱,服刑日期到今天结束。希望你出狱后重新做人,做个 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马超龙让这突然到来的决定给惊呆了,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望着方镇傻笑着。 其他犯人也端着饭碗,呆呆地看着马超龙。 方镇收住笑容,对马超龙说:“还愣着干什么?快收拾东西回家去!” 马超龙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噢噢,我这就走,我这就走!”他将那包咸鱼塞 给了杨跃,卷起铺板上的一床脏稀稀的破棉被,跟在方镇的背后走出囚室。 杨跃在囚室里喊道:“龙哥,我说的一点没错吧。嘿嘿,祝你走好运!我出去 后就来找你。” 囚室的铁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 马超龙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监狱大门,走进这个非常熟悉却很陌生的世界。 他已经脱下了那一身灰色的囚服,穿着一件蓝卡其布中山装。他目光呆滞地站 在路边,面对这春意盎然的世界,竟有些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11. 马超龙来到城西的汽车站,他要乘长途客车回到东江的家中去。候车室里聚集 着形形色色的乘客。一辆接一辆的长途客车徐徐开出车站大门。 一群乘客蜂涌着往一辆客车上挤。 马超龙背着行李从售票处走出来,走向检票口。 检票员接住马超龙的车票,快速剪了一下:“去东江的车马上就要开了,快点、 快点!” 马超龙拿过车票,慌忙跑向停车坪。汽车已经徐徐启动了,车上的乘务员伸手 将马超龙拉了上来。 马超龙提着又脏又臭的被子往车厢中间走,过道两旁座位上的乘客赶紧避让。 一个穿着入时的女青年赶快用手帕掩住鼻子,厌恶地嚷道:“什么破玩艺儿,臭死 人了!哎呀,快过去,快过去,别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马超龙并不顾及这些,他把行李塞在行李架上,自己一屁股在一个空位子上坐 下来。由于汽车的晃动,他在坐下去的时候将额头撞在了前排的坐椅靠背上。 12. 汽车在山间公路上行驶着,窗外闪过一片片刚刚插上水稻的田野。起伏的电线 上落着一群黑色的麻雀。 马超龙面朝着窗外,眼睛里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他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脸 上掠过一抹淡淡的苦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真是不可思议,看来世事确实难料!” 马超龙的视线变得朦朦糊糊,他打起瞌睡来了,剃光了头发的脑袋渐渐歪斜, 往邻座的一个中年男人肩上靠过去。那个中年人用手推开马超龙的头,可不一会儿 马超龙的头又靠了过去。 中年男人索兴把肩膀移开。 马超龙没有了依靠,一头裁倒在座位上。他被惊醒了。 “对不起!”马超龙坐正了身子哂笑着说。 中年男人侧目看了看马超龙,脸上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没有理他。 汽车在摇晃着,窗外单调的景色使人疲倦。 马超龙转过脸颊,目光落在右侧那个女青年手中的报纸上。这是一张新出版的 省报,女青年用它包着葵花籽,在悠然自得地嗑着,但那份卷折的报纸上一条显目 的标题,却顽强地吸引着马超龙的视线。那篇报道的标题是:《女能人的风彩—— 文静和她的奶牛场》 “文静?”马超龙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女青年厌恶地瞟了一眼马超龙,依旧嗑着葵花籽。 马超龙依然用眼睛盯着女青年手中的报纸。文静这个名字就像一块磁石吸引铁 钉那样吸引着马超龙的视线,它是那样强烈地震撼着马超龙的记忆之弦! 女青年被马超龙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皱着眉,在自己的身上左看右看。 “同志,借你手中的报纸给我看一下好吗?”马超龙小心地对女青年说。 女青年并不理睬马超龙,又去嗑她的葵花籽,心里却在骂他“神经病”。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