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出延津记十三(1) 十三 " 吴记馍坊" 旁边,是一家银饰铺。银饰铺的名字叫" 起文堂" 。" 起文堂 " 的掌柜叫老高。说是一个" 堂" ,其实就老高一个人,掌柜是他,伙计也是他。 老高本不是延津人,他爷爷辈上,从山东逃荒过来;他爷是个拾粪的;他爹是个 货郎,推个独轮车,走村串户,卖些针头线脑;到了老高,跟师傅学了银匠的手 艺;师傅死后,在县城租了个铺面,耍开了手艺。老高三十来岁,每天守在火炉 前,锻造些银的手镯、戒指、耳坠、簪子、孩子狗头帽上的铃铛、虎头鞋上的镶 脸等。延津有两个银饰铺,另一个银匠是县城南街的老曹。老高没老曹干活快, 但老曹没老高手艺精;县城一多半人,身上戴的银器,皆出自老高的手艺。主顾 可以到老高的铺子买银饰;也可以以旧换新;也可以把旧的银饰交给老高,让老 高用银饰布去擦;银饰本来已经发闷发乌了,经老高一擦,又白晃晃的;或干脆 在银水里" 炸" 一遍,头脸翻新;或不满意这银饰的式样,让老高回一下炉,铸 出另一种银饰;如吴摩西与吴香香成亲时,牧师老詹送给吴摩西一柄意大利银十 字架,吴香香就交给老高,老高将十字架回了一下炉,给她打了一副水滴耳坠。 老高个头不高,却长得眉清目秀;一眼看上去,不像山东人的后裔,倒像个 江南人。老高做银饰时,爱边干活边跟主顾说话;不干活时,嘴倒是闭上的。边 干活边说话,说的并不是银饰,而是街上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是借说别人 的事情,来冲淡做活的寂寞。老高说话慢,一句一顿;声音也不高;但句句能说 到理儿上。街上的事乱七八糟,经老高一说,丝丝缕缕,都能码放整齐。老高手 里有一把檀木小锤,敲打银饰用的;码放完一件事,老高" 梆" 地敲一下锤,作 为了结。老高常说的话有三句。这三句话,常常插在事情的关键处;或是评判一 件事情的对错,或是否定一件事后,这件事本来该怎么办,需要一句话铺垫,起 个转承的作用。第一句是: " 话是这么说,但不能这么干。" 第二句是: " 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 第三句是: " 要让我说,这事儿从根上起就错了。" 经老高说过的事,十件有九件半,从根上起就有毛病。既然从根上起就有毛 病,事后说它还有啥用呢?也就是闲磨牙。 吴摩西蒸馒头卖馒头,也有歇着的时候。卖馒头须是晴天;阴天下雨,街上 就无人买馒头,生意就得停下来。但天上下雨,并不耽误老高在" 起文堂" 敲打 银饰。遇上雨天,吴摩西不愿在家待着,便到隔壁老高的银饰铺串门。串门不为 别的,就为听老高说话。吴摩西嘴笨,本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但老高是个例外。 别人认为老高是闲磨牙,吴摩西却不这么认为。吴摩西活了二十一年,以为世上 的事,一多半是说不清楚的,只好清楚不了糊涂了;但到了老高这里,事事皆有 原因,件件能分辨个明白。巧玲胆小,平日不爱出门,爱在家待着;但巧玲和吴 摩西一样,也喜欢老高。当然两人喜欢的方面不一样;吴摩西喜欢老高说话,巧 玲喜欢老高敲敲打打,手里就出来许多玩意。吴摩西到老高家串门,巧玲像一条 尾巴,常常跟着。老高见了巧玲,也拿油馃子给他吃。久而久之,吴摩西与隔壁 的银匠老高,成了好朋友。两人一开始说些街面上的事;吴摩西天天在十字街头 卖馒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事,知道的也多;在街上想不明白,便攒下等着天 下雨,一件一件说给老高,让老高去码。后来熟了,也把自个儿的窝心事,说与 老高;老高仔细听过,也与他排解。但老高排解事情仅限于街上;吴摩西在街上 卖馒头,赵钱孙李,买馒头与吴摩西发生了摩擦;谁是谁非,老高能断个明白; 但事情进了家门口,老高就闭口不谈了。吴摩西自进了吴家馒头铺,最窝心的事, 并不发生在街上,而是在家里与吴香香脾气不投。如吴摩西刚离开县政府,挨了 倪三一顿打,吴香香就唆使他杀人;如今年元宵节,吴香香不让吴摩西玩社火, 两人别扭了半个月;如街上的孩子抢了馒头,吴香香扇了吴摩西一巴掌;吴摩西 躲在货栈,两天一夜,吴香香也没去找;这些事情说与老高,老高除了陪吴摩西 嘬牙花子,并不多说一句话。吴摩西以为他怕招惹是非,但老高不涉及别人的家 务事,也能说出一番道理。老高: " 清官难断家务事。" 或者: " 街上的事,只是一个事;家里的事,就不光是事。" 或者: " 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里的事,一件事扯着八件事;你只给我 说了一件事,我如何去断八件事呢?" 吴摩西想想,觉得老高说得也有道理;虽然老高什么也没说,但好像什么都 说了;起码吴摩西将这些窝心事说了,有人听着,心里也畅快不少。 老高有一个病老婆,一年有半年,要在炕上躺着。老高的老婆姓白,娘家是 吴摩西常常去拉面的白家庄的。有时老高的老婆走娘家,还乘吴摩西去白家庄拉 面的毛驴车。老白患的病有些奇怪;这病说来也平常,就是一个羊角风;但她的 羊角风与别人的羊角风不同,别人的羊角风就是一个病,该犯才犯;老白的羊角 风,却和她的心气连着;她心气顺的时候,一般不犯病;有人惹她生气,一句话 不对付,她会立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犯一次病,身体往下弱一次。因有 病在身,在家里还压老高一头;老高怕她犯病,十件事有八件事,得听老白的。 老白不会生孩子,二人无儿无女;女人不会生孩子也算个短处,但老高怕她犯病, 就不敢怪她。吴摩西更明白了老高只说街上的事,不说家务事的道理。吴摩西看 到老高也被老白压着,想起自己在馒头铺的处境,心里倒安慰不少。自上次挨了 吴香香的打,一个人在货栈待了两天,吴摩西也比过去明白许多。明白不是明白 吴香香,而是明白自己;既然遇事跟她计较不得,计较也计较不过她,不如像老 高对待老白一样,干脆不计较;或者,反正与她说不明白道理,这时再计较道理, 反倒是不懂道理了。吴摩西从老高身上,倒学到不少道理。自此之后,吴香香说 啥,他就顺着吴香香的心思来,日子过得倒比过去安稳许多。一个人总顺着别人 的心思来,自己心里就有些别扭;但一个人自己别扭,也比再让别人别扭自己强。 这也是他喜欢老高的原因。